作者:青酿
“莫大夫,您……”
“无妨,”莫君亦微笑着摇摇头,“师兄平日所为,我多少知道一二,他不肯听我劝阻,一意孤行,甚至将我……软禁于此。今日种种恶果,我并不觉得意外。”
静了静,他又问,“那么,你们方才所说,人命关天,又是何事?”
“既然您能理解,那事情便好说许多。”容疏华接口道,“您想必也曾有所耳闻,橘井坛所制毒药,半数以上,都只有洛坛主才知解法。如今洛坛主不知被何人暗杀,毒药于是无人可解,许多人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了。”
莫君亦点点头,容疏华又继续道,“再有半月,就是月初,召集他人研制解药,已然不及,若无解药,许多人将性命不保。殿下仁厚,不愿见生灵涂炭,让我等来此,恳求您出手相助。”
说完,容疏华从藤椅上起身,向莫君亦长鞠了一躬。
沈乾夕见状,也赶忙起身,同样鞠躬道:“事关人命,还请莫大夫三思。”
莫君亦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梧桐繁茂,花香怡人,然而如此明媚的景色,却只有这一扇窗子的大小。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踏出这间屋子,又有多少年,没有踏出这座小院了?
这一转眼,竟快要二十年了。
他以为他早已忘怀,然而此刻,往事却不安分地在脑中浮现。当年师父离世,师兄继承衣钵,一切本应顺理成章,然而师兄重利轻义,他怕橘井坛毁在师兄手里,于是出面争夺坛主之位。谁料想,师兄却突然对他下毒,又连同赤月组织暗算于他,将他囚禁在这间小院之中。
他恨吗?可他就连师兄的样貌,都已经记不清了。
莫君亦转回视线,沈乾夕与容疏华仍躬着身,等待他的回答,陆无渊立在门边,正凝眉注视着那二人,警惕中带了几分忧心。
他忽然觉得心底一暖。忽然,觉得师兄如何,橘井坛如何,于他早已无关紧要。前尘往事在这一瞬如同云烟消散,他从最开始,就只是一个医生罢了。
他笑了,身子亦放松下来:“毒药或者配方,总还留在坛中。你们都拿给我吧。”
他话音才落,沈乾夕和容疏华还未开口,陆无渊就几步迈进屋子,眉头紧锁,出言反对:“师父,您不能再操劳了,您的身……”
莫君亦抬了下手,制止陆无渊继续说下去,沈乾夕则面露惊喜,更深地鞠了一躬:“多谢莫大夫出手相助,所有药丸或配方,下午就为您送来。您如有其他需求,请尽管提出,在下自当尽力满足。”
“没什么,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莫君亦淡淡笑道。
“莫大夫心怀慈悲,我替殿下谢过了。”容疏华亦深鞠一躬,语气诚挚,“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先行告辞了。”
莫君亦没有留客,让陆无渊送沈乾夕和容疏华离开。待陆无渊回到屋子,他一边扶莫君亦躺好,一边仍忍不住抱怨:“师父,您的身子哪里还经得住操劳?橘井坛现在出了事,要您来收拾烂摊子,可他们昔日如何对您?您为何还要管他们呢?”
“无渊。”莫君亦笑笑,“我平日是如何与你说的?医者仁心,我要救的,不是橘井坛弟子,只是病人罢了。”
“您总是这样仁慈,才会平白受了许多委屈。”陆无渊眸子黯了黯,转开眼,“我只是替您不值。您身体虚弱,更应该用心静养才是。”
“值与不值,哪里说得清。”莫君亦轻叹一声,望着陆无渊侧脸,目光苍默却又安然,“就算,真的躲在俗世之外,又还剩下多少日子呢?至少,我想作为一名医者活着,或者,死去。”
“师父?”陆无渊闻言猛地抬头,看向莫君亦。师父的话,怎么像是忽然参透生死,怎么……那么像是遗言?
莫君亦却仍笑了笑,平静吩咐道:“你早已习得我所有医术,平日无处施展,这次研制解药,正好是个机会,你也来帮忙吧。”
“……是。”陆无渊安静片刻,垂了头,终究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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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凤楼叛乱已被成功压制,沈南陌和白长老的人被关押在一处,其余弟子尚能活动的,则去处理伤员、尸体,拾起掉落满地的兵刃,打扫早已凌乱不堪的院落。
凌恒伤得不轻,在屋内包扎伤口,江其姝和菀青留在院中,指挥众人清理院落。
“竹醉山庄也有不少弟子受伤,麻烦织凤楼了。”众人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江其姝抽出空,同菀青道谢。
“江庄主实在客气了,多亏您来,织凤楼才能脱离困境。”菀青忙还礼道,“若说答谢,也该是织凤楼答谢您。”
“沈楼主替我报了父仇,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江其姝笑得温婉,纷争已经结束,她也敛去了方才带兵踏入织凤楼时的锐气,“菀青姑娘,我有一事想问,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江庄主请讲。”
“回生丹已经取回,我感激不尽,只是茶酒制法……可有何眉目?”
菀青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茶酒制法许是在橘井坛那里,等楼主回来,定会将其毫厘无损地交于江庄主手中,请不要担心。”
“好,有劳沈楼主了。”江其姝笑了笑,目色却微沉。
几日前,在竹醉山庄,她问起茶酒制法,菀青推说并不清楚,然而今天,她却改了口,说可能在橘井坛手中。
或许菀青所言,不过是个借口。沈乾夕应该早已找到那两样失物,迟迟不曾归还,大概只是为了牵制她,让她不得不出兵吧。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腰侧佩剑上,剑柄处血迹犹存,仿佛在提醒她与震风门之间的那场恶斗。唉,罢了,竹醉山庄断无可能战胜橘井坛,如果她想为父亲报仇,恐怕也只有与沈乾夕合作,各取所需了。
江其姝正在出神,菀青亦默然不语,忽然右侧一人疾步跑来,向江其姝禀报:“江庄主,宋统领醒了!”
江其姝身子一顿,眼中露出欣喜之色,忙转身对菀青说:“菀青姑娘,我先离开片刻,这里就劳烦你了。”
“无妨,江庄主请便。”菀青笑着点点头。
震风门一战,宋彦泽舍身相护,救下江其姝一命。他伤势严重,昏迷不醒,然而江其姝竟然将菀青刚刚交还的江湖至宝——回生丹,给宋彦泽服下了。
那可是世间仅此一丸的回生丹,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千金不换,一城难求,她却毫不犹豫地用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身上。
菀青想,不惜如此也要救活之人,对她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菀青站在原处,望着江其姝的身影匆匆转过塔楼,消失在视线里,她忍不住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浮云轻暖,日光宁和,令她暂时忘记了空气中漂浮的血腥。
楼主他……一定会平安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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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后。
刚过拂晓时分,橘井坛院内仍一片安静。数日过去,橘井坛已井然有序,钱长老和洛坛主的几个弟子,由容疏华的侍卫押送回朝,其余弟子大多不知情,于是听从太子的又一道谕令,全部归顺于织凤楼门下。
沈乾夕的人,也有半数以上先行一步,赶回织凤楼,两个长老都走了。他收到凌恒的传信,一切都如同他的预想——沈南陌反叛,楼中暗卫先行压制,再与竹醉山庄兵力会合,一举歼灭对方。只是,如今织凤楼只有凌恒和菀青坐镇,而江其姝终究是外人,他实在放心不下。
窗外鸟雀声清脆响起,也一并唤醒睡梦中的沈乾夕和容疏华。二人睁开眼,起身穿衣,彼此对视,皆是一脸精神不振,睡眠不足的憔悴。
“哈哈,乾夕,瞧你的脸色,你快拿铜镜照照!”容疏华怔了一下,就大笑起来,睡意一扫而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夜去找了哪个花娘过夜呢!”
“别笑我,你也没好到哪去。”沈乾夕没好气地拍掉容疏华举着铜镜的手,“已经十五天了,待洗漱后,咱们就过去吧。”
明日就是月初,解药却仍未到手。莫君亦说他要闭关十四日,任何人不得打扰,是以沈乾夕和容疏华整整十四日,都没有接近那座小院。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莫君亦迟迟没有消息,他们二人心里,也渐渐不踏实起来。
“你说,那莫君亦,不会是诓咱们吧。”容疏华放下铜镜,不再说笑,皱着眉头猜测道,“他会不会只是找借口拖延半月,然后悄悄溜之大吉,或者,届时再说他无计可施,那这江湖,可真的是……要乱了。”
“莫大夫不像言而无信之人。”沈乾夕摇摇头,叫侍女进来伺候梳洗,“他已身患重疾,行动不便,要如何逃走?你也别总是将人往坏处想。”
“我可不是无故猜测。”侍女鱼贯而入,容疏华一边洗脸,一边对沈乾夕说,“橘井坛老坛主去世时,两个弟子争斗了百余日。那场内乱,虽然已过去快二十年,又被洛坛主有意掩藏,所知者已经很少,但仔细调查便知,莫君亦一身病痛,皆因当初洛坛主下毒所致。他有恨橘井坛的理由,却没有……救人的理由。”
第30章
“如何没有?”沈乾夕笑了,“你忘了那日莫大夫所言?医病救人,乃其本分。”
容疏华不由得沉默,但看他神色,却并未信服。沈乾夕穿上外衣,将玉骨扇塞进腰间,看着眉宇郁结的容疏华,仍是笑道:“多想无益,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穿戴整齐后,两人一同往小院走去。院子一如往日般安详,梧桐树叶微染金色,已有少许开始零落,不知名的鸟雀在树荫中低语,更显得这间小院安谧寂静——可这里,也太安静了吧?简直就像是——
沈乾夕眉心一紧,顾不得身旁容疏华,大步走上前去,猛地推开了屋门。
果然,屋子早已人去楼空,院中除了他们二人,已经没有了半个人影。
容疏华也随即踏进屋子,一言不发地四下打量起来,沈乾夕走进卧室,床褥叠放整齐,柜中却已空无一物。沈乾夕目光微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不是吧,难道真的逃走了?”
“不是,乾夕,你过来看。”容疏华的声音在对面屋内响起,伴着一声叹息。
“怎么了?”沈乾夕忙走过去,看见桌上的东西,他不由得神色一震。
桌上摆着十几个方盒,其中一个被容疏华打开,里面放着上百颗药丸,而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正是这一盒药的药方。
“这是,莫大夫留下的?”沈乾夕问。
“嗯,我数过,莫君亦已制成所有解药,都放在这里。只是他和他的弟子,似乎真的走了。”容疏华将药方叠好,放回药盒,又将盒子重新盖上。
“怎么可能?依莫大夫身体状况,该如何离开?”沈乾夕疑惑道,顿了顿,忽然有一个不好的念头猛地窜进他脑中,“疏华,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去求证。”
他没等容疏华回答,就匆匆离开了。
“什么事情,急急忙忙的。”容疏华疑惑地皱了皱眉,又转回眼,看着桌上一大摞盒子,无奈地自语,“这也太多了,早知多叫两个人过来了。”
他四下环视,看莫君亦是否还留下了其他东西,忽然听见房间后窗被吱呀一声推开,沈乾夕站在窗外,面有悲色:“疏华,莫大夫……过世了。”
“嗯?”容疏华一顿,走到窗边,沈乾夕侧开身,目光投向树荫中一处鼓起的土包,一方石碑在树影中寂然伫立。晨风吹过,树影晃得人眼花缭乱,就连石碑上的字,都分辨不清了。
容疏华蹙起眉,从窗户翻出屋子。他走到石碑旁,这才看清石碑上雕刻的字。
“吾师,医者莫君亦之墓。”
容疏华喃喃念着,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后退几步,正对石碑,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莫大夫,本王,代天下万民,感谢你的慈悲。”
说完这句话,他又再次深鞠两躬,才直起身子,看向沈乾夕,“走吧,无论如何,至少那些人都得救了。莫大夫……也算死得其所。”
“他本该清心静养,怕是因为研制解药太过操劳,才会……”沈乾夕亦叹了口气,行至墓前,肃然拜了三拜,“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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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乾夕和容疏华带回解药,按照橘井坛记录,各自分派下去。莫君亦留了药方,即使毒性无法根除,但依照药方,每月制作解药,那些人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我原本还想,把橘井坛弟子交给你,他们如果不诚心降服该如何。现在有这些药方,我的担心倒是多余了。”安排妥当之后,容疏华心里的担子也卸下了,屋中依然只有他与沈乾夕二人,他脱了靴子,毫无形象地斜坐在椅子上。
二人大半日未曾用膳,事情尘埃落定,容疏华叫了一桌美味佳肴,准备好好享用。
然而,面对满桌珍馐,沈乾夕眉间却有些凝重:“疏华,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事情,还吞吞吐吐的?”容疏华倒不急着动筷,拿过一个镶金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空腹喝酒最是伤身,你先吃些东西。”沈乾夕忍不住皱眉提醒道,顿了顿,他开口问,“疏华,如果……如果莫大夫不肯答应,或者,无法做出解药,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我是不介意,给他们一个痛快。”容疏华不以为意道,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种时候,你就不要管我喝酒了,我悬心多日,一定要先喝上几杯,放松一下。”
沈乾夕却默然,望着容疏华和满桌菜肴,却不动筷。
“你不吃吗?这可不像你。”容疏华看着沈乾夕,神色调侃,语气却透出深意,“怎么?你也像他们一样,发觉我果真残忍嗜杀了不成?”
沈乾夕眼睫跳了跳,未等他反驳,却听容疏华又静静道,“你若真的慈悲为怀,也不会故意等洛坛主死了,解药失去着落,才出面围攻。乾夕,别的不说,只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没有任何立场指责我。”
默了默,他又说,“但我也不怕指责。即使是最糟的结果,我也坚信,你我所为,是正确之事。”
“唉……”听闻此言,沈乾夕长长叹了一声,终于拿起筷子,“我只是突然想起,突然有些于心不忍罢了。幸亏莫大夫医术了得,总算不必面对最糟的结果。”
“既然如此,没有发生的事,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你说得对,不想了。”沈乾夕的嘴角渐渐柔和下来,“你也不要一直喝酒,再不快些吃,这凤尾虾,味道就不好了。”
“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沈乾夕。”容疏华也笑起来,“你打算何时动身?织凤楼那边,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等着你处理吧?”
“怎么?你急着走?”沈乾夕却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罗长老和孙长老都回去了,我倒没有特别担心。”
“前几日你还忧心忡忡,担心凌恒忙不过来,现在又放心了?”容疏华挑眉轻笑,斟满一杯酒,顿了顿,神色却渐渐沉重,“不过,我这回确实不能停留太久,这几年,我时常不在王都,修远——三弟他,我总觉得,他最近在暗中谋划什么。”
他将酒杯放在桌上,却不喝,凝视着杯子,目光愈发阴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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