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酿
“你……你不问我她是谁?”
“一个妇人,对我们亦无威胁,不知道也无妨。”葛覃淡淡道。
“她曾经救过我,我欠她一命。”然而沉默半晌,螽斯却突然说道。
他笑了笑,又叹息着悠悠开口:“你若不介意,就听我唠叨几句吧。只当是我醉了,说几句胡话,别往心里去。”
葛覃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螽斯于是继续道:“是那次,清理上一位‘卷耳’时,我受了伤,流了很多血,到最后意识模糊,倒在大娘家门前。”
“大娘将我救回家,和大丫一起,细心照顾我。明明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却还是当掉仅有的几件首饰,给我买了药,买了肉做汤。”
“啊——当然,当掉的东西,我之后都赎回来了。”见葛覃侧目看他,他连忙澄清,“我给她银子,她不肯收,可我除了银子,还能给她什么?”
他语气渐渐黯然,“我甚至不能常去看她,我能做的,其实只有这样而已。”
“那段日子,没有打打杀杀,其实自在得很,大娘她……像我的母亲一样。只是……”螽斯最后叹了口气,“我心底明白,那样的生活,早就与我无关。”
“你不该同我说这些。”葛覃漠然开口,“这些,不是我们该有的感情。”
“是啊,不错。”螽斯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们都欠萧大哥一条命,他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万死不辞。然而,断情绝义,谈何容易?你说我不该有,可你想想,樛木对芣苡,还有,你对舒泠,说到底,和我对大娘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
听闻此言,葛覃身子一顿,不由得停住脚。
他抬眼冷冷扫向螽斯,然而后者却又笑了一笑,径自向前走去:“都说是胡言乱语,当真可就没必要了。”
葛覃不言,只抬脚跟上,前面螽斯叹了口气,看不见神色:“这一转眼,当年的十个杀手,竟只剩下咱们四人。樛木管事,你管人,关雎管消息,现在看来,倒都是不错的差事。不像我……”
静了静,他又低低地重复,“不像我啊,手里染的,都是相熟之人的血。”
葛覃没有回应,只有目光又深了几分。
“你也好,我也好,心里有个念想,总能让这日子好过一些。”螽斯的声音轻轻缓缓地飘来,仿佛用力一挥,就会破碎在无尽长夜里,“不然,杀了太多人,怕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颗人心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没有详写十杀手的事情,也不知道写在哪合适,就写了一个番外,并交代几个设定:
1、舒泠一直在葛覃手下,性格非常像葛覃,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2、螽斯身背大刀,只是个装饰,实际用的蝉鸣刀在他左手袖中。
3、十杀手包括萧麟趾都只是代号,并非他们真正的名字。
第55章
春风轻暖, 花蕊吐艳,雨后的街道润意未消,小楼飞檐上水珠剔透地悬着, 将阳光折射成五彩斑斓的美梦。
沈乾夕一袭青纹长袍, 正轻摇玉扇, 闲步长街。舒泠走在他身侧,仍旧不施脂粉,衣饰朴素。凌恒紧紧跟着前面两人, 在他身后, 几个弟子牵着马。此次出行,沈乾夕轻骑简从, 一共只带了六人。
“舒泠,咱们要在枫相郡住一天, 有个客人, 我需要见一下。”自那日起, 沈乾夕就不再叫她“舒姑娘”,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好。”舒泠淡淡点头。
新年之后, 沈乾夕伤势逐渐痊愈,天气回暖,她便和沈乾夕一起离开织凤楼,向西南方行路。沈乾夕告诉她, 有件生意要谈,她没再多问。至于她此行职责,自然还是沈乾夕护卫,用他的话说, 舒泠一人, 可抵百人, 他只需再叫两个弟子拎行李就够了。
枫相郡地处安州,是州府所在之处。安州北接王都所在的陵州,是个交通要道,因此清晨才过,大街已行满络绎不绝的百姓。沈乾夕一行人往街道深处走去,寻找这两日的落脚处。
“楼主,前面那家久安客栈,您看如何?”凌恒快走两步,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家客栈,“我先前已打听过,这地方交通便利,咳咳,陈家离得不远,对面就是枫相最大的酒楼,您去吃饭也方便。”
“嘿嘿,知我者莫若凌总管。”沈乾夕笑了笑,随即眼中却露出忧色,“你还是咳嗽,真不该带你来。”
“不妨事,我留在楼里,也照样咳嗽,还不如随您出来。”凌恒摇摇头,又咳了几声,“省得您在外头贪求美食,不知节制,我心里着急,咳嗽怕是又要加重几分。”
“我哪有不知节制?”沈乾夕不满地抗议,见凌恒默默点头,他只得重重叹气,“果真不该带你来,我大概又与青酥芙蓉鸡无缘了。”
“您可以吃,但不能贪多,尤其晚上,对身体不好。”
舒泠在一旁,静静听着沈乾夕和凌恒对话。去年冬天,螽斯夜袭不久,凌恒和菀青都回了织凤楼。见到沈乾夕伤势,凌恒自然一番大呼小叫,然而,他一边忧心责备,询问伤情,一边却止不住地咳嗽。
她最初以为,凌恒只是偶感风寒,过些日子自会痊愈,于是没往心里去。然而直到过年,凌恒仍然咳个不停,她越来越疑惑,终于忍不住去问沈乾夕。
“哦?难得,你竟会问起凌恒的事。”沈乾夕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浅笑,“他并非染了风寒,而是内伤缠绵,深入肺腑,说句实话,恐怕已不可能康复如初。”
“内伤?”舒泠突然心里一跳,一个令她惊惧的想法,倏然在脑海中成型,“难道,是……”
她竟不敢继续。
似是察觉她心中所想,沈乾夕又笑了笑,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手背:“没错,那时的伤,过了一年,竟依旧无法痊愈。虽然我请了名医,能保住凌恒性命无虞,平日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但……”他轻轻叹息,“他可能,无法再用刀了。”
舒泠不由得黯然,凌恒内力相较于她太过单薄,她当日一击,虽然只用了七八分力气,却已足够将凌恒的经脉冲击得支离破碎。
“别多想了,我知道不是你本意,不怨你。”沈乾夕话音温润,将舒泠的思绪唤回,“他受了伤,也因为我没能及时制止,我也有责任。”
“可他,若不能再用刀,他以后,该如何?”
犹豫片刻,舒泠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按照赤月组织的规矩,不能再握刀的杀手,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沈乾夕一怔,很快听出舒泠话中所指。他依旧给了舒泠一个微笑,眸光清澈而温暖:“他以后,自然继续留在织凤楼,当他的凌总管了。经过橘井坛一战,织凤楼扩张将近一倍,这里里外外杂七杂八的琐事,没有凌恒,我可管不过来。不过我也不想管,看几本重要的账册就行了,有这时间……我带你出去玩如何?”
“不用,我要练刀。”舒泠同往常一样,淡淡摇头拒绝了,然而她心里,却不禁有所触动。
织凤楼,确实是一个和苍目山,不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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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泠?舒泠?”忽听耳边沈乾夕唤她,她忙将思绪拉回,“客栈到了,咱们休息片刻,中午去对面吃饭,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舒泠刚要点头,一旁凌恒却皱起眉头,一边轻咳一边问道:“楼主,咱们明日就去见陈老板,今日难道不该稍作准备?您下午要去何处?”
“没什么需要准备,他的要求,我不可能做到。所谓见面,不过是客气一下,走个过场。”沈乾夕摇了摇扇子,不以为意道,“除此之外,其余安排,你做主就行。”
“算了,反正我劝不动您,咳。”凌恒妥协地叹了口气,“您和舒姑娘,记得小心些。”
“放心。”沈乾夕笑着应道,舒泠将目光淡淡掠向凌恒,又迅速移开。
他的咳嗽声,仿佛一声比一声清晰刺耳,在她心底,打成了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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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沈乾夕带着舒泠,牵马离开了客栈。
自舒泠留在织凤楼,菀青的护卫对象,基本已从沈乾夕变成了凌恒。凌恒无法再使用内力,稍一运气,周身经脉便如针刺般疼痛。沈乾夕放心不下,因此,只要凌恒出门,他就让菀青同去,保护他的安危。
凌恒留在客栈,翻阅陈家资料,菀青则横卧在房梁暗处,闭目养神,如同往日在沈乾夕身边一样。
“菀青,”凌恒忽然出声唤她,微微咳嗽,“房梁上多不舒服,你下来休息吧。”
“不用。”菀青仍闭着眼,静静回应,“我毕竟仍是暗卫,旁人瞧见,多有不便。”
“我已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不会有人看见。”
菀青这才睁开眼睛,蹙眉坐起:“你似乎有话想说?”
凌恒一怔,将视线从书册上抬起,却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菀青,我真的,咳,咳,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菀青眉心一皱,身形移动,从梁上轻轻跃下,“我早说过,我和楼主,都从不觉得你是拖累。”
“我知道,那只是你们在安慰我。”凌恒笑了笑,又咳嗽数声,“楼主虽说织凤楼需要我这个总管事,可我心里明白,种种事务,并不是非我不可,织凤楼从来不会离不开任何一个人。而你……咳,咳,”他神色逐渐黯然,“你本该是楼主护卫,本不该,和我待在这里……”
“不要胡说。”菀青轻声打断他,上前几步,将左手轻轻覆在凌恒肩上,“织凤楼虽不曾依赖任何一人,但也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人。”她略微停顿,“楼主身边自有舒姑娘保护,反倒是你,你我相识十几年,万一发生危险,我怎会愿意见你受伤?”
“舒姑娘……咳咳。”凌恒本想笑笑,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虽然我如今变成这样,可我竟然,不觉恨她。仔细想想,她有什么错?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萧麟趾手中的一把刀。我只是……”他又咳了几声,“菀青,我只是替你不平。”
菀青目光闪动,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颤:“不必说了。”她垂下眼,“我从未奢求,楼主能寻得心仪之人,即使不是我,也不要紧。”
“唉……”凌恒叹息,抬手拍了拍菀青放在他肩上的手,“我明白,只是或许,你该早些让楼主知晓你的心意。”
“不用,我不需要,你也千万不要告诉楼主。”菀青轻轻摇头,亦叹息道,“我不想让楼主再为我的事情伤神,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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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乾夕一边逛街,一边曲曲折折地向城门走,一路去了六家点心铺,七家绸缎庄,还有两家绣坊。舒泠一路没有抱怨,跟着沈乾夕进进出出,听他问东问西。反正不论美食还是衣布,她都不懂,她只是一个护卫,只需要牵好马,保护沈乾夕周全。
从最后一家绸缎铺离开,太阳已经西移,然而,沈乾夕却没有打道回府之意,接过舒泠手中缰绳,继续向西走:“时间正好,咱们走吧。”
“去何处?”舒泠忍不住问。长街已到尽头,前面不远就是城门,他难道要离开枫相郡?
“咱们出城,带你去一个地方。”沈乾夕回头笑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舒泠于是不再问,牵着马,默然跟在沈乾夕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城门,沈乾夕跨坐马上,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山:“看到前面那座碧崖山了吗?不足两百丈,倒不算高,一个时辰到山顶,没问题吧?”
舒泠举目望去,碧崖山上,树影郁郁,远看倒是不高,也不算陡峭。她凝眉跃上马背,沈乾夕又笑了笑,轻喝一声“驾”,舒泠随即一夹马腹,紧紧跟在沈乾夕身后。马蹄扬起一纵尘灰,转瞬之间,二人已在几丈之外了。
第56章
将近一个时辰, 沈乾夕和舒泠终于走到了山顶。不过,因为沈乾夕身着长袍,山上树木又多, 他担心弄脏衣服, 行走十分小心, 也因此慢了许多,舒泠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他,否则, 她一刻钟之前就能到达山顶了。
“不用着急, 这不是什么不能等的事情。”沈乾夕尚在喘息,环视四周, “咱们从这片林子中穿过去吧。”
“去做什么?”舒泠疑惑地反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沈乾夕笑着卖了个关子,当先向西边走去。
不知沈乾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舒泠没有再问, 紧随沈乾夕, 迈开脚步。然而当她走出树林,站在山崖边时, 不由得怔住了。
正值夕阳晚照,云翳烫金,流霞潋滟,一层一层铺满天穹, 好似在红尘尽头,盛开出一朵美艳绝伦的巨莲。长风萧飒拂过,万千青翠俱被夕色笼罩,天地旷野, 喧嚣世事, 都在这一刻回归寂静。
“带你过来, 看一看夕阳美景。”沈乾夕站在舒泠身侧,嘴角微扬,眉眼轻润,“我们以前约好了”
舒泠回过神,听闻此言,不禁侧目看向沈乾夕。他们何时约好了这种事?
“忘了吗?”见到舒泠神色,沈乾夕略有无奈地笑笑,又抬眼向远处望去,“本来说好去云岁山,无奈螽斯将我打伤,这一拖,居然过了几个月。”顿了顿,他又轻笑,“但我一直记得,今天,总算兑现了承诺。”
舒泠却再次怔住。
是了,他是说过要带她看夕阳的话,只是意外发生,看夕阳的事,本就可有可无,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他竟一直念念不忘。
而这世上,她见所未见,竟有如此瑰丽壮美的风景。
之前半生,她白日练刀,夜晚杀人,一个优秀的杀手,不该注意到任何多余的风景。
天际赤色似乎又浓郁几许,光华灼目,她不禁眯起双眼,却听身后沈乾夕悠悠开口:“每每立于山顶,举头天际浩淼,低头旷野无边,便会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这世上,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他的目光深杳而沉静,遥遥落在远处,“可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所坚持,才会不愿错过。”
舒泠侧头,眉心蹙起,原本灼目的橙光,在他眸中却似变得柔和,可是——他在说什么?
感觉到舒泠的目光,沈乾夕回过头笑了一笑:“没什么,是我不好,美景当前,那些打扰兴致的话,你就当没听过吧。”
舒泠虽有不解,但未再追问,又转回头。她少有登山远眺的机会,夕阳美不胜收,她下意识地,想再多看片刻。
沈乾夕却静静看着舒泠,晚风拂起她鬓角碎发,她的侧脸映着明丽醉红,神情淡漠,却令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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