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云上
亥时初, 秦孟仁摇摇晃晃往文庄院而去。
外头的喜宴已经散了,他喝了一肚子的酒, 脑袋却无比清醒。
今日秦家二房长子娶妻, 娶的还是孙皇后最喜欢的外甥女。赵家三姑娘红妆十里嫁入秦家,嫁的还是京城人人称颂的少年举人。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桩姻缘得到了满京城的祝贺。帝后赐下贺礼, 满京城的达官贵族都来庆贺。
十八岁的秦孟仁今天一天接受了无数人的祝福,白头到老、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四月的京城, 天已经很暖和了。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 一进文庄院,院子里所有仆妇都面带喜色地前来道贺, 自然也包括柳文惠。
十五岁的柳文惠长开了一些,刚到文庄院时, 她仿佛如鱼得水,院子里许多丫头婆子都跟她关系好。因着秦孟仁偶尔会把她叫到书房说话, 众人都觉得她将来会是得宠的姨娘,多少都卖她几分面子。
然而这份荣光没持续多久,从前一阵子秦家开始正儿八经操办婚事开始,许多平日里跟她关系好的丫头婆子都开始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今日赵雅兰进门, 柳文惠也穿上了新衣服, 仿佛真心实意一般与众人一起道贺。
“恭喜大爷,贺喜大爷。”
秦孟仁看了柳文惠一眼,目光扫过柳文惠的脸, 最后停留在她的衣服上。她的裙摆是淡黄色的, 上面罕见地绣了几根翠竹。
他仿佛感觉时光倒流一般, 他想起他中解元那天的情景, 他急着去和柳翩翩分享这个消息, 急慌慌去了柳家,看到她在后花园里打秋千。
当时,柳翩翩穿得就是这样的一身衣裙。不说一模一样,至少有个八九不离十。
秦孟仁的眼光慢慢挪走,一句话没说,自己去了正房。
柳文惠看着秦孟仁的背影,眼里晦暗不明。
别人都以为她很得宠,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秦孟仁心里她是一丁点地位都没有。她所依仗的就是这张脸,还有肚子里的故事。
可她再怎么模仿柳翩翩,还是无法真的跟柳翩翩一样。她自小心思在吃穿和内宅斗争上,没有好好读过书,女工厨艺也一般。
秦孟仁看到她的字后直皱眉头,丢给她一本字帖让她好好练字。
柳文惠每□□着自己练字,几个月下来,秦孟仁还是皱眉,后来索性也不再看她的字了,只听她讲故事,讲柳翩翩以往的故事。
柳文惠每日搜肠刮肚,把柳翩翩所有的事情都掏出来润色一遍讲给秦孟仁听,有些甚至是她瞎编的。姐妹两个关系根本就不好,柳文惠时常跟薛氏一起告黑状,双方就算没有剑拔弩张,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和睦的。
可她又不敢把姐妹不和睦的事情讲给秦孟仁听,那样他会更加不喜她。
讲了几个月的故事,柳文惠有点江郎才尽。
这个办法不能用太久,要早日想到新的办法。柳文惠今日做了一次尝试,她仿做了一件柳翩翩以前的衣服。
她还记得那天秦孟仁欣喜地跑到柳家来,当时柳文惠心里是有些酸的,大姐姐找了个好夫婿,在一众姐妹中始终占了个先。
她还记得秦孟仁看到柳翩翩的衣服时脸上闪现出的一丝不自然,因为那天他身上挂了个荷包,上面绣的是翠竹,而柳翩翩的裙摆上也有翠竹。
鲜少有女子的衣服上锈翠竹的,且今天是秦孟仁和赵雅兰的大喜之日,她的裙摆还是淡黄色这种浅色,别人都是大红大绿,以表示庆贺,只有她特立独行。
好在这院子里今日也没人管她。
柳文惠知道,秦孟仁认出了她这身衣裳。
她心里一喜,要是这个方法好,往后她可以多试一试,赵雅兰那个俗人哪里懂大姐姐的风雅。
一夜无话,转天一大早,秦孟仁带着新妇去见父母长辈,祭拜祖宗,等他忙完一切回来时,看到了自己的心腹小厮永安在那里发愣。
秦孟仁叫了一声:“永安。”
永安急忙陪着笑脸走了过来:“少爷。”
秦孟仁问道:“发生了何事?我看你心神不宁。”
永安心里一惊,急忙道:“没事没事,昨儿晚上我没睡好,有些发晕,少爷您快回正房去陪少奶奶,这几日可以不用读书。”
秦孟仁一看就知道有问题,收起脸上的笑容道:“有事快说。”
永安又是一楞,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真的没事,少爷您快回去,我去找永福,昨儿我们抢的喜糖果子还没分呢。”
秦孟仁的脸已经彻底冷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永安。
永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咽了两口口水,结结巴巴道:“少爷,西北,西北来信了。”
秦孟仁的脸色变得更冷,他什么都没说,对着永安伸出手:“拿来。”
永安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秦孟仁,那信是封口的,但永安已经听说了那边的消息不太好。
秦孟仁一把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看完了信,然后眼里仿佛结了寒冰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永安的心里不停地打鼓,听老爷那边的人说,柳大姑娘住进了谢大爷家中,听说他们两个成日家在一起,这次老爷安排的亲事也被谢大爷搅黄了。
秦孟仁站在那里呆立了很久,久到永安觉得这春日的暖风里都起了寒意。
就在永安想喊一声时,秦孟仁慢慢将信放回信封里,又递给永安,留下两个字:“烧了。”
永安忐忑地接过信,诶了一声,低着头不敢去看秦孟仁。
秦孟仁转过头,抬脚慢慢往书房而去。
一步,两步……他自己推开书房门,然后反手关上房门。
房门一关,秦孟仁感觉自己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吐在了地上。
谢景元,你很好,非常好!
看着地上的那一抹红色,秦孟仁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先将嘴巴擦干净,然后蹲下身,将地上的血迹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将帕子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
做完这一切,秦孟仁走到书桌旁边伸手摸了摸茶壶,热的。
他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喝尽肚子里,将嘴里的腥味全部冲了下去。
翩翩,云家二爷不好吗,你为何要挑了那个臭名昭著的人。
秦孟仁喝完茶后走到书桌前坐下,今日是他成亲第一日,太学里给他放了三天假,但家里人都知道他一门心思准备明年的春闱,故而他进了书房也没人说他。
秦孟仁拿出一篇文章看,看着看着,他心烦意乱地将文章扔在了桌子上。
他又铺开一张纸开始作画,眉眼、发髻、衣裙,浅淡的笑容,恬淡的气质,画中的女子仿佛活了一般……
画到最后,秦孟仁又在画的边角题了一首自己写得小诗。
他这边在慢慢作画,正房里的赵雅兰有些坐立不安。
“官人回来就去了书房吗?”
丫头点头:“是呢,大奶奶放心,书房里的茶水我换了新的,还放了些大爷爱吃的点心。”
赵雅兰哦一声,眼睛透过窗户看向东厢房。
新婚的喜悦让她心里如同怀揣一只兔子一样砰砰直跳,从昨夜开始,她感觉自己仿佛进了蜜罐一样,满心甜蜜,却惴惴不安。担心他对自己不满意,担心他学业太累。
她现在是这院子里的女主人了,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归她管,她要把家里管好,不让他操心,让他一心一意去奔前程。考状元、点翰林,光耀门楣,将来她也能夫贵妻荣。
赵雅兰吩咐丫鬟:“你去把柳文惠叫过来。”
丫鬟轻笑:“大奶奶,她不过一个二等丫鬟,哪里值得您今日叫她过来问话,也太抬举她了。”
赵雅兰轻轻摸了摸手里的帕子:“你把她叫来,我有话问她。”
丫鬟不再多说,出门将柳文惠叫了过来。
柳文惠今日十分乖觉,换掉了那件浅色的裙子,穿了一身浅红色衣裳。
她进屋后就给赵雅兰行礼:“见过大奶奶。”
丫鬟有些不高兴:“见了大奶奶怎么连个自称都没有。”
柳文惠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笑着改口:“文惠见过大奶奶。”她是良籍,虽然秦家下了纳妾文书,但那文书是薛氏签的,不是柳元济签的,正经来说她并不能算秦家的妾。但孙氏把她放在文庄院,又让她领二等丫头的月例,这身份就变得不伦不类起来,主不是主,仆不是仆。
丫鬟的眼睛瞪了起来:“放肆!”
赵雅兰挥挥手:“柳妹妹起来吧,这院里住的可还适应?”
柳文惠起身后回道:“多谢大奶奶关心,一切都好。”
赵雅兰嗯一声:“听说你针线活很好?”
柳文惠谦虚道:“比大奶奶差远了。”
赵雅兰微笑道:“你不用谦虚,昨儿你那裙子上的翠竹就绣得非常好。都知道我是个手笨的,少不得要妹妹帮忙。”
说完,赵雅兰对着丫头道:“你去开我的箱子找几匹料子,让文惠妹妹帮我做几身衣衫,梅兰竹菊各一套。”
丫鬟心领神会:“是呢,太太说京城里的衣裳一天一个样子,做早了万一过了时就穿不出去,这才陪送的都是料子,大奶奶什么时候想穿什么时候做,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
赵雅兰笑着骂丫鬟:“我手笨也就罢了,怎么你那手也跟棒槌似的。”
丫鬟捂嘴笑:“我是大奶奶的丫头,可不就像大奶奶。”
赵雅兰又看向柳文惠:“京城谁不知道妹妹家里个个心灵手巧,往后还要多劳烦妹妹。柳妹妹往后不用客气,得空就到我这里来坐坐,听说你近来在练字,真巧,我也在写字,到时候我们倒是可以一起探讨一二。我看妹妹身上的衣服都不大新,这料子也粗糙的很,哪里配得上妹妹。”
说完,她又吩咐丫鬟:“多拿几匹料子送给柳妹妹,全当我请柳妹妹帮我做衣裳的回礼。”
柳文惠目瞪口呆,这个棒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
赵雅兰笑眯眯地看着柳文惠:“妹妹,你愿意给我做衣裳吗?”
柳文惠尴尬地笑了一声:“自然是愿意的,只要大奶奶看得上我的手艺就好。”
就这样,赵雅兰送了柳文惠好几匹好料子,又给她分了一堆的针线活。
院子里的丫鬟见柳文惠第一天就得了大奶奶的赏赐,心里都羡慕不已。
而柳文惠进了屋后脸色阴沉的能低下水来,这么多活儿,这是想把她拴死在房里。每天做针线最耗费精神,她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做别的。
柳文惠想把手里的料子扔了,可她不敢。
赵雅兰现在是这院里的女主人,她的身份仍旧尴尬的很。
柳文惠轻轻放下手里的料子,心里冷笑一声。赵雅兰,你且别得意,路还长着呢。
正院里的没有影响到秦孟仁,他刚刚把那一幅画裱装好,藏在了书房墙上挂的那一副山水图后面。
挂完了画,秦孟仁将纸篓里的纸都倒进了一个盆子里,一把火少了个干净,那张有血迹的帕子也烧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他打开了门,脸上端起和善的笑容,抬脚去了正房。
赵雅兰见到秦孟仁后欣喜地起身:“官人。”
秦孟仁嗯一声,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下:“忙什么呢?”
赵雅兰实话实说:“才刚把柳妹妹叫来说了几句话,我说我要裁衣裳,柳妹妹偏说要帮我绣花。虽然柳妹妹手艺好,我想着家里丫头婆子一堆,哪能随便劳动她,就给了她一些料子,让她自己回去做着玩。”
秦孟仁放开她的手,端起旁边赵雅兰喝了一半的茶水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