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若待会她拿了头名,就带她过来,如果不是她,就让头名下次来见吧。”她说,“你亲自去请她来。”
*
沈如晚一步不停地走出庭院,神色沉冷,头也没回,离得远了,在灯火阑珊处停住。
她已猜出方才那个老妇人就是孟南柯,这特殊灯器就是用来分辨她的。
孟南柯早知道她和曲不询来了尧皇城、知道她和曲不询在找邬梦笔,就等着她上门。
沈如晚方才对孟南柯不假辞色,转身就走,不过是试探之意,看看孟南柯究竟会不会开口留下她,从而判断孟南柯对她的需求。
然而等孟南柯开口留她,她反倒又不打算留步了,非得出来细细思索一番不可。
孟南柯问她是否有同伴,问的自然是曲不询在哪,又说“若你没有同伴便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了”,说明孟南柯不仅等她,同样在等曲不询,只有一人是不够的。
可曲不询在神州并无什么名声,不过先前在钟神山露过一面罢了,也没在人前展露过实力,孟南柯凭什么指明一定要他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眉头紧锁,有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从东仪岛邬梦笔留下的纸条和傀儡,到时不时意有所指的半月摘,再到笃定自若的孟南柯……更远些,还要算上从前还在蓬山时,见过她和长孙寒的邬梦笔。
就仿佛这一切都是被谁算计好了,不远不近地窥探着,只等她和长孙寒入彀,慢慢揭开往事。
她已从孟华胥那里得知了邬梦笔、孟南柯同七夜白的渊源,可心里仍然感到一头雾水,还有一片迷雾未曾拨开。
沈如晚静静立在那里,想着想着,头顶忽而亮起一片光辉。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曲不询站在她身侧,手里高高举着一盏灯器,映得他沉冷硬朗的眉眼也柔和了起来,他笑了笑,口吻很轻松,“再发呆下去,第一怕要旁落他人手。”
沈如晚望见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默然一瞬,先问他,“你去兑换特殊灯器了吗?”
曲不询答她,“没有。”
他把手牌上显示的分数给她看,“特殊灯器也不过十分,去找线索却远不止十盏普通灯器的时间,倒不如省了这个麻烦。”
沈如晚先前也是这么想的。
“方才杭意秋给了我一张纸片,我去兑换了一盏特殊灯器,没想到见着孟南柯了。”她说。
曲不询挑眉。
沈如晚微微蹙着眉,把方才见到孟南柯的事说给他听,“你说他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谁?”
这猜测有如石破天惊。
谁能想到这世上有人起死回生?倘若沈如晚不曾见过曲不询,这辈子都会当成是荒诞不经的传说,怎么偏偏邬梦笔和孟南柯就能确定?
可若说这两人不确定,他们又是凭什么看重曲不询,非得见见他不可?
沈如晚她从孟南柯那几句话里推断出这许多,不回头地往外走,是因为那一刻心惊胆战,根本无法在孟南柯这样的人面前不露痕迹。
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可这事情太惊骇,她那一瞬便想到,倘若邬梦笔和孟南柯知道曲不询就是长孙寒、甚至知道长孙寒是死而复生,那这所谓的“死而复生”里,会不会就有这两人的筹谋?
这世上多的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如邬、孟这样的人物,若是给了你什么机缘,日后千百倍地收回来也不稀奇。
死而复生这样的大机缘,难道便不需要一点代价吗?
曲不询神容也微凝,方才那点柔和顿时消逝,他手里的灯器也恰在此时暗淡下去,一片沉郁冷肃,他沉吟不语。
沈如晚不是那等能把千丝万缕全都诉诸言语的人,纵有千种婉转心思,开口也觉滞涩冗余。
她不言语,只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曲不询抬眸,对上她目光,微微一怔,只觉灯火阑珊里,她目光幽然如朦朦烟雨,凝在他身上,何须什么言语,万般忧愁都写在这眼波中了。
“我不是担心我自己。”她说。
“我知道。”他说。
沈如晚抿唇不语。
其实从旁人那里得到了机缘,尤其是死而复生这样的泼天机缘,报恩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事发生在她身上,沈如晚半句话也不会多说。
可这事的主人变成了曲不询,她又忽然不这么想了。
曲不询的重生里是否还藏着别的问题?倘若现在邬梦笔跳出来说,若曲不询不按照他说的去做,他能让曲不询立刻死回去,她是该信还是不信?
曲不询定定凝视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
沈如晚抬眸看他。
“关关难过关关过,还没见面亮底牌,你就先替我犯起愁了?”他说着,一点笑意,几分洒然,“我能从归墟里出来,总不会倒在归墟外。不到绝境,何必愁容?”
沈如晚只是皱着眉不说话。
曲不询忽而一伸手,将她揽住,下巴抵在她额前,并不带多少力,只是不轻不重的,无关情.欲,只有低沉的笃定。
“你放心。”他说。
周遭灯火阑珊,若明若暗,只剩他在她耳边的沉笃字句,分明没头没尾,可就那么几个字,她那颗悬在刀尖的心,忽而便定了下来。
第112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四)
曲不询压根没去理会特殊灯器, 一心搜寻普通灯器,算来算去,手牌上的分数比沈如晚略多一些, 不过先前他们俩领的是对牌, 自然也无所谓谁高谁低, 总归统计时是加在一起算的。
这比赛里有一人成组的,也有两人成组的, 对于前一种人来说似乎不太公平, 但千灯节是饮宴盛会,这比赛本就只图一乐, 非要较真的话,自己再寻一个得力的队友就是了,故而也没人就这个规则大闹一场, 到午夜时分, 无论是原先装饰陈列用的、还是摆在案上供游人点燃的灯器,在那一瞬间齐齐盛放出光辉, 火树银花,灯火辉煌。
原先安在园中央、看起来不甚起眼的一面石碑上, 忽而也亮起了奇异的光纹, 如同水波流转,细看之时,又觉得玄妙无穷,稍不留神便陷了进去,如痴如醉,直到脑海中不知从何而来一声钟鸣, 振聋发聩, 众人才忽而醒来, 惊愕地望着那石碑。
沈如晚一眼看过就明白这石碑的玄机了,锻造者顺着石碑纹理巧妙地造就了一个有蛊惑人心之妙的阵法,又配上解阵,能在旁观者心神失陷时发出黄钟大吕般的警示。
这阵法倒也不太复杂,妙就妙在新意上,把这样的奇思妙想拥在这样一座没什么大用的石碑上,除了尧皇城有这样的大手笔,也不会再有别家了。
她凝神望着那块石碑,看着上面光纹璀璨,融在一起,竟绘成了一组数字,正是她和曲不询手中对牌的编号。
那数字在石碑上凝了片刻,忽而化为烟霞,猛然从石碑上窜了出来,如有实质一般,直直地朝她和曲不询的方向飞了过来,如流星坠于怀中。
沈如晚伸手,烟霞散在她掌心,变成了一盏样式精巧的滚灯,圆如球,里头一支烛火,无论将外壁如何翻滚抛掷,里头的烛火也不会熄灭倾覆,永远朝上。
周围游人见了她手里的滚灯,再一看石碑上的字,就知道她和她身侧的男修多半就是今日的头名了,不由啧啧称奇,或艳羡或好奇地望着他们,还有不怕生的修士凑过来,“道友,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拿了那么高的分?是不是有什么秘诀,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保证不透露出去。”
这话问的实在失利,哪有冒冒失失对着陌生人开口就问人家的秘诀的?还说什么保证不透露出去,可身侧人来人往,谁还听不见他这话,他说不说出去又有什么分别?
这话不仅沈如晚不搭理,周围的游人听见了,也嘘声起来。
可那修士不怕生地直接凑过来,自然是脸皮了得,被人嘘声了,连脸颊也不曾红一下,索性又向前走了一步,涎着脸问,“我看这分数比第二名高了一倍,纵然你们有两人,也不该在这点时间内拿这么多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心里若装着事,不知道答案是怎么也睡不着的,道友,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沈如晚若是会被几句好话哄得心软的人,那她也不至于多年来凶名远扬,上赶着来求她身上的好处的人,她是一眼也不多看,反倒如章清昱这样再窘迫也不求她的人,她偏要口是心非地插一手。
她由是冷冷地望着那修士,半句话也没说,就把人家看得向后退了一步,方才二皮脸般的笑容也浅了。
曲不询从她手里接过滚灯,闲闲地拨着外壁转了几圈,抬头望向那二皮脸修士,随意地笑了笑,看着比沈如晚宽和一百倍,“你真想知道?”
二皮脸修士虽然莫名畏惧沈如晚的冷脸,可在尧皇城安稳惯了,想着这人总不至于当着城主府的面翻脸动手吧?见曲不询和颜悦色,立刻挪了一步,朝曲不询凑过去,“道友,我真想知道,你说说呢?”
曲不询朝他招招手,示意这人凑得近一些,不远不近地站着,嗓音低低的,“——靠实力。”
二皮脸修士只觉自己被戏弄了,不由便是一怒,可方才仗着尧皇城不能轻易动手的底气,如今却又成了桎梏。
况且真要动手,他心里也没底。
“不愿告诉便不告诉,哪有耍人的呢?”二皮脸修士愤愤地说,他也不敢动手,只是耍赖撒泼一把好手,嚷嚷起来比初生的孩童哭喊还要响亮,“头名有黑幕,对我动手了,这是要灭口啊!”
这天底下嚷嚷起来最让人注目的,自然便是“黑幕”这样的词了,更别提大家还真正参与了,哪怕就算旁人不舞弊冠军也轮不到自己,可谁还不能留个念想了?
听了这一声吆喝,远的近的游人纷纷投来目光,步履匆匆地走过来想看个热闹。
沈如晚见过的二皮脸倒也不少,只是随便出门也能遇见一个,不得不让人感慨这世上厚脸皮实在太多,老实厚道人都不够折腾的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二皮脸修士,神容似笑非笑的,莫名便叫人心里不安起来。
二皮脸修士莫名背脊生寒,可这感觉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让他下意识地离沈如晚远了一点,远远地望见一列金甲蓝衫的修士,步履整齐地朝他们这里走来,不由就是一喜,“你们可算来了,我倒要问问你们,今天这比赛里,竟有如此明显的猫腻,你们就不怕南柯嬢嬢得知后重重罚你们吗?”
他颠倒黑白极有一手,一转眼便倒打一耙,说沈如晚和曲不询以舞弊手段在这场灯器之比中获胜,方才还偷偷蛊惑他,要把这法子卖给他,骗取他的灵石,幸而被他识破,这才强行留在这里了。
周围围观的修士们倒也没那么健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不由又嘘他指鹿为马。
偏偏二皮脸修士振振有词,“倘若不是他们先来暗中蛊惑我,我焉能上来就问他们的秘诀是什么?再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吧?”
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以至于还真有些说服力,让人半信半疑,左看看二皮脸修士,右看看沈如晚和曲不询,好像谁都有理,不过最后还是信沈如晚与曲不询多一些——不得不说,这世上的人终归还是以貌取人的,二皮脸修士长得虽然不丑,但也普普通通,哪比得上沈如晚和曲不询容貌过人?
光是看着这两人的风仪,旁观者便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坏心思。
可二皮脸修士也不在乎,他颠倒黑白只要能迷惑几个人,那便算是成功了,一面又朝城主府的人说,“我早就觉着不对劲,寻常修士哪有那么快点燃灯器的?别是和谁串通好了,早早得知了特殊灯器的位置,直接去取了过来。”
他信誓旦旦,其实也不过是想借城主府行事以稳为要的宗旨,让人为了安抚他,给他些补偿,纵然会给人留下些不好的印象——那又有什么要紧?好印象能当灵石用吗?
家大业大就是这点不好,为了维护尧皇城的安稳和名声,哪怕明知对方是在钻空子耍赖,有时也要无奈应下,给了二皮脸修士机会。
可今日这几个隶属尧皇城的修士却没有皱着眉、闹心地看着二皮脸,反倒神色悠悠的,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你说这两位是为了骗你的灵石,所以私下蛊惑你的?”
二皮脸修士心里忽地一沉,可半点也不犹豫,“是这样的。”
“这就怪了。”为首的金甲修士笑了起来,可没有一点笑意,“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富可敌国,怎么一下子就能在人群里脱颖而出,被两位丹成修士合起伙来骗财?”
两位丹成修士,周围旁观的修士哗然,或畏惧或好奇或憧憬地偷眼瞧着沈如晚和曲不询——对于普通修士来说,丹成修士似乎并不算什么特别大的人物,可哪一天身边真的出现了一个丹成修士,那简直是太稀奇了。
沈如晚被这好奇又琐碎的目光看得头皮也麻,淡淡地扫了那几个金甲修士一眼,“这人怎么办?”
她随口问二皮脸修士的事。
“造谣生事、煽动他人,自然是要被执法堂接去好好修理一番的。”金甲修士笑了,“前辈请放心,没个三年五载,这人出不来的。”
先前金甲修士没和沈如晚说话时还辨不出来,此时方知是个身材魁梧、声音低沉的女修,威风凛凛,朝沈如晚和曲不询长长一揖,“两位前辈,城主与梦笔先生有请。”
只看这番礼遇的态度,孟南柯与邬梦笔似乎是敌非友。
沈如晚不置可否,与曲不询对视一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跟着金甲女修走去,随口问,“我从前并未听说过千灯节,不知是何由来,让尧皇城三年大贺?”
金甲女修怔了一下。
她欲言又止般望了沈如晚一眼,沉吟许久,边走边叹了口气,“本来这话不该我说的,但邬师父从来不说给旁人听,哪怕整个神州也没什么人知道的,我怕两位前辈误会了他,就做主多嘴一回吧。只盼两位前辈待会见了邬师父,想起我的话,能少疑他几分。”
这话没头没脑的,怎么就和千灯节扯上联系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却也不带犹豫,“你说。”
金甲女修默然许久,慢慢地说,“其实世人皆道邬师父逍遥神秘、神通无量,其实只有我们这些离得近的人才知道,他手段虽然莫测,与许多偷天换日之功,可论其根底,终归不过是一介凡胎。”
“凡人寿命不到百载,修士长些,百五十载、两百载也差不多该驾鹤西去了。”金甲女修黯然说,“两位前辈可知邬师父今年多少岁了?一百六十九岁。”
再是莫测盖世的手段,能把一介凡胎延寿到这个年岁,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千灯节,是邬师父想出来延寿的最后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