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沈如晚也不明白。
先前她听同心坊的掌柜说有人取走了这对同心环,欣喜之下便以为取走同心环的人是七姐,如今却知道小情并不是七姐,没理由专程去取这对并不重要的同心环。
她像是忽而生了魔障,忍不住反反复复去想:“小情”到最后也说自己不是沈晴谙,又究竟为什么会去取这对同心环?
这是不是意味着,即使“小情”不愿承认自己是沈晴谙,可终究还是伴着沈晴谙的记忆,承载了七姐的情感?
所以即使傀儡生出诘问、即使记忆不全性情有别,可当“小情”来到尧皇城,路过同心坊的那一刻,仍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晴谙的情感所影响,走进了那座与她并不相干的铺子,取了一对并无多少价值的同心环。
取走同心环需要拿出当年的凭证,“小情”又究竟是从多久之前便被这一个继承自沈晴谙的心念所驱使,才能在傀儡茫茫的本能下找到那张凭据,最终走进同心坊?
这一系列行为毫无傀儡主人的指令,全靠一股自记忆而来的情感驱使,完全是与傀儡本能相悖的,又得是多深的情感,才撑得起这长年累月的意念?
沈如晚攥着那对同心环,心念万千,复杂到极致,什么也说不出。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轻轻说,“既然她不是不在乎,当年又为什么连个选择也不给我呢?”
为什么沈晴谙要骗她?为什么不给她一点选择的余地?为什么要那么绝情地把她逼到绝境?
曲不询凝神看她许久。
他伸出手来,轻轻一喟,抚了抚她鬓角,“也许是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一定不会赞同她的选择,她不想和你分道扬镳,所以想逼一逼你,以为这样既能让你妥协。”
沈如晚偏像是较真一样问,“可她若真把我当朋友、姐妹,怎么会这么对我?”
曲不询垂首,额头和她相抵,从咫尺间凝视她的眼眸,“有时候,越是关系亲近,越是肆无忌惮,因为有恃无恐,觉得彼此情谊深厚,再怎么伤害也不会分开。”
沈如晚怔在那里。
“不必再去想这些了。”曲不询抚着她鬓角的手微微用力,语气笃定而平和,“往事已是往事,向前看。”
沈如晚抿了抿唇,拈着那对同心环,半晌微微点了一下头。
曲不询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凝神望着沈如晚,出神了片刻,终归没有问她,倘若宁听澜当真用沈晴谙的线索来诱惑她,她又会怎么去选。
他只是叹了口气,忽而说点无厘头的话,“我在想,当初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若我不小心得罪了你堂姐,恐怕你立马就要挥泪斩情丝了。”
沈如晚听他说不着调的话,忍不住瞪他,“你没事又为什么要得罪她?”
曲不询啧了一声。
“我只是随口一说,就得了沈师妹冷眼。”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果然,沈师妹绝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师兄也不过是随意喜欢一番,当不得真。”
沈如晚轻轻踢了他一下。
曲不询作势要躲,可半点没有躲的意思,仍站在原地,笑意斐然。
沈如晚对上他沉凝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又微微翘起唇角,偏开头,耳垂一点微红。
可偏偏她嘴上却要说,“你知道就好。”
曲不询低低笑了。
春日芳菲,林下萧萧,韶光正好,十年流光暗度,到头来,仍是佳期如梦。
离开蓬山附国境内,便是茫茫忘愁海,海上青鸟斜飞,波涛无穷。
蓬山有一项规矩,所有新入门的弟子都要在忘愁海上摆渡入宗,到达渡口,方算是拜入了宗门。
旁人初听这条规矩,要么惊叹,要么皱眉。
“那我要是在海上分不清方位,永远也到不了渡口,这可怎么办啊?”陈献听说这条规矩,忧心忡忡地说,“难道我就在忘愁海上漂十年?”
楚瑶光竟也难得赞成陈献的发问,“虽说漂上十年未免太夸张了,可这规矩确实有些叫人作难。”
曲不询懒洋洋地坐在渡船头,回头望这两个别宗弟子,语气闲散,“那可真是说不准啊,要是陈献被放在忘愁海上,还真有可能漂上十年。”
陈献信以为真,“真的会漂那么久?十年?岂不是要在忘愁海上饿死了?”
曲不询忽悠小朋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大道无情,人各有命,日后仙途上坎坷多的是,倘若连忘愁海这一关也过不去,又能谈什么仙缘?”
陈献惊得瞪大眼睛,“这……这未免也太无情了。”
沈如晚实在听不下去,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她偏过头来,微微蹙眉,“蓬山又不是邪修魔道,怎么会这样草菅人命?每当新弟子渡忘愁海的时候,宗门都会安排师兄师姐飞渡忘愁海,看顾师弟师妹,若真有人实在划不过去,自然会被救下来的。”
陈献方才醒悟自己又被忽悠了,“师父,你又忽悠我?”
曲不询轻笑。
沈如晚翻了个白眼,只觉无语,想不通当初恍若谪仙的师兄,实际上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不羁脾气。
渡船悠悠行至渡口,无数青山拥云静立。
云山雾罩,飘渺出尘。
他们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修仙者的盛地,有碎琼里的星罗棋布、地势奇崛,有钟神山的巍峨凛然、接入云天,有尧皇城的繁华鼎盛、热闹非凡……
可没有哪一处地方,能如蓬山一般,只为仙缘而生,也终将成为无数仙缘的起始和终焉。
无数修仙者的仙途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走向辉煌。
只要蓬山还存在一天,她就永远是这神州之上的唯一仙道圣地。
沈如晚望着那座永远在记忆里清晰可辨的渡口,忽而开口,轻声说,“当初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你。”
曲不询微怔,下意识问,“什么时候?”
沈如晚回过头来看他,微微笑了,“我刚渡出忘愁海,驶入渡口的时候。”
她曾说她是一见倾心。
也就是说,从她拜入蓬山的那一天起,沈如晚就已暗暗恋慕他了。
流年暗度,转眼匆匆。
一晃,已是这么多年了。
曲不询直直望着她,千言万语忽到喉头,可是句句都嫌不够,一句也说不出。
沈如晚问他,“当时你为什么会去渡口?”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当年旧事,万般慨叹到心头,最终微微一笑。
“因为那时新弟子摆渡忘愁海,我这个当师兄的自然要去护航。”他说着,啧了一声,一点喟叹,“可惜,当时却没见着你。”
不然,又何须耽误这么多年?
沈如晚不觉怔然。
原来往事如书卷,因缘际会,一饮一琢莫非前定,没有一处闲笔,只是当时身在局中,谁也不知罢了。
兜兜转转,终是与他有缘。
第122章 山冷不生云(一)
登上蓬莱渡口, 便算是正式入了蓬山的山门,从这座渡口往后的每一步都将是四季如春的天地。
凡人将蓬山称为仙境,自有其因由, 蓬山是没有严寒酷暑的, 气候微有变化, 可终究是温和宜人的。
可也就是在这样的人间仙境里,生出了许多能翻江倒海的人物。
“想什么呢?”曲不询见她伫立在那里, 也和她一起遥遥地望着渡口的那道写有“青鸟渡”三字的牌坊。
“我在想, 以孟华胥那样古怪的性子、出众的天资,能培育出七夜白那样的奇花, 可终归还是对蓬山心怀憧憬,愿意来这里见一见同道。”沈如晚微微出神,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在感慨些什么, 轻轻叹了一声, “可惜。”
蓬山是每个人心里的仙道圣地,可却并不能给每个对她心怀憧憬的人以回馈, 就连许许多多人的苦难,竟也源自这里。
“我总觉得, 世事不该是这样。”她轻轻说。
恶人应当有他的恶报, 好人就该如愿以偿,而他们这样平凡普通却又认真度过每一天的人,也应当配得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惜世事发展从不在乎什么应当。
曲不询凝神望着她,笑了起来,“是,世事不该如此, 所以我们回来了。”
倘若世上真有什么“报应”, 那就当他们的到来是宁听澜的报应好了, 不必皇天厚赐,他们亲手来取。
陈献却忽而“诶诶”地凑了过来,方才这小子不知去了哪,回来时竟然摸出了一份最新的《归梦笔谈半月摘》,指着标题朝他们挤眉弄眼,一副相当兴奋、却又碍于身处蓬山而不好明说的表情,“师父,沈前辈,你们快看这个!”
沈如晚伸手接过半月摘,在头版上看见了邬梦笔亲自撰写的檄文,把许多她见过或没见过的证据列在其中,半点也不委婉,直指宁听澜。
从前她在钟神山见过一份半月摘,上面有邬梦笔奚落宁听澜的文章,那时便觉笔锋锐利、毫不留情,可见了这一份新的报纸,她才知道何为真正的“落笔无情、字字如刀”。
邬梦笔是半点也不留余地地剑指宁听澜了。
这都是先前在千灯节上就说好的事,邬梦笔付诸行动了,他们才好动手,算算时间,这份半月摘应当在几日前便已传遍神州了,只是他们在路上耽误了,到如今才见着这份报纸。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从头往下看,邬梦笔落笔极有锋芒,这位行事低调的仙尊的笔下功夫比他的实力强横得多,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读者难免感同身受、对罪魁祸首痛恨不已。
邬梦笔说的内容她基本都知道,故而看得很快,可到了中段,却仍是一怔——
曲不询和她凑在一起看那份半月摘,比她看得更快几分,此刻拈着纸张一角,沉吟不语。
邬梦笔在这份文章里,竟隐晦地说出了曲不询的身份,引出“长孙寒”这个名字,提起十年前长孙寒忽而被蓬山缉杀的蹊跷。
由于“曲不询”这个身份并不为大众所熟知,所以在提及他的时候,邬梦笔是以“碎婴剑沈如晚的道侣”“在钟神山和沈如晚相拥的那个剑修”指代的,笔下春秋,写来竟有种“当初沈如晚便看出了缉杀令中的蹊跷、明面上追杀实则暗暗相助长孙寒”的意味。
只看这份报纸,他们当真像是一对彼此情深意重、极有默契、蛰伏十年忍辱负重的道侣。
——听起来倒是很像那么一回事,如果真相不是沈如晚实打实捅过他心口一剑,那就更好了。
陈献和楚瑶光根本不知道曲不询的身份,如今看了这份报纸,只觉大吃一惊。
陈献见他们看完了文章,便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哈哈大笑,“梦笔先生这次可是有点离谱了——师父,他竟然说你是蓬山逃徒长孙寒诶。你们还记得之前在碎琼里遇到的那个林三吗?他凑过来骗我们说他有长孙寒的消息,真是笑死了,如果师父真的是长孙寒,那林三岂不是骗到了长孙寒本人头上?那林三该有多尴尬啊?”
沈如晚和曲不询神情微妙地看向陈献。
你说一个人怎么就能精准地猜出一件事的真相,可是偏偏总以当笑话的形式说出来呢?
楚瑶光看了半月摘也惊疑不定,只是她性格内敛多思,不会像陈献一样想也不想就发表评论,此时见了沈如晚和曲不询微妙的神情,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猜出了些什么。
曲不询把那份半月摘漫卷起来,重重地在陈献脑门一敲,不咸不淡地问,“很好笑?”
陈献乐得不行,敏感地意识到曲不询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可不知怎么的又被他自己理解为被看笑话的不爽,于是陈献笑得更开心了,“真的越想越觉得好笑啊师父,你说要是林三也看到这份报纸,他不得尴尬死了?”
曲不询基本放弃这个二愣子了,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不说话。
沈如晚叹了口气,从曲不询手里抽出那份半月摘,重新展开,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提及曲不询的部分。
“不知蓬山上下对你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她喃喃,“隐去不循剑的部分,只说你是蛰伏多年,倒也恰到好处,不会叫人怀疑你的机缘。至于容貌,就说你当初受了重伤,容貌也毁了,后来重新弄了张脸,足够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