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沈如晚想到这里,把那块糖糕捏得坑坑洼洼全是指印。
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也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花。
倘若异境相见,她一定会惊叹于这种花的玄奇,那不是天生地长的灵花,而是顶尖修士通过木行道法培育出来的奇迹。
可是,不能是在沈氏禁地。
“他们,他们都是自愿的吗?”当时她结结巴巴地问沈晴谙。
沈晴谙用那种怜爱的眼神看她,慢慢地说,“我们总不能靠别人的奉献精神做生意啊。”
其实那时沈晴谙也很忐忑,故作镇定,很害怕她会勃然大怒、痛斥这事有多丧心病狂。沈晴谙希望她能接受,她们还是好得像一个人一样,齐心协力亲亲密密做事,把这桩生意办好,完成沈氏的期许。
沈晴谙是知道这事不人道的,也有忐忑不安,但就只是……没有完成沈氏的嘱托那么重要。
但沈如晚那时没看出来沈晴谙的忐忑,她只看出了沈晴谙的镇定和不以为然。
她觉得七姐陌生得叫人害怕。
“我,我不行。”她慢慢地摇着头,心乱如麻,“我不能帮你做这个,七姐,这是不对的。”
沈如晚踏上修仙路起便嫉恶如仇。
可当恶事来自于她自己的家族,来自于她最好的姐姐、朋友,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可她做不出决断,别人会抢先为她决断。
沈晴谙劝了她一会儿,大概是察觉到绝不可能说服她了,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她。
“你还记得刚才进门前,我给你滴血认主的那块符吗?”沈晴谙说,“那不止是进入禁地的通行符,上面还附有杀阵,专门给所有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准备的,一旦持有通行符的人不能和我们共进退,我们就会启动杀阵杀了他,以绝后患。”
玄色杀阵从沈如晚身上慢慢浮现,将她包裹着,紧紧环绕。
“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亲手种一次七夜白,十四日后花开,再亲手摘一次。只有亲手造就一次花开,才能解开杀阵,摘下的那朵七夜白是报酬,可以自己服用,也可以和家族换成钱。”沈晴谙神情陌生到像是另一个人,“你是第九阁的弟子,七夜白在你手里不需要十四天就能开花,你现在开始,晚上我们就能回蓬山了。”
“如果你不动手,”沈晴谙看着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块玉珏,慢慢地说,“我会催动杀阵。”
沈如晚这一生心碎莫过于这一句。
后来无数午夜梦回,她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耿耿于怀地想,她把沈晴谙当作她最最好的朋友,可沈晴谙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朋友?沈晴谙对她那么照顾、和她那么投缘,她们彼此成长着走过豆蔻少年时,那些想想便会忍俊不禁的点滴,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沈晴谙真的在乎她,又怎么会想尽办法把她拉入这样的事,又怎么会用杀阵来威胁她?她在沈晴谙的心里,到底是朋友,还是跟班?
但这一切都再也没有机会问出。
她不想死,也不想亲手种下七夜白,所以即使她知道身上种下的杀阵威力极强,即使她知道周围轮巡的全是沈氏多年培养的心腹精英,她仍然动手了。
在那天之前,“沈如晚”这个名字仅限于第九阁内部,大家多多少少知道这一辈中有个很厉害的师妹,在木行道法上很有天赋。可在第九阁外,知道沈如晚的人不多,提起长陵沈家的天才,也很少会提及她,更从来没有人会夸耀她的实力。
连沈如晚自己都不知道,她这样整日空对薜荔蘅芜的法修,在必要时,居然那么会杀人。
一开始她只想闯出禁地,谁也不想杀,可在禁地值守的守卫都来拦她,绝不能让她就这么闯出去泄露消息。她身上的杀阵已然被催动,她只擅长点到为止的斗法,没有太多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
有意无意都已不重要,她杀了很多的人。
意识消亡前,她想,她大概是走不出去了。
七姐会不会有点后悔呢?
再醒来,她已在蓬山。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沈氏上下俱灭。”掌教宁听澜亲自来探望她,俊逸清隽的眉眼间也写满了不忍,他安慰她,“不过你放心,我们在沈氏族地发现了那些药人,简直是丧心病狂!你不愿同流合污,反抗理所应当。如此极端情况下走火入魔也很正常,宗门不会因此处置你的。”
沈如晚坐在桌边,几乎要把那块糖糕揉烂。
在临邬城退隐了十年的沈如晚尚且不忍回首,退隐前的沈如晚又怎么去面对?
“七,七姐……”她躺在病榻上,磕磕绊绊地问。
宁听澜似乎不怎么意外她的提问,“你说的是你的族姐沈晴谙吧?她也死了。应该就是她把你带进禁地的吧?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千万不要为她的事感到愧疚不安。”
沈如晚那时恍惚地靠在绵软的靠枕上,只觉自己的脊骨也无力得仿佛支撑不住。
“我、她是我……”她半天也说不出那个字。
“你不要为此自责,她也想杀你,当时杀阵不都已经催动了吗?”宁听澜安慰她,“她对你没有留情,你不应当为此内疚。”
沈如晚只觉恍惚。
她怔怔地坐着,忘了面前坐着的是蓬山掌教,最日理万机的人物,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恍惚。
“沈家的事影响极恶劣,考量之下,宗门暂时不打算公布药人的事,但宗门会为你作保,证明你是事出有因。”宁听澜坐在她病榻边,神色温和,“修仙界之大,利欲熏心、丧心病狂之辈如过江之鲫,少了沈家,还有更多。你有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从此,本该一生莳花弄草的法修沈如晚握紧赫赫有名的神剑碎婴,奉掌教宁听澜之命,惩奸除恶,成为蓬山对内对外最冷硬无情的那把剑。
沈如晚坐在小楼中,紧紧攥着那块已经冷掉的糖糕,神色冷凝,低声喃喃,“七夜白。”
她曾找寻过七夜白的踪迹和来历,想搞清楚沈家到底是从哪得到这种又邪性又奇迹的灵植,可惜信息太少,几番折腾,每每以为摸到头绪,最终却又一无所获,七夜白像是在世间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被她遇见过。
曲不询是从哪里知道这种花的?
他问起七夜白,又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沈如晚面色沉冷如水。
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日光从半开的窗口斜斜地照进来,从桌边一路倾移到床边。
她一坐便是一下午,再抬头,竟已暮色四合。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幽黑的夜色。
半晌,忽而冷笑,不知是同谁说,“我早就退隐了,蓬山和修仙界如何,同我又有什么关系?纵是整个神州都成了七夜白的花田,也轮不到我头上。”
她说着,一转身,和衣便卧。
躺在床上,合上眼欲眠。
夜静无声。
到夜阑,辗转反侧,滴漏声寒,静谧夜色里,只听见一声声枕函轻响。
第16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四)
四月十九,气清云和。
邬仙湖风平浪静,波光似锦,孟夏日光洒落江面,清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只好躲进船篷里,遮一遮那满眼好晴光。
十年修得同船渡,渡客无事,好奇地望向同船人。
“沈坊主,你是特意为我们东仪岛的龙王庙建成赶来的吗?”
沈如晚倚在船篷边,罕见地穿了件鹅黄衫裙,着色鲜丽清亮,衬出她颊边清光如雪,消解了些许冷凝,看起来竟有些可亲,连同船的普通岛民也敢和她搭话了。
她端坐在船篷里,淡淡扫那人一眼。
“不是。”开口,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又立马回来,因鹅黄姝色而惹来的可亲也一瞬间成了错觉。
“哦,那,是我误会了。”岛民尴尬地笑了笑,“我看你今天这身打扮,还以为是来贺龙王庙落成的。”
其实沈如晚早就把东仪岛的龙王庙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口口声声说七夜白什么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可躺在床上接连几日,辗转反侧,简直要敲破枕函,每夜都听着残漏声睁眼到天明。
也许是已如死灰的凛然正气在她身上终究没冷尽,也许是七夜白曾经带走了她所有的血亲,又或许只是她作为一个研究木行道法的法修对于奇迹之花的本能好奇……
思来想去,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她总要找到曲不询,问个一清二楚。
曲不询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来过沈氏花坊,沈如晚不知道他在哪,某日对镜梳妆,实在没忍住,关了沈氏花坊的大门,就来邬仙湖畔,坐上刘伯的船,重临东仪岛。
鹅黄衫裙,只是一个意外。
沈如晚承认她离开蓬山、退隐小楼是有些心灰意冷,但绝不是衣灰色冷,更不是只能穿素色衣裙。
当年在蓬山,她经常跟着沈晴谙在休沐时裁衣描妆,蓬山时兴的花样和衣妆,她们总是第一个换上。要说多响亮的名声倒也没有,但那时沈如晚认识很多同门,欢笑交游,做什么都有意思。
她还记得最初七姐手把手教她挑衣裙,与第八阁制衣的好几个师姐结识,五陵年少,落花踏尽。
再后来,沈氏一朝覆灭,旧识不可避免地从各方得知消息,还有几个曾一同游乐的师姐不敢相信,跑来找她问个究竟,字字句句,无非就是不愿信。
可沈如晚只能沉默。
“是。”她说,“我是杀了……沈晴谙。”
“我知道大家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具体的事我不能说,也不想说。”她说,垂着眼睑,神色沉冷如水,“事已铸成,深究也是徒劳……就这样吧。”
曾经最关照她、每次都把师父亲制的法衣悄悄留给她的第八阁师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这样吧?沈如晚,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和沈晴谙关系那么好,你怎么可能杀了沈晴谙呢?”
可沈晴谙就是死了。
她是有意或无意根本不重要。
“沈晴谙想杀我,我想活下去,杀了她有错吗?”她霍然抬头,神冷如冰,“她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难道我就该放弃反抗吗?”
“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说,字字如冰泉冷涩,“可今时今日,我也不后悔。”
“沈晴谙怎么可能不在意你的死活?”师姐不敢相信,“她那个臭讲究的脾气,她眼皮子里除了你还看得上谁啊?她交朋友要是有那么三五分真心,只怕全都给你了。”
沈如晚也想知道为什么。
她还固执地不愿相信,但已在短短几日里学会逼自己接受,就像接受“太阳东升西落”“公道正义都是苍白的,世人都爱追名逐利”。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她恨沈氏,尤其恨沈晴谙。
若不心怀恨意,她又怎么去面对痛楚?
那件事后,旧友渐渐都疏远,沈如晚每见到那些熟悉的脸,就会想起从前。
有些人对她敬而远之,有些人对她深恶痛绝,剩下不远不近的,她主动疏远了,就像把过往都丢掷在身后,人生只剩向前。
细数来,鹅黄当真成了束之高阁的颜色,就像她渐渐黯淡的青春底色。
直到近日,春光无限好,她心念一动,忽而就拾起了明媚衣裙,却没想到被误以为是盛装庆贺龙王庙建成,一来一回,只剩下无语凝噎。
她不想说话,同船人也讪讪然,船篷里闷闷的,莫名压抑。
待到船行过半,撞入一片清幽碧色,荷叶连天,小荷才露尖尖角。
四月孟夏,芙蕖未开,蜻蜓已立。
“啊,邬仙湖的荷花竟也含苞待放了。”同船人满眼欣喜,不由轻声说。
言罢,才回想起船篷内还坐着个冷淡难亲近的异人,一时尴尬,已做好沈如晚不会搭理他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