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章员外猛地一怔。
“舅父。”章清昱站在漆黑的屋檐下,微弱的灯光从远处透过来,照在她侧脸上,晦暗不明,不知她在门外等了多久。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说,章员外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会来这儿?”姚凛原本站在原地没动,越过章员外的肩膀看见她,却没忍住向前猛然走了一步。
“沈姐姐在龙王庙里找到了我,把我从昏迷中唤醒了。”章清昱轻声说。
姚凛深吸一口气,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
“你就安安心心待在那不好吗?”
章清昱望着他,神色复杂。
“我也有我想要得到的答案。”她说。
章员外把这两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动。
章清昱一开始没出现,应当是被姚凛故意留在了龙王庙,然而如今见了面,章清昱却没多少怨气……这是不是说明,龙王庙里,反倒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越想越觉得此番分析有理——就算是报仇,总也没有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这两人绝对给自己留下了一条生路,就在龙王庙里!
“走!”他猛地朝儿子喊了一声,一把撞开面前的章清昱,朝门外跑去。
章大少还傻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亲爹头也不回地跑远。
姚凛站在原地,望着章员外的背影远去。
他没什么表情地伸手,扶住被章员外撞得一个踉跄的章清昱。
“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啊。”他感慨。
章清昱心绪复杂,目光一转,看见章大少涨红的脸,默然一叹。
“你不打算去追吗?”姚凛转过身,对着章大少说,“我不会任何法术,你想跑,我拦不住你的。”
章大少满脸涨红地看着他们。
半晌,他低声说,“我不信你们待在这儿是在等死,龙王庙那里绝对不是生路。”
姚凛有点意外地看向这个从小认识的玩伴。
“我爹干下的那些破事,你们来报仇都可以,这个家里的钱财你们想要也可以拿去——给我留点底就行了。”章大少急切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年我还什么都不懂,可不是我干的,你们报仇别找我啊。”
章清昱哑然。
表兄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舅父,她固然有些痛快,可又莫名悲哀。章员外对她和姚凛真真假假有恩有怨,可对章大少这个亲儿子,却没多少对不起的。
她微微敛眸,不去看章大少。
有沈姐姐在山上,东仪岛的安危总是不必担忧的,虽然沈姐姐总是一副“死了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的模样,但最终又总是会出手相救。
沉黯的夜幕下,邬仙湖的湖水动荡,潮起潮落,发出呼啸般的巨响,整个东仪岛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涛声里,连说话声也变得含糊不清了。
“你那个傀儡,”章清昱忽然说,“我从来没见过。”
姚凛看向她,“沈如晚告诉你的?”
他当时趁章清昱不备打晕了她,没有让她看见傀儡。
“我和你说过,我之所以会起疑心,是因为在岛上遇见了一个修士,道破了我的身世,后来我去验证,发现他说的都能对得上。也是那个修士让我立誓,此生不能亲手杀人。”姚凛看了章大少一眼,回答,“傀儡就是他留给我的。”
那位修士或许是怕姚凛沉溺在仇恨之中,才逼他立誓。
可这世上有很多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杀人的办法。
东仪岛外,千顷碧波在风涛里喧嚣。
狂风大作,卷起千重浪,一重又一重地拍打在岸边,仿佛要搅起整个邬仙湖翻天覆地。
凡人所难以察觉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奔流不止,汇聚在小小的东仪岛下,带起轻微的颤抖,只是夜已深沉,岛上居民都没察觉,又或者察觉了,不知何由。
半山腰,鸦道长惶急地抬起头张望,额头上满是汗水:龙王庙就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安全之地,一旦子时灵脉汇聚,整个东仪岛都会被磅礴灵气化为飞灰,只有山巅的龙王庙附近反倒是最安全的。
可他从上山起到现在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不知撞了哪路的鬼神,竟然怎么也走不到山顶!这可是会死的啊!
“怎么回事?谁在暗算我?”鸦道长低低地怒斥,“简直丧心病狂!”
但无边的黑暗里,没有人能回应。
山顶,沈如晚站起身。
在无数灵脉汇聚之下,整个东仪岛都在轻微颤动,山巅更是明显摇晃,寻常人甚至难以站稳,可她稳稳地站在那里,半点没有受到影响。
“你觉得告诉姚凛他的身世的修士是谁?”她忽然问曲不询,“是华胥先生吗?”
第29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七)
法术千万般, 世事也多无常,再是有见识的修士,也很难根据一段往事窥出多年前的来龙去脉——除非他对那种法术了如指掌。
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师父很有可能是华胥先生, 那么把傀儡给姚凛的修士至少和华胥先生是有一定关系的, 否则不大可能在多年以后还能揭破当年的事。
捋一捋时间顺序, 早在章清昱出生前,华胥先生便已经来过东仪岛了, 如果姚凛说的那个人真的是华胥先生, 则说明多年后,华胥先生又回来了一趟。
如果那人是华胥先生, 他又为什么会在多年后回到东仪岛?
沈如晚微微攥紧了衣角。
根据姚凛模糊提及的时间算,那人回到东仪岛的时间,大约就在她发现七夜白、沈氏覆灭的一两年内。
这会不会是华胥先生听说了沈家的消息回来查看?
“有可能。”曲不询也不再玩笑, 坐起身, 盘腿坐在那里,目光幽幽地望向那片黑暗中的灯火人家, “倘若能找到华胥先生,一切便都能水落石出了。”
沈如晚轻声说, “卿本佳人, 奈何从贼。”
曲不询蓦然回头看她,就着夜色隐约描摹出她清瘦婉丽轮廓,明明是昳丽丰姿,却觉她神清骨冷。
他沉吟了片刻。
“花草无善恶,是用它做恶事满足自己利欲的人该杀。”
沈如晚看向他,这是之前她对他说过的话, 不料辗转却被他说给她听。
曲不询望着沈如晚, 笑了一下, “七夜白固然是华胥先生培育出来的,但用它来种药人的,倒也未必就是华胥先生。还未见真相,何必妄下定论?”
沈如晚默然。
“说得也是。”她点头。
足下的山丘轰隆隆地作响,仿佛是大地的低吼,远处的村落也隐隐约约传来喧嚣而惊慌的喊声。坐落在山巅之上的龙王庙,也随着山体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却又牢牢地立在那里,任山巅如何动荡,连一片瓦片也不曾落下。
这显然不是寻常工匠靠工艺能做到的,东仪岛上也没有那种能让屋舍在地洞时也安然无恙的能工巧匠。
在凡人难以察觉的动荡之下,无数灵脉从千顷邬仙湖奔涌而来,汇聚在东仪岛下,注入这一座低矮无奇的山丘,滔滔直上,灵气之浓烈,转眼便胜过许多小宗门赖以建宗的洞天福地。
沈如晚忽然说,“倘若鸦道长不走这些歪门邪道,去修仙界专门为小宗门选址,改造洞天福地,说不定早就飞黄腾达了。”
修仙讲究“财侣法地”,神州的洞天福地虽多,但修仙者更多,小宗门想要选一处称心合意、灵气充沛的灵地,往往很不容易。似鸦道长这样能将一处平平无奇之地变作小福地的能人,只怕能被许多小宗门奉为座上宾,不比在这凡人之间走歪门邪道好得多?
曲不询仍坐在那里,遥望远天湖水风涛。
“你我是神山客、玄都仙,目极千里、洞察八方,他一介凡人,从哪儿知道这些呢?”风浪声嚣,辨不清他洒然一哂是笑是叹,“若怪他眼界不够,实在强求他了。”
沈如晚不觉怔住。
山丘隆隆作响,龙王庙也在剧烈的颤动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被一股巨力强撑着从内而外震颤,转瞬便要崩毁瓦解。
“如果你我不在这里,除了鸦道长,岛上所有人都会死。”她忽然说。
曲不询总是明白她的意思。
“有没有我,都是一场意外,但你总会在的。”他说,“姚凛早就从章清昱那里得知你是个修士,就算你没来找我,留在临邬城里,也能感受到邬仙湖上的不对劲。”
以沈如晚的性格,一旦发现这样的不对劲,怎么都会亲自前来查探的。
姚凛看似破釜沉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其实也留了太多余地。
“心有挂念,正常。”他笑了一下。
沈如晚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说话间,龙王庙檐上的瓦片在剧烈的震颤中摇摇晃晃,像是鱼身上密密麻麻的鳞片张开又贴合,噼啪噼啪,终是不稳——
“啪!”
啷铛一声,一片黑瓦从屋檐上坠落,摔在地上,打个粉碎。
这一声瓦片碎落仿佛成了什么信号,只听龙王庙里一声轰响,整个庙宇的屋顶当场炸开,碎瓦片朝四面八方爆射而出,恍若暴雨碎冰,让人避之不及。
沈如晚伸手,食指指尖在身前画了个碗口大的圆圈,灵气氤氲,转眼便化成一道光轮,在她身前飞速旋转着,流光四溢,将朝她飞来的碎瓦片尽数撞开,她身前身后半点也没落上。
“你这是故意报复吧?”曲不询在边上抗议。
他还侧身坐在草坪上,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懒洋洋地弹开朝他飞来的瓦片,也不见他如何频频动作,不急不忙,瓦片便一块打着一块飞了出去。
沈如晚似笑非笑。
顺手的事,怎么叫故意报复呢?
“你做什么叫我报复了?”她反问,“若你什么都没做,这当然便不叫报复。”
曲不询叹了口气。
她对熟人也不太讲理,惹她不高兴就不对。
破庙之上,一道璀璨光柱破开屋顶大洞,直冲云霄,映照天云,光耀八方。
千顷邬仙湖周边的大小城镇村落都能遥遥望见这不凡意象,夜虽深沉,却有无数人家从梦中惊醒,点亮杳杳灯火,或惊慌或迷茫地望向这一座光柱,千里一同。
磅礴的灵气从光柱中倾泻而出,如云海涛浪,甚至在这迷离夜色里蒸腾起漫漫的灵气云岚,转眼便向东仪岛奔流而下。
沈如晚微微一抬手,一枝细细的琼枝宛然从她袖中伸了出来,无花无叶,莹莹剔透,仿佛翡翠雕成一节柳鞭,光影流转,似有水露在其中缓缓流淌而过,赫然是前些日子曲不询在沈氏花坊院中见到的那一缕。
看似无害脆弱的琼枝如游蛇般爬出袖口,翻舞着飞向龙王庙,转眼便肆意生长,化作万千碧玉枝,将那光柱和四散的灵气网罗,半点也不露。
遥遥望去,便仿佛是一张碧玉织成的巨网,将那擎天之柱缠绕其中,牢牢锁住。
千顷远近,大小城郭村落,无数人家以为神迹,遥遥悬望拜服。
“糟糕。”曲不询忽然说。
沈如晚回头看他。
“从今天起,这邬仙湖附近又要多一个神女缚龙的传说了。”他语气悠悠,抬眸看她,笑意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