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她宁愿不要见到陈缘深。
陈缘深一直看着她,看她神色冷淡、眼神漠然,他神色慢慢变得勉强,“师姐,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我真的是来做药草生意的,你最了解我的,我不会害人的。你这样看着我,我觉得很陌生。”
当然陌生,沈如晚也觉得陌生。
她确实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陈缘深了,久到彼此都面目全非,谁也不敢认谁。
“多年没见,多看几眼,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变化,你有意见?”沈如晚垂眸。
陈缘深下意识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这反应完全出自习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以至于他本能地摇了头后才回过神,忡怔又陌生。
沈如晚也像是怔了一下。
她的眼神也短暂地变了一点,像是心底某片柔软忽而被触动,是冰河裂开一道碎痕,露出冰面下的潺潺水流。
可这解冻也只是短短一瞬,她短暂地触动和回忆,又那么淡漠遥远。
陈缘深把她的每一点眼神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温润清透的神情也像是深秋的花,一点一点地凋败黯淡了。
“师姐,你变了好多。”他低声说。
沈如晚望着他,神色平淡。
她没有说话,仿佛这是什么不需要回应的普通话题。
于是陈缘深的神色更黯淡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低声说着,像是在问她,又似乎没指望得到答案,“你还记得师尊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想师尊,想第九阁,想我们当年在蓬山无忧无虑、一心修练的日子,我多想念那个时候啊。”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听着。
“他们都说你弑师灭族,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人,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你做什么都有你的理由。”陈缘深声音低沉,“我唯一不理解的是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就算师尊有再大的罪过,那也是我们的师尊,你把他交给掌教、交给宗门处置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沈如晚垂眸。
“看来你还是很怨我杀了师尊。”她语气平淡得像是置身事外的人,“这才正常,我理解。”
可她理解,却不解释。
她总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好似什么也无所谓,把别人满腔的灼热都浇得凉透。
陈缘深又想起十年前的最后一面。
那天他被师尊召去考问功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去,还没进门,就看见沈如晚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走出两步,靠在墙上。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仰着头靠在那里,猛然伸手捂住眼睛,好久都没动,可整个人都在抖。
他从没见过师姐颤抖得这么厉害,像是整个人都支撑不住,勉强倚靠在那里,不让她的身躯滑落跌坐。
他吓了一跳,轻轻地叫她:师姐?你没事吧?
她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猛然放下手,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眼眶殷红得仿佛转眼就要落下泪,可一滴泪也没有。
那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性情大改,奔波于二十六州,很忙很忙,鲜少在蓬山停留,即使匆匆一面,也多是无话可说。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垂眸说,我没事。
可再多的解释,便一个字也没有,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看他:师尊不在,别进去了,回去吧。
他想再问,她已转身走了。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进去。
没两天,他就听说师尊的死讯。
师尊死在他和沈如晚相见的那一天,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刚刚杀了师尊走出来,宗门给出的解释是,师尊因为一株珍贵的灵植而瞒天过海害了许多凡人的命,认罪伏诛。
大家都猜测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但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对沈如晚的议论上,啧啧称奇于她的冷酷无情,讨论着她灭家族、弑师尊、杀了她最好的朋友,连长孙寒也陨落在她的剑下,她到底有多强?又有多冷酷无情?
后来陈缘深再也没有见过她。
师尊道宫外的匆匆一面,竟成了诀别,她谁也没道别地退隐了,和整个修仙界一刀两断,成为一个无所依托的、轻飘飘的名字。
此刻陈缘深时隔十年才再一次见到她,神色和眼神比十年前更冷淡、更疏离、更像一个陌生人,他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谁说我是在怨你,我怎么会怨你,我是在心痛你,师姐!”
“不管师尊犯了什么大罪,他都不能也不该死在你手里,人言可畏,别人不会说你大义灭亲,只会说你冷血无情,我不信你不明白。”他一股脑把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窝在心里的话全都抛出来,“你本来是可以做第九阁阁主的,大家都默认你功高威重,但你不能灭了家族又杀师尊,没人愿意信服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把你自己的前途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边上,不经意又听见一桩陈年旧事,俱是目瞪口呆。
这都是半月摘上不会细说的,薄薄一纸往事,略去多少腥风血雨,都成后人笑谈轶闻。
就连曲不询也不曾听过这么详细。
他目光微转,落在沈如晚身上,神色沉沉的,不断描摹她眉眼那一点或深或浅的触动。
可沈如晚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无动于衷地听着和她无关的故事。
陈缘深眼里那一点火苗也熄灭了。
“师姐,”他低低地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从前碎婴剑沈如晚的精气神吗?这十年来我再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你这样蹉跎岁月,不会觉得可惜吗?”
沈如晚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我现在这样很好,”她抬眸看向陈缘深,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劳费心。”
可只有曲不询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那么用力,像要把什么握碎。
他垂眸望着那只紧紧攥着的手,忽而伸出手,将她鬓边一点碎发捋到耳后,仿若无意地握住她攥紧的手。
陈缘深的目光立刻刀子一样望过来。
不冲沈如晚,只朝着曲不询。
曲不询仿若无觉,也仿佛没感觉到掌心握着的那只手攥得有多紧,随意地笑了一声,“你们师姐弟还真是有意思,互相激励上进,又互相嫌弃不够上进,蓬山不愧是神州第一仙门,专出你们这样自律上进的修士,佩服,佩服。”
他这么一说,倒把陈缘深刚才的话都归为督促师姐上进,和沈如晚嫌弃陈缘深倒数一千五是一个性质,顿时让气氛看起来好了一些。
可陈缘深神色稍霁,却还是抿着唇,紧紧盯着曲不询牢牢握住沈如晚的那只手。
曲不询朝他洒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而那相握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收拢得更紧了。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是来碎琼里做药草生意的。”她跳过方才的话题,也根本不管曲不询那点小动作,直直望着陈缘深,“那你平时在哪里种药草?”
陈缘深嘴唇微微颤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轻声答了,“在钟神山,我有一个山庄。”
钟神山。
干练女修所说的山庄也在钟神山。
沈如晚的指甲用力地陷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
可没提防的,握着她的那只手忽而手指微动,用力拨了她指节一下,把她攥紧的五指拨开,牢牢地攥着她的手掌,不许她再握拳掐着掌心。
就这样他还犹嫌不够,五指一点点插入她指缝间,直到掌心也牢牢相贴,用力攥紧她。
十指相扣,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沈如晚分了心,恼火地瞪了曲不询一眼。
可曲不询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动也不动,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陈缘深站在对面,把他们的眉眼官司都看在眼里,不由也用力攥紧了拳。
可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如晚,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十年不见了,我也有点好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沈如晚实在没法用眼神吓退曲不询,只好当作自己的手还好好地垂在身侧,并没有被谁牢牢握住,转头朝陈缘深说,“你不请师姐去你的山庄坐一坐吗?”
以沈如晚曾经对陈缘深的照拂来说,哪怕十年未见,这也是一个根本没法被拒绝的要求。
即使她提得这样生硬,谁都知道她并不真的只是想去做客。
陈缘深的神色微微变了,却又极力掩盖。
他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可又心存侥幸,终究被戳破,还在负隅顽抗,“师姐,其实就是个很小的山庄,没什么好看的。你也知道我就那么点本事,实在是拿不出手,还是不要在师姐面前班门弄斧丢人现眼了。”
沈如晚静静地望着他。
“这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做正经营生赚钱养活自己不丢人。”她说着,又短暂地笑了一下,几乎没什么笑意,“我见过你丢人的时候还少吗?当初四重阵法解不出,非要骗我说你都懂了,给你出题你又解不开,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时不丢人,现在倒是丢人了?”
陈献在边上瞪大眼睛看向陈缘深,像是根本没想到这位在族里小有名气的族兄竟然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丢人经历。
陈缘深有点窘迫,可听沈如晚提起往事,唇边又忍不住流露出一点笑意。
然而这笑意又很快凝固冻结了。
“师姐,真的没什么好看的。”他低低地说着,像是哀求,“别去了,我求你。”
沈如晚用力闭了闭眼。
“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她静静地说,“你不带我去,就是我自己找上门去。”
无论是干练女修提供的线索,还是陈缘深这兜兜转转对上叶胜萍一半的线索,她都一定会去钟神山,也一定会查陈缘深。
沈如晚漠然地想,和她做朋友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倘若她的朋友犯下了什么她无法坐视的恶事,永远也无法得到她的拥抱。
传言说她冷漠无情,其实一点也没错。
陈缘深死死咬着牙,和她对视很久。
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一般,他重重地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
“你会后悔的,师姐。”他声音紧绷,“你根本不知道你会有多后悔。”
沈如晚直直地望着他,没有一点犹豫,“就算后悔到死,也是我自己选的命。”
“这么多年,你见过我为我的选择后悔吗?”
陈缘深苦涩地看着她。
这时他又依稀回到很多年前的青涩腼腆、犹豫又胆怯的少年,只能悄悄地、不作声地久久望着师姐的背影,她一回头,便慌里慌张猛地低头,假装在干正事,等她挪开目光,松了口气,却又茫茫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放弃的,”他喃喃,说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你也不会放弃的。”
作者有话说:
日九成功!!
第62章 我亦飘零久(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