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她到底怎么会这样,应该是你来告诉我。”他不轻不重地说,眼神一点冷意。
陈缘深紧紧抿了抿唇, “刚刚白飞昙过来, 他认识师姐,说了一些很狂妄的话, 说要杀了师姐扬名,说木行道法都是垃圾, 还说离了碎婴剑师姐什么都不是……师姐本来不打算和他计较的, 可是他后面说的太过分了,师姐就动手了。”
陈缘深一直深深地厌恶白飞昙,他比谁都乐见师姐教训白飞昙,可是师姐刚才的状态明显不对劲。陈缘深就在她身边,她动手的那一刻,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恍然回到十年前冷漠无情的那种样子——不对, 比十年前更冷酷、更冰冷, 那么陌生,几乎让人本能地畏惧颤栗。
他恍惚地想,原来从前他见过师姐最冰冷的样子,也已是她最后的温柔伪装。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见过真正拿起碎婴剑的沈如晚。
曲不询目光凝定。
“你刚才说,白飞昙对她说,离了碎婴剑,她什么都不是?”他声音沉冷下来,“你没有打断他、没有反驳他、揍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口气把你师姐从头奚落到尾,等着你师姐去教训他?”
曲不询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戾气,几乎将他每一寸都灼烧。
陈缘深就这么看着,他是死了吗?
“我打断了,但白飞昙一直在说,他根本不听我的。”陈缘深几乎是痛楚地反驳,“我不擅长斗法,白飞昙又是丹成修士,我……我不知道师姐会被他刺激到。”
如果能重来一次,陈缘深就是死也会冲上去和白飞昙拼命的。
曲不询闭了闭眼。
他完全明白了。
陈缘深根本没想过沈如晚也会受伤。
一直被牢牢护在身后的人,永远没想过身前的人会倒下。
“你被保护得太好了。”曲不询声音低沉,他神色沉冷地望着陈缘深,和这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他转过身,迈步前微微偏头,没看陈缘深,“你是不是觉得,你师姐无所不能?”
没有等陈缘深回答,他大步向前走去。
他怕再在原地待下去,他会转身狠狠给陈缘深一拳。
这无名火来得莫名其妙。
曲不询太熟悉陈缘深这类人了,从前他还是蓬山首徒的时候,在宗门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太多人觉得长孙寒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什么样的困难到他手里都易如反掌,所以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要跟着他就好了。
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他以为什么也没法再让他动容。
可这样的事发生在沈如晚身上,他只觉自心底最深处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般的怒意,几乎将他自己也焚烧虚无。
她这样保护陈缘深,把所有的痛苦和困难都留给她自己,又有谁去保护她?
刀枪不入的沈如晚、冷心冷情的沈如晚、无所不能的沈如晚。
她也会受伤。
曲不询大步走远,走过街口才慢慢平静,神识放出,在整个街市搜寻沈如晚的踪迹。
街市上人来人往,已经从方才的巨变中平静下来,仿佛重新炸开了锅,很是兴奋地讨论起刚才那铺天盖地的枝蔓巨网和阴森灵火。
这毫无疑问是两个丹成修士的手笔,只有结丹后的修士才能拥有这样磅礴的灵力,施展这样庞大规模的法术,和普通修士简直像是两种存在,超乎想象。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丹成修士无疑是稀罕物种,而丹成修士之间的斗法更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虽然刚才那场戛然而止的斗法差点波及到自己,但毕竟平安度过,除了低声抱怨两句,便成了让人兴奋不已、能哄哄闹闹讨论许久的热闹。
曲不询隐约还听见有人提起沈如晚的名字,夹杂在各种姓沈的名人中,哄哄闹闹地猜测这个“沈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他神色不由更沉了。
神识放远,直到街市之外不远处空旷之地,他的神识终于找到了沈如晚。
出乎他意料的,沈如晚不是孤身一人。
“沈姐姐,你当时只是太生气了,后来不是及时收手了吗?”楚瑶光蹲在沈如晚一侧,眼睛睁得圆圆的,温言软语,“你别自责啦,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只是一时太激动了,被心魔迷惑了。”
沈如晚抱膝坐在台阶上,静静地坐着,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陈献在另一边,也蹲着,愤愤地说,“沈前辈,都是那个白飞昙太不要脸了,故意刺激你,你要是耿耿于怀、自责不已,就中了他的诡计了!这人就是打不过你,还妄想要踩着你成名,所以专门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算计你,想坏你道心,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沈如晚还是不作声。
楚瑶光和陈献对视一眼,不由一起发愁起来。
他们刚才没找多久就遇见了沈前辈,她就这么坐在台阶上静静地出神,见了他们也没反应,怎么也难以开解。
“沈前辈?沈前辈?”陈献看看沈如晚,不确定地喊了几声,声音老大,震耳欲聋,“沈前辈,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沈如晚被吵得耳朵疼。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看了陈献一眼。
“听得见。”她神色淡淡的,“吵死了。”
陈献嘿嘿地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我还以为我们说话你听不见呢。”
沈如晚听见了。
她垂眸,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说,“上次走火入魔是十几年前,我全族都死在那一天。”
楚瑶光和陈献瞪大眼睛。
虽然上次已经听沈如晚提到过她全族都死在她手里,但再听一次细节,还是让人震撼到说不出话。
沈如晚轻轻笑了一下。
像是把所有无法忍耐的倾诉欲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都吐露完了一样,她又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楚瑶光和陈献面面相觑。
曲不询站在街口,站在那里遥遥地看着她。
台阶在目力所及的尽头,三道人影也小小的,或蹲或坐,在空旷中更渺小。
他迈步走过青石板路,脚步不轻不重,像是无言的叩门声。
台阶上的三个人一起抬头看他。
“原来都在这儿呢,让我找半天。”曲不询语气自然地说,“怎么?你们三个决定重建团队,把我一个人扔下?”
楚瑶光和陈献看见他走过来,不由都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不住朝沈如晚的方向示意,赶紧想想办法安慰。
曲不询全看见了,可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刚才那个白飞昙的灵火有点古怪。”他走到他们面前,朝沈如晚面前的台阶上迈了一步,屈膝蹲下,状若寻常地说,“那股气息有点祟气,不像是走正途的路数。”
沈如晚眼神终于动了动。
她抿了抿唇,若有所思,“确实,我总觉得有点熟悉,可又说不出来是在哪见过。”
曲不询不料她竟然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觉得似乎见过。”他说,“可是翻来覆去想,也没见过这种灵火。”
难怪当初陈缘深说不出白飞昙手中异火的品类,就连他和沈如晚也说不出。
熟悉又说不出,很古怪。
“难道那个白飞昙是邪修?”陈献听懂了,“怪不得,我也觉得那种灵火味道特别难闻,就像是从腐烂尸体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臭死了。”
平心而论,白飞昙的灵火虽然诡异,但沈如晚他们可没闻见什么尸臭味,他们闻起来是没味道的,绝没有陈献说的那么恶心。
只能是因为陈献的绝对嗅感。
“邪修。”
沈如晚淡淡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陈缘深的那个山庄里可真是卧虎藏龙。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白飞昙是那种很难耐住性子的人,整日狂妄自大地想要成名,根本不可能窝在山庄里,甘心籍籍无名。”她说,“陈缘深虽然是庄主,可他对白飞昙根本没有一点约束力,这座山庄背后一定还有主使。”
不管这座山庄和七夜白是否有关,一定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陈献神色不由黯淡下来。
不管关系怎么样,陈缘深都是他的族兄,发觉亲友有可能有嫌疑总是让人心情复杂的。
沈如晚垂眸。
她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仿佛先前的失态都是另一个人的情绪,“陈缘深我是了解的,他不是那种在意权势财宝的人,比起财富,他更需要的是被人需要。而且他不是那种很胆大的人,也做不出为了权钱而戕害他人的事,某种程度来说,他非常善良温柔。”
曲不询看她。
陈缘深都已经卷入这些事里、还是庄主,她居然还说陈缘深温柔善良?
“可他太听话了。”沈如晚冷静地说,“从小性格就比别人懦弱一点,非常不自信,非常需要别人的肯定,只有别人肯定他、需要他、安排他,他才能安心。他是那种不太会反抗、必须有人帮他掌舵的人。”
她说到这里,微微阖眸。
师尊死了、她退隐了,陈缘深的亲生父母又是完全靠不住的存在,陈缘深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他掌舵的人,无论是谁趁虚而入,他都一定会入彀。
她从没想过这些,她太累了,来不及去细想,也不愿回忆。
“你师弟也该学会长大了。”曲不询不冷不热地说,打断她的沉默,“你只是他的师姐,难道还要负担他一辈子吗?你当初离开蓬山的时候他多大?和你走火入魔意外灭族差不了几岁了吧?那时候有人帮你担负吗?凭什么他就离不得你了?”
他灼灼地望着她,眼里闪烁的是晦暗又浓烈的怒火,痛得几乎让人颤抖,“沈如晚,你是不是以为你无所不能啊?”
沈如晚怔在那里。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
“你这么珍惜他,为什么不珍惜你自己呢?”曲不询慢慢地说。
沈如晚怔怔看了他一会儿,骤然垂下眼睑。
“你能不能少说点这么奇怪的话?”她语气淡淡的,还有点冲,“什么叫不珍惜我自己?我天赋出众、实力强大,有什么不珍惜的?至于我师弟,有点同病相怜罢了。”
陈缘深初来蓬山的那段时间的小心翼翼她都看在眼里,没有谁比她更明白没有关心自己的亲人、寄人篱下的感觉。
她看见那时的陈缘深,就像看见了更年幼时的自己,总是忍不住想伸手让他遇到的麻烦度过得更顺利一点,仿佛就像是帮到了从前的自己。
陈缘深是,章清昱也是。
人怎么可能对另一个自己不怀有亲近呢?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抚平心里的那一点伤痕,她又怎么可能不爱惜自己呢?
曲不询深深地望着她。
他闭了闭眼,看了楚瑶光和陈献一眼,没有说下去,转移了话题,重新说起白飞昙的灵火,“刚才惊鸿一瞥没能细细研究,若是能取一点灵火再看看就好了。”
孰料陈献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这个交给我,师父,我这就去给你找!你们等等啊。”
他说着,猛然站起身,噔噔噔地跑下台阶,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俱是摸不着头脑。
没等多久,陈献又哒哒哒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破瓦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