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青悦
钱夫人死气沉沉,浑身上下只有瞳孔里还残留一丝不可置信,已经直愣愣的僵了好一会了。
“老爷,我没听错吗?小五要回来了,她被徐家休了?”
沈老爷更为发愁,像是被一座山压垮了,“八成是为了让小五脱困想出的法子,人都不在府里怎么休,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
钱夫人听见这话打起了精神,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要是这样,咱们不让小五回来,小五没有地方去,徐家便不会休她了。”
沈老爷顿了顿,眼角抽动的说:“杨家的泼妇说,咱们要是阻拦小五,她就天天夜里在咱们门口泼粪。”
钱夫人的心路历程还要从她的亲女儿沈春玉说起,沈春玉天真烂漫,冰雪聪明,在钱夫人的谋划下订了一个好婚事,是她娘家的某个小郎君。她一心把碍事的沈春娴嫁出去,免得耽误了自己女儿,所以,她这半个月正兴致冲冲的准备女儿的事。
现在又得知了沈春娴要回家的噩耗,钱夫人有种一切努力都白费的沮丧感,更让她备受打击的是,沈春娴这次回来带一个被休的名头,她清清白白的女儿,也被拉拽的显得不那么清清白白了。
沈老爷迟疑了一下,说出来一句大义凛然的话,“她嫁出去了,就是徐家的人,不应当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当初千辛万苦的为沈春娴找婆家的痛楚再次浮现上来,阵阵不祥的感觉笼罩在头顶。
沈老爷喃喃道:“总不会还要嫁她第二次,徐家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两人颓废的开始反思起来,又觉得当初就不应该把沈春娴嫁给徐晏温,看走眼了,没料到徐家是个倒霉蛋,真是可恨。
钱夫人:“老爷,万万不能让小五回来,总不能让她在家里待一辈子,到时候让人耻笑。”
沈老爷狂躁起来,“说的容易,但有什么办法!你和她说,她会听你的吗?”
沈春娴又不是小猫小狗,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别回来就别回来,实际上钱夫人应该体会更深,她有时候觉得沈春娴就是和她作对来的。
钱夫人不死心,焦虑下还说出来让沈老爷想办法帮帮徐家的话,沈老爷被吓到坐不住,大声呵斥,“帮他必会惹祸上身。”
两人不欢而散,因为沈春娴疑似要回沈家的消息,各自难受了一整天。
钱夫人回到房间,几乎要落下眼泪来,骂道:“真是倒霉,还送不走了是吧。”
哭完了,她开始诚心的向老天爷求,“黄天在上,保佑徐家脱困,让小五夫妻恩爱,千万别回来祸害我了。”
……
夜深了,几颗星星挂在天上,冷冷的月光洒落在门前。
竹叶投下来的影子是一团团奇形怪状的,沈春娴睡的背上出了汗,披着衣服走到月光处张望。
她想到给她写信的蒋小姐,在打算要走的前一天,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的心情。不过蒋小姐的走是名正言顺的,沈春娴的则不是。
反正沈春娴打算要走了,她想了半天,从心的选择也让自己先离开。沈春娴不打算回沈家,那样势必会遭受到很多不顺心,她会出城,随便找个庄子住一段时间。
沈春娴走是因为,她在这里没有作用,无力改变大局,屠刀也不会因为多砍她一个人而生锈。
留下只用保持现状,什么都用不着做,走才需要很大的勇气。沈春娴不免想到,如果有蒋御史这样的长辈,像安排蒋小姐一样为她安排,自己的走就不会显得如此难堪了。
区别仅仅在于,沈春娴是自己为自己安排的,她头一次为自己做了一个如此大的决定,有种心慌又坚决的心态。
左思右想了那么多,沈春娴转念还是隐隐心虚,怀疑自己是不是负心人,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要逃跑。
她很想说自己并没有对不起谁,自己的心底是干干净净的,今天能走的是别人,她也会全力支持。
天快亮了,沈春娴不再想这些了,洗干净了脸,就朝着许氏那边走去。
第42章 女儿歌.五
许氏在昏暗的屋子内坐起来, 脑子里还飘着昨晚的梦,梦里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贫寒、艰辛。意外死掉的丈夫, 染病去世的大儿子,势利眼的二叔, 最后则是她的儿媳,沈春娴。
许氏沉默了良久, 从枕头底下拿出早就写好的休书,将脚踩进鞋子里,慢慢提上去,再走到外间, 把休书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回来的时候, 听见沈春娴在门口走动。
沈春娴在外面小声的喊,“娘, 你醒了吗?”
许氏:“春娴,我替亦年写好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现在这番情景是我们对不住你。我虽然是亦年的娘,但也同为女人,从不觉得女人就该吃苦。你莫要觉得难过, 再大的风浪都会过去。”
过了一会儿, 她又说:“我就不见你了, 免得你惦记, 你可以先去你舅舅家度日,等往后, 再让亦年去接你。“
沈春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 在一片漆黑中看见了桌上的东西, 她愣愣的拿起来,等发现许氏又睡了后只能走出来。在外面打开了看,墨迹不是湿的,应该是早就写好的。
昨晚舅舅舅母来的时候,嗓门惊动了很多人,被人听到了,所以许氏也就知道了。这样的话,想想舅母故意不收敛的音调,说不定舅母就是想让她知道。又或许只是许氏自己猜的,沈春娴知道婆母一向是个聪明人。
沈春娴直接坐在台阶上,手指揉着休书,都快要揉皱了,许氏的字写不好,透着一股一笔一划的拙劣。在灰青色的天空下,光线照的字像是小蚂蚁在爬。她心里被触动,感受到了如舅母,如许氏这些女性长辈给予她的包容。
默默的等待了一会后,沈春娴如常出了家门,坐的不是徐家的马车,是从外面雇佣来的。载着她沿着冷清的街道慢慢的走,今天真不吉利,居然有人在哭丧,沈春娴懒懒的靠在马车里,发现哭嚎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才往外看了一眼。
一看顿时惊呆了。
居然是到了一条河边,一群人围在旁边看热闹,几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有一个是曹雨薇的姑妈。再往下一看,浑身湿淋淋的曹雨薇躺在地上翻着白眼,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死鱼一样。
曹雨薇的姑妈大吼着掐她的人中,随着她的发力,曹雨薇一阵抽搐后吐出一大股水,尽数喷在了姑妈的脸上。
姑妈哆哆嗦嗦的抹了一把脸,上去抽曹雨薇的耳光,“你这个死丫头,居然敢跳河诬陷你姑父,狼心狗肺的死丫头,我好心好意的收留你,你让往后我还怎么抬得起头!”
什么?曹雨薇跳河了?
沈春娴目瞪口呆,曹雨薇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她从来没想过曹雨薇会因为什么事寻死。
不等她继续探寻,马车已经离开河边,把吵闹的一群人甩在后面,此时曹雨薇已经跳起来,和姑妈相互殴打,尖叫声极具穿透力。
“禽兽姑父污我清白,还想把我卖给瘸子作妾,畜生姑妈霸占我的钱,我活不下去了。”
姑妈惊恐的捂住她的嘴。
……
沈春娴在城外住下,养养花,逗逗别人养的小黑狗,讨厌的是这里的饭菜很油腻,住了五六天,她就因为吃不下饭而瘦了。
跑腿的小厮感动的不行,说:“夫人和咱们少爷感情深厚,才几天都把自己给担心瘦了。”
打杂的厨娘说,“以我女人的心态,稍加揣摩,人家肯定是在担心怎么二嫁,二嫁可要好好找,后娘毕竟难当,稍有差错里外不是人。”
这天白天,天黑的不像话,下起了暴雨,电闪雷鸣的让人恐惧,天上时不时的有红光。站在外面都可能被大风吹走。众人说这和孙次辅的死有关,因为他在狱中蒙冤自尽了,所以天降异象。
这番言论听起来让人不知道怎么评价,但沈春娴从来没见过白天会黑成这样,如果不是不断划过的闪电,她连一步之隔的人都看不见。沈春娴叫人点了蜡烛,庄子里的丫头婆子都自发的和她聚在一起,烛光也在拼命的摇晃,大家明明已经死死关上了门窗。
雨好像要把窗纸敲碎,大家一起谈乐,说些好玩的事情,比如某个不可一世的管事,衣服还晒在外面没人收,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吹到哪了。大家的影子落到泛黄的窗纸上,外面漆黑恐怖,不知道隐藏着什么,直到偶尔的红光划过苍穹。
一切终止在这一天也不让人奇怪。好在隔了一个时辰后,暴雨开始恢复到众人常见的状态,天也稍微明亮了,大家尝试着走出来,撑着勉强不被风吹走的伞,站在门口对着不远处塌掉的房屋指指点点。
沈春娴:“ 柴房都塌了。”
刚才风太大了,雷声也太大了,居然没有听见柴房塌掉的声音。不过柴房里的柴都被水泡湿了,众人反应过来,才急着去抢救。
等雨基本上停了,徐家跟来的那个小厮从外面欢呼的跑过来,浑身往下淌水,“少爷放出来了,没事了。”
说完大家都愣住了,沈春娴也是一样,疑惑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是真的吗?”
小厮狂点头:“真的!是真的!少爷和好多人都被放出来了。”
沈春娴还是存疑,怕空欢喜一场,“你是从徐家得到的消息,还是自己看见的?”
小厮说:“少爷没回家,他被弄到北面当监修什么城墙的巡官了,刚从大理寺出来,立即就要走,来不及回家了,连老夫人都来不及见了!”
可见是谁找个理由,把徐晏温弄出京城,赶去地方了。
虽然如此,沈春娴还是很高兴,转而想到他至少要走几个月,甚至好些年,顾不上地上全是暴雨后的水洼,准备截住他见一面。徐晏温来不及回家,又要离开那么久,肯定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齐全。
沈春娴抓紧时间整理了点东西出来,不过她也出来的急,又没有带着徐晏温的衣物,现在回去拿恐怕也来不及了。她身边徐晏温能用上的东西少之又少,匆匆收拾了一些后,又塞进去了几个香包,有几种香料供他挑剔。
暴雨后的风依旧没停,随处可见稻草和杂物,地上泥泞,留下几道深深的马车轱辘印子。最终见到人的时候,是在城门外。
五六个一身狼狈的同僚揣着手,执着的等待在城门外,徐晏温跨坐在马上,眺望着即将要去的,荒凉的路途。
他拉紧缰绳,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衣,发冠也没了,束发的只有一条黑色的绸带,往常黝黑的眼眸,在被洗涮过后天空的照耀下,呈现了琥珀般的色泽。
他前襟染上了一些稍暗的泥点子,唇依然鲜红,失去了平时的整洁和难缠后,沈春娴有点看不习惯他了。
同僚们都在盯着城门内,想要在最后的时间内看一眼也许能赶到的家人,最后不得不收回目光,狼狈的准备离开。
“走了,该走了。”
“那不是徐大人的妻子吗?徐大人呢,快去见见啊。”
众人高声呼唤起来,此时他也就看见了沈春娴,整个人都立刻鲜活了过来,徐晏温本想矜持的过来,但嘴角第一时间上扬。他从对于前途的迷茫,转而担心身上有没有沾上霉味,还有衣摆上的泥点子,这些他是十分不想让沈春娴看见的。
挣扎一番后,遵守本心跑过来,又猛地意识到沈春娴背后是一片被风吹倒的草木,马车也停在城外,她不是从城里出来的。
徐晏温先是狐疑,很快萌生了一个想法,不禁勒马在原地,心里涌出难以置信与委屈,就停在原地不进也不退,生气的瞪着沈春娴。瞪了一会也瞪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悲凉和没有气势。
他僵着不动,暗红色的披风在他背后张扬的厉害,好半天,那边的同僚开始连声催促他要启程了。
都以为他扭头就要走了,徐晏温大概是调整好了心情,策马跑过来,下马,狠狠从沈春娴手里拽过了她收拾好的,装着银票和香包之类的包袱。
接着,他站在沈春娴面前,身影把沈春娴全部笼罩了,喉头反复滚动,最后气急败坏的喊了声:“沈春娴!”
沈春娴即使觉得自己腰板很直,也在他的质问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干什么?”
他咬着后槽牙,“你居然就这样过来,你连装都不装一下,你等着……我都不知道你懒成这样了。”
沈春娴立刻明了他的意思,顿时也后悔起来,她应该绕一圈从城里出来,做出无事发生的样子的!可惜了,刚才太着急,没想到。
看着沈春娴略显懊恼的神情,徐晏温才再度觉得安定,他习惯性的整理自己的衣衫,想恢复平时的仪态,却发现根本没法做到,索性不管了。做出一个许诺,“两年内肯定回来。”
这个许诺,其实他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但不得不说,徐晏温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
沈春娴又被他提醒了一遍时间,被离别的情绪渲染,发愁的说:“好吧,最好如此。”
在同僚越发频繁的催促下,他不得不走了,转头时依然觉得恼火,但不让沈春娴发觉了。回归到离京的队伍当中,阴沉沉的天空下,四处都是暴雨折断的枝叶,众人在这片狼藉的地上,朝着更加开阔的地方去了。
有人忽然奇怪:“徐大人怎得哭了?”
众人兴奋起来,虽然是同一处境,但这个消息短暂的冲散了心中的惶恐,乌泱泱的追上来要看看‘徐大人’的哭相。
徐晏温本来也只给众人一个背影,闻言,更加坚决的把众人都甩在后面。
……
此时,沈二姐家中寂静无声,庭院内全是肮脏的积水。
沈二姐的女儿,龙凤胎中的文心,几个时辰前还是因为天花病逝了,因着这场暴雨下的太大,小文心的尸身被迫在家里停着。雨刚停,沈二姐的丈夫就让两个伙计将女儿给送出去葬了。
文心死的应该更早,早上有人给她送药才发现的,说不定她昨晚就离开了。
她只有三四岁,原本穿的是寝衣,因要抬出去,伙计匆匆扯了一件带绒毛的红袄子给她穿上了,扣子甚至都扣错了。惨白的脸上除了溃烂的痕迹,隐隐能看出深青色的血管。
二姐夫只看了一眼,心里狂跳,觉得无比可怕,担心染给自己和儿子,“快送出去。”
是夭折,又是个女孩,自然是不能葬进祖坟的。夭折是件晦气事,也没有人为她烧纸钱,找地方埋了就是了。
自从早上,沈二姐吃坏了东西就忽然开始心绞痛,浑身无力,躺在床上睡觉,一睡睡了一天。加上二姐夫怕她生事故意隐瞒,女儿死的消息她根本不知道。
将文心送走,二姐夫松了一口气,转入后院,走到佛堂门口,看见母亲铁氏抱着文耀正在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