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如沐
“若说他是在乎功名,看见朕要招揽天下名士才赶忙示好,那为何一年前征召时要拒绝?若说他是个孝子,三年之期都已经过去大半,难不成还耐不住剩下的一年多?”
此话一出,周恒之也跟着沉默许久,颇为认同地点头道:
“确实有蹊跷之处,除了恰好在太后病重时生母亡故,还有辞去文墨先生一职时只比偏殿大火早了几日,连祖籍都和先皇后一样,虽说是巧合,但此人每一步都过于巧妙,反而让人怀疑是否这一年多被什么别的事儿绊住了......”
周恒之一一清点着陈鹿归身上的奇怪之处,原意是想说此人别有用心,每一次都刚好躲过灾祸,看似幸运说不准是有意为之。但这话落在萧凌安耳朵里却变了味,他只听到了“先皇后”三个字。
萧凌安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抑或是直觉认为这件事还有更大的隐秘之处,眸光变得凌厉又深沉,拧着剑眉问道:
“他和霜儿同是姑苏人?他们见过吗?”
周恒之一愣,没想到萧凌安竟然会往这上面想,心中疑惑不解地思忖着,将他所知陈鹿归此人在皇宫做过的所有事儿都过了一遍,迟疑道:
“这个臣也说不准,陈鹿归曾经在藏书阁任职,先皇后那段时日经常借阅琴谱,听管事的说陈鹿归是个勤快人,无人愿意去偏殿送时都是他主动站出来......”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自己也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劲,好似先皇后在借此机会与陈鹿归私会一般,生怕误导了萧凌安,只能谨慎地住口。
“哦,是吗?”萧凌安尾音意味深长地扬起,唇角虽勾起一抹笑,但微微眯起的凤眸中却没有分毫笑意,只有看一眼就不寒而栗的阴狠和猜忌,仿佛酝酿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其实若单单只是同乡之人见面,倒也不足为奇,怪就怪在陈鹿归辞去职务的时间与大火之日太过相近,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或者说是沈如霜告诉他些什么。还有眼下破绽百出的“孝子”形象,二者加在一起更为诡异。
萧凌安在找到尸首之时就以为这场火是沈如霜自己放的,可现在想来,如果真是如此,沈如霜何必告诉他人呢?就不怕陈鹿归胆小畏惧将事情提早抖搂出来?
两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事情。
比如他已经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心如死灰,比如朝局中暗涌的波涛已经翻出水面,比如......霜儿若是还活着,孩子应当也会喊他“爹爹”了。
可是霜儿真的还活着吗?
萧凌安用了两年才接受霜儿已经离开的事实,但现在再次怀疑这个答案,甚至能感觉到心中正发生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否认着,让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再往深处想。
“你暗中派人去姑苏探查,务必去他住处好好查清楚。”萧凌安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威慑和迫切,面色平静无波但心中早已焦灼难耐,那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再次紧紧缠绕着他。
周恒之领命退下,周身再次变得一片寂静寒凉,只有冰冷的北风在耳畔呼啸。
雪越下越大,密密麻麻地从夜幕中奔涌而来,仿佛急切地想要遮盖住什么似的,落在萧凌安发烫的掌心中很快就融化了。
他指尖都因为各种疯狂的念头微微发颤,拿出锦帕擦拭着沾了雪水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手腕上的佛珠。
只听得“哗啦”一声脆响,佛珠应声而断,从高大的城墙上争先恐后地滚落。
*
年关将近,大雪覆盖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折柳镇的村民忙完了最后的农活,都变得闲散又欢快,享受这一年中难得清闲喜庆的日子,也舍得拿出些积蓄来添置过年的东西。
阿淮这个时候已经能在眼皮子底下走路了,说话也越来越清晰利索,乖巧懂事不哭不闹,只要稍微费点心思看着就行,不会太过缠人,沈如霜终于有功夫来继续做绢花。
她去年过年时因为刚生完阿淮,气血精神都没有恢复好,故而断了一年,谁料那些太太姑娘非但没有把她忘了,听说她重新又开张了很是欣喜,争相来她这儿定做,一下子就接下了许多。
沈如霜想着阿淮年纪小娇贵些,很舍得在他身上用银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所以为了多挣些银两,她又自己摸索做了京城时兴过的胭脂水粉,搭配着绢花在年关一起卖,颜色媚而不俗,很受欢迎,时常刚做完就卖空了。
她自然是高兴的,可总会有人不高兴。
邻街的赵娘子原本专门卖胭脂水粉,生意虽不红火但也稳定,毕竟折柳镇太小了,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店面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那些姑娘太太也都是老熟人,除了她这儿也没别的好去处。
沈如霜这儿卖的抢手,她倒是日益惨淡,又恰逢年底,前些年都是赚钱的好时候,今年不仅门可罗雀,出门说起来被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姑娘比下去也没脸面,难免心有不满。
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逢人便说沈如霜和陈鹿归根本不是夫妻,屋子里那么大一张帘幕隔开,平日也不见亲近之举,哪家小夫妻会这么疏远?阿淮出生后有几分像沈如霜,但一点看不出陈鹿归的影子,说不准是她在外面和哪个野男人生的。
起初无人相信这话,都觉得赵娘子就是嫉妒罢了,还都会帮着沈如霜说话,后来不知是谁发现她与陈鹿归并未办夫妻户籍,自始至终都只写二人是兄妹,这才纷纷变了态度。
沈如霜无话可说,但她相信清者自清,不愿多理会他们探究的目光和无凭无据的指责,就当这些都是一吹而过的耳边风。
直到有一日,阿淮穿着新做的棉衣在院子里堆雪人,一个陌生的大孩子路过,不知是在家里受了气还是怎的,看到阿淮就满脸不悦,轻蔑地将他推倒在地,啐了一口道:
“你个小野种,别在这里碍眼!”
阿淮掌心蹭破了皮,疼得哇哇大哭,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沈如霜的怀中,粉雕玉琢的小脸满是愁苦,连眼睛里的光亮都不见了,把这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如霜。
原本她以为是阿淮自己摔的,哄一哄就没事的,听完这话后彻底沉默了。
陈鹿归又气又急,披上棉布长衫就要去找人评理,却被沈如霜摇着头拦下,拉着他坐在角落里道:
“这件事阿淮受了委屈,但我们确实不是夫妻户,就算找上门顶多赔礼道歉,这事传出去以后还会成为笑柄被人模仿,日后阿淮懂事了怎么办?幸好这还是偏远乡镇管得宽松,否则被上头知道了连住都没法住......”
陈鹿归这才恢复了理智,气得微红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问道:“那可如何是好?这件事都已经传出去了,阿淮又不可能一辈子听不懂。”
“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兴许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沈如霜纠结又为难地望着陈鹿归,紧张窘迫地抿了抿殷红唇瓣,下定决心般道:
“如今的日子还算不错,你也说了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不如我们就在把夫妻户办了,后半生就这样过吧。阿淮很喜欢你,愿意叫你爹爹,咱们以后也相敬如宾。”
陈鹿归的目光一凛,缓缓地垂下头避开沈如霜的实现,暗中攥紧了指节没有接话。
他已经将应征函送到了京城,过了年就要进京了,若是现在办了夫妻户极易暴露,也被定死在这个小镇里,当真一辈子无法摆脱了,他不可能接受。
但是望着沈如霜温婉又平和的目光,又觉得她这话说的有理有据,断然拒绝只会让她生疑,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更不好办,于是笑得温文尔雅道:
“这个法子好,但咱们原户籍都在姑苏,阿淮也要三岁后才能取名上户籍,到时候又要麻烦一次。反正只有一年多了,咱们先正式拜堂,对外人就说当初有了身孕太过仓促,现在才有时间补办,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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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找到她了!(二更)
京城到了最冷的节气, 哪怕燃着炭火穿好几件棉衣都会冷得发颤,但萧凌安只随手披了一件素色雪缎披风,来回踱步还是额角冒汗, 似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自从他那日暗中吩咐周恒之去查探陈鹿归在江南的近况,就没有一刻安息过, 飞鹰与汗血宝马一同出动,后来也顾不上是否惹眼,他只想快些知道答案。
“吱呀”一声,沉重的殿门终于被推开, 周恒之双手捧着一封边角被冰雪打湿的密函,肩头发尾都落满了雪花,神色端严肃穆地快步走了进来, 把密函交到萧凌安手中,待他打开看时说道:
“启禀陛下,臣已经让姑苏城的地方官和心腹多方查探,也让他们去了陈鹿归原本的居所, 只不过都未曾找到他的身影,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两件事兴许较为重要。”
周恒之轻咳了几声,沙哑沧桑的声音在养心殿内回荡着, 道:
“陈鹿归的生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多处考察后确认是他哥哥为生母出殡送葬, 当时他还在考取功名未能回乡, 所以也没有服丧之说。后来他哥哥背井离乡,他独自一人在家中生活, 时日久了也无人在意这件事。”
萧凌安冷笑一声, 先前就猜到了这件事不是全真, 但也没想到陈鹿归会心大到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来作为借口,十之八九是听闻了太后病重,赌他当时不会深究,耍了点小聪明。
如此一来,他更觉得这件事蹊跷,问道:“第二件呢?”
“这......”周恒之刹那间僵住了,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也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萧凌安脸色有了烦躁和愠怒才不敢拖拉,硬着头皮道:
“根据陈鹿归住处的街坊邻居所言,他与先皇后从小.......青梅竹马。”
萧凌安把玩着满翠玉佩的手瞬间凝滞在半空,白玉般修长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大得似乎要将玉佩生生捏碎,眸光中闪过片刻惊讶,但很快就被狠厉与阴鸷排山倒海般覆盖,冷冷扫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所及之处皆是尸骸,咬牙切齿道:
“继续。”
“臣让他们寻找陈鹿归的下落,但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消息,负责传信的驿丞见过陈鹿归,但是并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只隐约记得他已经娶妻生子,夫人与他自幼相识......”周恒之说完后整个人都快断了气,双腿都微微打颤,不敢抬头看萧凌安。
空气仿佛倏忽间凝结,沉重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殿内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连殿外雪花落地都听得一清二楚,却更加让人惊惧不安。
只听得“哐当”一声,萧凌安狠狠将手中的玉佩摔碎在地面上,精致华美的雕龙粉身碎骨,只剩下零碎的翡翠碎片,冰透水润的极品帝王绿泛着莹光,透得能看见地面的花纹。
萧凌安的脸色阴沉得如同冬夜浓雾堆积,仅看一眼都会被这份骇然震慑住不敢动弹,眸中尽是一片猩红,每一条断纹都连带着血丝,下唇已经被咬破,伤口的鲜血顺着唇上的纹路向下流淌,还未落下就被他舔舐着卷入喉间,刺目的红色星星点点留在唇角,彼岸花般诡异又妖冶。
“呵......”萧凌安笑出了声,声音森冷冷厉如地狱恶鬼,分不出是愠怒还是欣喜。
青梅竹马,娶妻生子,自幼相识......这不是沈如霜还能是谁?
原来他的好霜儿真的还活着,只不过和年少时心心念念的竹马生儿育女罢了。
她过得应该很好很开心吧?开心到完全把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轻松自由的江南小镇,没有人会认识她,没有人会看不起她,她获得了最想要的东西,所以根本不想回来,也能在两年前狠心到丢下一切,把最绝望难熬的日子丢给他一个人。
她会对着别的男人温婉清媚地笑,会为别的男人做梅花糕银丝面,会为别的男人生养孩子,孩子以后的爹爹是谁呢?
......应当也是别的男人吧。
相比之下,萧凌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是这世间最痴傻的人,竟然被沈如霜就这样蒙骗了,骗了整整两年,骗得他几乎放弃了希望。
当他被烈火灼伤在火海中找沈如霜的时候,她应该已经笑着逃出京城了;当他悲痛欲绝为她下葬的时候,她应该会在偏远的小镇笑他无知;当他被还梦丹折磨得深夜咳血的时候,她应该在别的男人臂弯里安眠......
她凭什么这么做?她怎么敢?
她是他的皇后啊,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这辈子不许逃,也逃不掉。
萧凌安抑制不住地去想沈如霜的模样,白皙细腻的肌肤,瀑布般顺滑柔美的墨发,两弯远山黛眉,笑起来纯澈灵动的双眸,艳若桃李的殷红唇瓣......只是她往后眼里的人不是他,是别的男人,娇俏可人的模样再也不是为了讨好他。
这个念头几乎将萧凌安逼疯,他忍无可忍地茶盏也摔在地上,紧接着是奏章、书卷、花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找到发泄之处,将被欺骗的愠怒和被背叛的耻辱洗刷干净。
“陛下息怒!”周恒之吓了一大跳,一边躲避一边跪在地上劝着。
萧凌安一句也听不进去,气急了反而开始发笑,笑得愈发疯狂肆意,俊美的面容几乎扭曲,心口剧烈地起伏着,手中紧紧攥着的茶盏碎片扎入肉中,汩汩鲜血利落在满地的书卷和奏章上,看得触目惊心。
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痛,毫不在意地将碎片从肉中生生抽出来,随手甩了甩血珠丢弃在地上,靴底发狠地从上面碾过去。
他不可能甘心,绝不会甘心。
“备马,现在就去江南!”萧凌安一刻也等不得,低吼着吩咐道。
他要将沈如霜找回来,抓回皇宫里,好好将她看严实了,再慢慢让她偿还这两年的欺骗和抛弃。
若是她再敢跑,那就用绳子把她捆起来,锁在最幽深的宫殿里,或者打断她的双腿,这辈子只能依靠他活下去,再不然,就一剑刺入她的心口,然后他再自刎来陪着她。
总之,沈如霜只能是他的,永远永远。
*
萧凌安连伤口都顾不上包扎,也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只简单交代了周恒之几句就策马而去,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眼前,几个暗卫甩了好几鞭子才勉强跟上。
京城离姑苏城路途遥远,但是萧凌安命人用了最快的马,夜以继日地在最近的道路上奔驰,马匹倒下了就在附近的驿站更换,伤口化脓了就随便用布条缠起来,支撑不住就随便吃些干粮,哪怕是疲惫至极无法骑马,也不愿浪费时间停下休息,让人用马车拉着行走,等到小憩片刻就立即越身上马赶路。
他终于来到了姑苏城。
这一路他大致让人说过情况,知晓陈鹿归每次要从润州来,又直奔驿丞那儿拿了附近村镇的图略,最终圈定了几处后觉得折柳村最有可能,足够偏远,足够安宁,足够江南,霜儿一定会去这里。
萧凌安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折柳镇,自称是路过找亲戚的外乡人,收敛起杀伐的气息和狠厉的神色,扮作风尘仆仆少年郎,弯了嘴角笑得温和腼腆。
折柳镇的村民何时见过这样谪仙般的人物?村口的几个小姑娘根本移不开眼,非常乐意地带着他走了一段路,快到岔路口的时候指着巷尾的宅院。
萧凌安找了个隐蔽处藏起马匹,徒步行至沈如霜的宅院门前,却骤然间皱起了眉头。
这座屋子看着平平无奇,院子里摆着桌椅做学堂,墙壁也有些腐朽,唯独窗户上和门前贴着几个“囍”字,鲜红刺目让他迷了眼睛。
萧凌安不明白缘由,向来也不喜欢主动暴露,于是听见屋内的动静就找了个灌木丛隐藏着身影,暗暗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连呼吸都不知不觉间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