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人若生得美,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就连生气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眼里含着春水,眉头皱成一团,粉腮鼓鼓的,似嗔还娇。
秦玄策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照旧还要嫌弃她一番:“方才他们说,还要在房里给你添置妆台、衣柜、屏风、香炉等物件,隔断的花罩和帘子都要另外布置,女人怎生如此麻烦,你这花样也忒多。”
既见秦玄策宠爱阿檀,自然有下人过来奉承,样样都替他考虑好了,秦玄策口里说着麻烦,实则方才已经命人马不停蹄地去准备这些东西了。
阿檀无端端地又被人数落,忍不住气道:“谁想麻烦您呢,我才不愿意和您住在一间屋子呢。”
秦玄策把笑了起来,他把她逗得恼了,少不得又要哄她一下,把她拉了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放到她手里:“和我住一起好处多着呢,来,这个给你。”
阿檀瞥了一眼:“什么呀?”
“这是西苑库房的钥匙,你收着,有空随便过去转转,喜欢什么尽管拿了去玩,和陶嬷嬷说一声就好,账簿册子在她手里记着。若要银子花销,自己去账房支取,记在我头上就好。”秦玄策向来不理这些俗务,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额外的耐心了,很快总结了一句,“总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随便花去。”
西苑库房,那就是秦玄策的私库了。
晋国公府的中馈平日里是秦夫人在主持。而秦玄策这几年战功彪炳,高宣帝赏赐颇丰,除了此次的三千户封邑,往日另有无数珠宝钱帛,兼之秦玄策征伐南诏与高句丽等外域时,亦带了不少珍器回来,这些东西,秦夫人不想管,都叫他自己放着,遂有了私库一说。
阿檀吃了一惊,觉得手里的钥匙格外烫热,急急又塞了回去,摇头道:“我要这个作甚?不要。”
推推搡搡的。
秦玄策很不耐烦,简单粗暴地扯开阿檀的领口,直接把钥匙丢了进去:“少啰嗦,收好。”
钥匙卡在深沟处,冰冰的。
阿檀“哎呦”了一声,耳朵尖尖都红了,捂着胸口,娇嗔地瞪了秦玄策一眼,突然又想起了当日他说的“我的私库,分你一半做嫁妆”等语,觉得心里又甜蜜又酸楚,那一眼,就显得波光妩媚,婉转如春水。
秦玄策啾了她一口,低着她的额头,低低地笑着,唤了她一声:“阿檀。”
“嗯?”阿檀羞答答地在掏钥匙。
“喜欢我么?”他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鬓,带着沙哑的磁性。
阿檀觉得恍惚什么时候曾经听他问过这话,她有些记不真切了,这会儿又听见他问,心里很是嫌弃这个男人啰嗦矫情,但一面又慌张起来,答不上来,哼哼唧唧地不说话。
“好,我知道了,必然是喜欢的。”秦玄策马上自顾自地下了论断。
算了,不和他计较,随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阿檀不作声,低下头去掏钥匙,咬着嘴唇,羞涩地笑了笑,露出嘴角边两个小酒窝。
惹得秦玄策一阵心痒,忍不住伸手过去,一起帮她掏钥匙。
时值八月十二,天高气清,风露俱净。
大法明寺为信徒做祈福法会,主持悟因大师亲自开坛讲法,恰逢休沐之日,长安城中高门显贵大多信佛,闻此讯息皆来拜。
山门前与往日不同,豪华的马车与轿舆挨挨挤挤地停着,各家的奴仆簇拥着大人们并家眷等下了车马,知客僧人上前,一一延入。
寺院中的和尚们诵咏着经文,伴着木鱼,似松涛随风而起,小沙弥持着扫帚,在那边懒洋洋地扫着落叶,两相无犯,各皆安静,此处似在尘世中、又似在空山外。
过不多时,山下来了一队车马,却打破了山门前的肃静。
当先一骑,那马目若悬铃,长鬃飞扬,筋骨抖索如锋刃、龙脊凸起连钱,顾盼间隐有风云煞气,马上的骑士生得高大威武,异于常人,容貌英俊刚硬,若骄阳灼灼,远观有山岳之势、又有雷霆之气。
他的身后,是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八宝璎珞马车,那车驾以赤金镶琉璃为顶,朱漆饰山文为壁,重锦绣银纹为幕帘,四角上挂着玲珑莲花灯,下面垂着水晶流苏,行进间玎珰作响。
两列骑兵随行,披黑甲、执金刀,魁梧铿锵。
众人被那气势所震慑,一时都望了过来,有几位大人认出了领头的那威武骑士,惊讶道:“那不是大将军吗?大将军素不礼佛,今日缘何到此,吾等合该上前拜见。”
但秦玄策素来冷峻不近人情,一身煞气,更兼权势赫赫,等闲官员亦不敢轻易靠近。
众人正商议着要上前之际,却见秦玄策返身走近那马车,敲了敲车门: “到了。”
从车上慢慢下来一个妙龄女子,但见她体态绰态妩媚,容姿明艳绮丽,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朦胧烟水,只一抬眸,流光婉转,便是空山古刹前也有了一瞬间的旖旎。
纵是天上的神妃仙子亦不及此颜色,但她手里提着一方食盒,恭敬而柔顺,下了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那神态,又似人家婢子。
秦玄策拾步登上山门的石阶,目不斜视,向旁边伸出手去。
那女子扭捏起来,小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太轻了,听不清楚。
秦玄策不耐地道:“啰嗦,快点。”
那女子低着头,红了脸,将一只小手放到他的手掌心中,如此,秦玄策扶着她,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
大将军是何等人,铁血悍将,杀伐果断,出了名的“只爱他的剑、不爱女人”,他怎会做如此姿态?
众人皆惊诧,又疑心自己眼花,面前那个莫非不是大将军,只是容貌相似之人?
只有太常寺卿老赵大人与秦玄策算是姻亲,自忖不会认错,笑呵呵地迎了上去:“玄策,今日来进香,怎不见亲家母?”
老赵大人的次女赵氏乃是秦玄策的长嫂,他知道秦夫人的习惯,秦玄策每每征战归来,她总要带着儿子来此拜谢菩萨,当初秦玄策的长兄在日,亦是如此。
赵氏为秦玄策的长兄徇情而死,秦玄策对赵家的人一向礼遇有加,当即拱手为礼:“玄策见过世伯,母亲近日身体抱恙,不敢负了与佛祖之约,故命我自己来此还愿。”
秦玄策被困凉州,秦夫人担惊受怕,一旦儿子平安归来,她卸下心头一口气,反而病倒了,只好打发秦玄策自己过来了。
秦赵两家向来交往亲密,老赵大人闻言,急忙道:“亲家母得了什么病,可要紧?明天须叫我家老婆子过去看看。”
秦玄策客气地回道:“是玄策不孝,令母亲忧思成疾,不碍事,静养几日也就好了,不要惊动赵家伯母,待母亲病好了,再去府上和伯母叙话。”
这边说着话,那边有广平郡王的王妃携一双儿女亦来拜佛听经。
广平王妃自诩皇族宗亲,身份高贵,应是有资格在大将军面前说上两句话,再见秦玄策与老赵大人温声和语,又觉得传言或许不尽实,大将军并非冷面无情,当下起了贪念,急急拉着自家的小女儿过来。
“这般巧,竟在此偶遇大将军。”广平王妃不过在宫宴中与秦玄策与数面之缘,眼下却笑语晏然,似是十分熟悉,“大将军风采无双,令世人敬仰,今日小儿与小女皆在,快过来拜见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日后照拂。”
儿子倒在其次,女儿要紧,广平王妃暗地扯了女儿一把,推她上前。
秦夫人先前露了点风声出来,要替秦玄策择妻,长安的高门贵女早就沸腾起来了,如今见大将军还朝,更兼荣耀加身,哪个闺中少女不爱英雄,更是心动,广平王的小郡主亦不能例外,满心雀跃,娇滴滴地上来福身一拜。
“见过大将军。”
秦玄策神情淡漠而倨傲,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只略一抬手,做了个手势。
随行的玄甲军士兵立即上前,步伐划一,刷刷有声,手按刀柄,煞气凛冽,护卫左右,硬生生地将周围闲杂人等隔开,连那娇滴滴的小郡主也被挤得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
广平王的世子见妹妹被轻慢,勃然大怒,踏前一步,大声道:“喂,你怎可如此……”
声音实在有点大,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只一眼,似有剑气迫人眉睫。
艳阳天下,广平世子倏然打了个冷战,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马上小了,讪讪地道:“……如此英姿魁梧,令吾辈望尘莫及。”
秦玄策哂然一笑,不再理会这些闲人,朝后面勾了勾手指:“过来。”
早在老赵大人过来的时候,阿檀就挣开了秦玄策的手,偷偷地躲到后头去了,见了南安郡王的郡主,她又后退了一点,此时见秦玄策呼唤她,假装不会意,只跟进了两步,还把手藏到身后去了。
第43章
老赵大人见了这等艳色, 心生疑惑,捋着山羊胡子,问了一句:“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人才凭地出色。”
秦玄策神色自若:“此家中婢子,粗笨不堪, 世伯不必夸她。”
老赵大人是个仁厚长者, 虽觉情形不对,但并未多说, 当下颔首自去了。
秦玄策等得有些不耐烦, 手指头又勾了勾,还“哼”了一声。
玄甲军虽把旁人隔开了, 但仍旧挡不住周围各色目光, 纷纷集中在这一块, 阿檀脸皮儿本来就特别薄,这会儿觉得快要被那些目光戳破了, 哪里敢去拉秦玄策的手,看着他的手指头勾了又勾,她想了想,顺势把手里的食盒挂上去了。
“我手酸了, 二爷替我拿着这个。”
他堂堂大将军,为什么要替人拿食盒?秦玄策怒视阿檀。
阿檀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二爷。”
声音娇娇软软的,拖长了,尾巴上带着一点撒娇的鼻音,叫人心尖发颤。
秦玄策矜持地“咳”了一声,面不改色, 提着食盒继续走。
少顷, 到了寺院门前, 悟因和尚亲自出来迎接,他一身伽梨九条衣,仙风瘦骨、白须飘飘,俨然世外高僧风度,见了秦玄策,面生慈祥之色,笑而延入。
左右玄甲军留在寺门外。
秦玄策随悟因和尚步入寺门,随口问了一句:“我来的不是时候,今日你这寺中怎如此喧杂?许多闲人,令人厌烦。”
悟因笑眯眯地道:“此言差异,今日老衲开坛讲经,为众生祈福,各位施主皆有供奉,大将军既来,便是有福缘,请供奉千两银,让老衲在佛前为你多念几遍陀罗尼经,消除业障,保寿命长远,增长无量功德,如此可好?”
“不好。”秦玄策断然拒绝,“老和尚为何又在骗钱?”
“阿弥陀佛。”悟因合十,宣了一声佛号,正色道,“前不久,本寺刚刚为十八罗汉重塑了金身,而后,便有如来、观音、文殊等诸天神佛齐齐入梦,提点老衲,不可有失偏颇,寺中大大小小的佛像,都应再贴一贴金箔,既如此,让众位施主为菩萨们尽一分孝心,皆大欢喜,怎可说是骗钱呢?”
秦玄策“嗤”了一声:“你这寺庙收了多少香火钱,富得流油,单单给菩萨塑个金身,还要额外收钱,老和尚,你真真俗不可耐,没有半点方外人士的清高。”
“香火钱是日常供奉,老衲开坛讲经,那是另外的供奉。”悟因浑然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老衲深谙佛理,通晓诸天妙法,尔等俗人,在佛前拜上十年,也不如老衲念一段经文,这般功德,岂不应当多些供奉?”
阿檀在后面听得心动,弱弱地问了一声:“敢问大师,我能不能也供奉些银钱,求大师替我向菩萨祈愿?”
悟因停下脚步,回头颔首,赞道:“不错,如女檀越这般向佛之人,才能得佛祖眷顾。”
“可是,我钱不多。”阿檀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搓着衣角,“供奉不起千两银,我只有,嗯……”她心里算了一下,忍痛道,“只有十几两银子,这会儿还在家里,我明儿取来补上可好?”
悟因噎了一下:“菩萨不给赊账的。”
阿檀急了,摸了一下袖袋,只摸出了半两小碎银,又从头上拔下发簪,一起双手奉给悟因,恳切地道:“我眼下只得这些,求大师不要嫌弃。”
那簪子还是她素日用旧的,一根纯银小桃枝,上面镶了米粒大小的珍珠,虽然这两日秦玄策给她添置了许多珠宝华服,但今日进香礼佛,她还是习惯穿得素雅一些,这会儿心里就后悔了。
就这点东西,还有人舍不得。
阿檀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秦玄策截住了,他拿走了那根银簪子,然后再把半两小碎银扔给悟因,面色不善地道:“你就骗骗这种蠢笨婢子,好了,只有这个能给你。”
悟因接了银子,慢吞吞地道:“这点钱,只够念一句经文,一句,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阿檀将眼睛转向秦玄策,团着手,拱了拱,软软地叫了一声:“二爷。”
她撒娇的时候不用说话,只消看他一眼,明眸春波,勾魂夺魄。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摸了摸身上,黑了脸。不好意思,大将军出门,身上从来不带银子。
阿檀失望了,悟因也失望了,老和尚长叹一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可见大将军礼不足,心不诚,小娘子算了吧,一句就一句,老衲给你念得格外用心一些。”
阿檀认真想了一下,从秦玄策手上把那方食盒取了回来,奉给悟因,细声细气地和老和尚商量道:“大师您看,这里面是我今天带来供佛的点心,佛祖享用后,大师也是可以享用的,有玉露团雕酥、酥油鲍螺、婆罗门轻高蒸糕、金铃炙酥脂等四色糕饼,这些都是甜的,大师上回说过,做点咸口的也好,接下去七天,我每天做一样咸口的点心,叫人送过来,譬如十五色折枝莲花藕饼、丁香栗黄子、豆腐包子、曼陀夹饼……”
她顿了一下,看了看悟因的脸色。
老和尚两眼发光。
于是,阿檀继续道:“我在北地做了桂花糖带回来,如今腌制得差不多了,或者再做个桂花酿丸子,大师觉得可好?”
“好。”悟因果断地答应,“菩萨不给赊账,老衲还是可以赊账的,女檀越这份礼佛之心格外厚重,比常人更甚一筹,老衲为你念足七遍陀罗尼经,此大功德也。”
阿檀的供奉甚得老和尚欢心,老和尚遂将秦玄策和阿檀带至偏殿的观音堂前,额外开了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