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色未央
秦玄策眼睛一阵阵发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咽下了口里的血沫,以首触地,低低地道:“求陛下恩准。”
他额头上的血痕未干,在地上洇开一点模糊的影子。
高宣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宋平,为朕拟旨。”
“是。”左右备了笔墨,御前秉笔的宋太监跪在高宣帝的跟前。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长安苏氏有女,淑慎嘉柔,性行温良,克娴内则,安贞叶吉,着皇后收为义女,册封安宁公主,赐婚骠骑大将军秦玄策。钦此。”
宋太监不敢怠慢,一字一句认真誊写下来,而后毕恭毕敬地呈给高宣帝。
高宣帝看都不看,随手扔给了萧皇后:“既然皇后有心为这竖子求情,这道旨意就由你收着,若有朝一日,他班师回朝,再拿过来给朕加上朱批和玉玺。”
他又冷笑了一下,“若他败了,或者死在北边,这东西也就用不上了。”
萧皇后收了,恭谨地应了一声。
秦玄策的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上来,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这一下,天旋地转,伏在那里半天无法起身。
高宣帝又是恼火又是心疼,斥道:“杵在这里作甚,快给朕滚,朕看着你就生气。”
秦玄策在那里跪了很久,腿上的血滴下来,把汉白玉的地砖洇湿成一片狼藉的暗红,他抖着手,撑着身体,狼狈而迟缓,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了几步,险些又要摔下去。
左右有机灵的小太监赶紧上去,一把将秦玄策扶住,但他的身躯过于沉重,摇晃着,差点带着小太监一起跌倒,还是殿上的金吾卫见势不妙,急急冲过来,才把秦玄策架住了。
高宣帝看得愈发心烦,挥手怒道:“滚!”
两个金吾卫搀着秦玄策的胳膊,慢慢地走了出去。
出了殿门,一个魁梧结实的金吾卫士兵马上在秦玄策面前蹲下:“大将军,小人背您回去。”
秦玄策站在那里喘了一会儿,勉强摆了摆手。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上依旧灯火辉煌,远处是更高的宫墙,高台下,歌舞依旧,隐约有乐声传来,他的身上依旧火辣辣地疼着,但心情却没来由地愉悦了起来,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金吾卫的士兵在旁边看着,觉得十分惊奇,思忖着大将军是不是被打得糊涂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个时候,从殿内出来一个宫人,看着面善,原来是伺奉萧皇后的尚宫女官,她双手捧着一小包东西呈给秦玄策,小声道:“大将军,奴婢奉皇后娘娘的意思,给您送来千年老山参的切片,您先含着,娘娘嘱咐,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金吾卫替秦玄策接过,打开来。
秦玄策也不客气,直接抓了几片胡乱塞到嘴里,参片甘苦相间,回味生津,至少把他口中的血腥味给压了下去。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皇后娘娘大恩,玄策铭记于心,来日,若有驱使,当效全力。”
尚宫女官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微笑着后退:“是,奴婢会转告娘娘,还请大将军勿忘今日之言。”
秦玄策勉强拱了拱手,扶着金吾卫慢慢地走了。
禁庭良宵,千秋万岁,雨已歇,朗月又上中天,清辉宛转,宛如情人的眼眸,温柔地凝望。
月光照在长长的宫道上,秦玄策踏过月光,想起了在家中等待自己的阿檀,他的心顿时变得火热。为了她,什么都是值得的。
夜已经深了,阿檀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草木蔓延,山间露水浓重,才下了一场雨,雨水未睎,沾染了她的衣裙,仿佛身体都变得湿漉漉起来,步伐有若千钧重,抬不起来。
朦胧的月光下,前方现出了山寺的轮廓,空明幽静,依稀在尘世外。
她终于看到了希望,不由加快了脚步。
冷不防,裙裾被路边的藤蔓绊了一下,她“哎呀”一声,又跌了一下,幸好反应及时,用手撑住了地,山中草木柔软,这才没摔出个好歹,但是,手掌擦破了皮,黏乎乎的,流出了血。
阿檀咬牙爬起身来,胡乱在身上蹭了两下,继续前行,好像膝盖也磕到了,疼得厉害,她无法快步,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动。
看着似近了,又走了很久才到了大法明寺。
夜色沉寂,山寺闭门,门前枯叶萧瑟。
阿檀踉跄着扑到寺院门前,拍打着门上的铜环,竭力叫喊:“开门,师父,求你们开开门。”
女人娇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明显,林间的山枭被惊动了,扑扑簌簌地掠过,发出“呱”的一声啼鸣。
但和尚们大约已经睡去,无人应答。
经过这半天的跋涉,阿檀的身体早已经支撑不住,扶着寺门缓缓地滑倒在地,到了这里,她力气已经用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得到收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向何方,仿佛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以容她安身。
积攒的很久的勇气突然消失了,她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山间的寒气弥漫过来,让她觉得很冷,她缩着身体,流着眼泪,靠在门边,渐渐地觉得困倦起来,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模糊中,好像有人过来,开始重重地敲门,把寺门砸得“哐哐”作响,几乎要拆破了。
寺里的和尚们终于被惊动了,大声喝问着,点着蜡烛过来开门。
敲门的人又跑了。
和尚开了门,阿檀身子一歪,倒在了门口。
开门的和尚大惊,一晃眼,几乎以为遇见了山间精魅,吓得落荒而逃:“不得了,不得了,女鬼上门了,师父、师父快来啊。”
阿檀被这一番动静惊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视线一片迷离,一时间有些忡怔,半撑身体,呆呆地趴在那里。
很快,一群和尚出来了,打着火把,簇拥着中间的老僧人,口中叫嚷着:“什么女鬼,在哪里?在哪里?有方丈在此,百邪辟易,百鬼莫侵,妖孽速速退下!”
阿檀终于看清了那个老僧人,白须白眉,面容端方,正是悟因大师。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摆摆地扑过去,含泪叫道:“大师、大师救我!”
她经过几番折腾,披头散发,衣裳狼藉,兼之面如白雪,殊色近妖,这一扑过来,把一群和尚吓得直念佛,齐刷刷地向后退去。
好在悟因见过阿檀几次,吃过她许多点心,对这婢子印象十分深刻,当下很是吃惊,老和尚眼疾手快,赶在阿檀跌倒之前,上去一把将她扶住。
“阿弥陀佛,苏娘子缘何深夜至此,可是有什么难处?”
老和尚心性沉稳,说话不急不徐,听过去如同往日一般温和而安详。
阿檀抓着悟因的手,顺势跪倒在他面前,伏地痛哭:“大师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里一大一小两条性命,全赖大师一念之间,求大师保全。”
一大一小?
老和尚怵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退后了一步。
晚上的时候,秦夫人正在房中闲坐焚香,突然府里的大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夫人,二爷受伤了,如今被人抬着回来了。”
秦夫人大惊,香炉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她猛地站起来,急急冲出去,失声叫道:“我的儿啊,他怎么了?”
丫鬟婆子们赶紧过来,搀扶着秦夫人,一行人匆匆赶到观山庭。
秦玄策趴着被人抬了进来,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挂着血,下半身更是一片淋漓。
秦夫人一看,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晕厥过去,旁边的人慌忙给她扶住了。
半夏抓过跟着秦玄策出去的一个管事,焦急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儿是皇上的千秋寿宴,好端端的,二爷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莫说秦夫人震惊,这晋国公府上下都是震惊的,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人能把秦玄策打成这样?
管事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秦玄策自己淡定地道:“皇上责罚我廷杖五十,小事一桩,不要大惊小怪。”
他不说犹可,这一说,秦夫人直接软了下去,哭着骂道:“作孽啊,你这混蛋小子,做了什么事,惹得皇上龙颜震怒,你不要命了吗?”
好在这时候宫里的几个御医依照萧皇后的吩咐,已经跟过来了,一起围上前为秦玄策处置伤处,把秦夫人的剩下的话都给挡回去了。
秦夫人纵然再心疼,也只能含着眼泪退到外边等待。
小厮们进进出出,端了好几盆的血水出来,看得秦夫人中间晕过去了两三次,好不容易,等到里面的御医说了一声“好了”,秦夫人又一头冲了进去。
秦玄策半靠在床上,松松地披着一件袍子,他的额头打上了绷带,臀部和大腿也涂抹了药物,包扎妥当了。
他常年行军打仗,其实这些皮肉伤都是家常事,并不如何妨碍,萧皇后给的千年老山参终究还是有点用处,他嚼了许多下去,此时脸上渐渐开始恢复了血色。
却把秦夫人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的声音都发抖:“皇上一向你对恩宠有加,怎么今日竟至于廷杖责罚,你到底做了什么?”
秦玄策有些心虚,避开母亲的目光,含含糊糊地道:“我不慎御前失仪,皇上发作过了也就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方才容形狼狈,自己也有些困窘,此时收拾清楚了,觉得又是一个光鲜英武的大将军,差不多可以见人了,他重新精神振奋起来,问道:“阿檀呢,快把她叫过来,快点,我有事要和她说。”
此话一出,旁边的奴仆们齐齐安静了下来。
唯有秦夫人震怒:“你都这样了,还记挂着那丫头,问什么问,别问了,她跑了,找不回来了!”
秦玄策呆滞了一下,恍惚间没有听懂秦夫人话里的意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看左右:“阿檀呢,去叫她过来,你们没听到吗?她是不是又躲在自己房里偷懒去了,快去叫她。”
秦夫人强忍着怒火,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清晰地道:“她一早就跑了,我已经着人报了官,也用你的名头央了京兆府满城搜索了一天,一无所获,这会儿不知道是死是活,总之就是人不见了。”
“不可能!”秦玄策猛地跳下了床,他踉跄了一下,差点又要跌倒下去,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搀扶,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他一脸惊怒之色,完全不能置信,“谁敢挟持我的人,好大的胆子!我马上带人去找!”
“不是被什么人挟持了,是她私自潜逃,你听清楚了吗?”秦夫人冷冷地道,“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她转头,吩咐道:“二爷还不信呢,来,拿过来,给二爷看看。”
陶嬷嬷战战兢兢的,拿了几样东西过来,那是一捧银子、一个小布包、还有一封信。
秦玄策不顾其他,一把抓过了那封信。
“君为人中龙凤,吾为道边蒲柳,判若云泥,不堪伺奉君前。前尘往事皆是缘,今日缘尽,君不曾负吾,吾亦不曾负君,两不亏欠,勿憎勿念。就此别过,望君珍重。”
那下面写了个小小的“檀”字。
纸笺上有一些水滴干涸的痕迹,皱巴巴的,她的字迹和她的人一般,秀丽、柔弱,好似写的时候没有什么力气,笔画还有些抖。
秦玄策的手也抖了起来,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死死地捏住了那张薄薄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周身的气势倏然变得可怖,如同风雨欲来、乌云摧城,黑压压的堵在那里。
谁也不敢说话,连秦夫人都觉得有些不妥,她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半晌,秦玄策抬起脸,双目赤红,眼睛缓缓地落到陶嬷嬷手中那捧银子和小布包上,用低沉的声音发问:“那又是什么?”
陶嬷嬷额头上出了一些汗:“这堆银子,数了一下,正好一百两,那丫头刚来的时候,我和她说过,我们府里奴婢的赎身价是一百两银子,这大约是她平日里积攒下来的。还有就是,那个……”
后面还有一个小布包,陶嬷嬷不太敢说了,犹豫了起来。
秦玄策上前去,抓起那个小布包,抖了一下,里面包的一样东西掉了下来,“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秦玄策僵硬地、艰难地俯下身,捡起了那样东西,那是一枚钥匙,他曾经亲手放在她的胸口,对她说“我的东西,就是你的”,可是,她连这个也不要了。
秦夫人叹了一口气:“阿策,不是我说你,都怪你平日自己把她纵容得太过了……”
秦玄策突然走了出去,走得又急又快。
秦夫人急了起来:“阿策,你去哪里,你还伤着呢,别胡闹,来人啊,快把二爷拦住。”
可是,哪里有人敢拦秦玄策,他此时面无表情,宛如修罗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骇人的煞气,没有任何人敢直视他。
他气势汹汹走到阿檀的房中,“砰”的一脚,直接把门踢破了,闯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朦胧的月光从门窗中照进来,一片素白,干净的案几,案上摆着一个黑陶小瓶,瓶中斜插一截枝条,枝条的影子落在地上,更显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