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抒鹤
这丫头肯吃苦,脾性也好,每天见了人脸上都堆着笑。
大家都很喜欢她。李婶见她满头大汗,臂弯里的篮子上盖着块青布,便知道她多半又一大早进山了,急忙问道:“阿蘅,你又进山了?”
昭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去采了点木耳菜,明天婶子带我一起去赶集好不好?”
“阿蘅,你一个人以后不要去山上。”李婶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把她歪扭的头花扯了扯,又说,“前些日子他们在山上发现了野猪,你一个小孩子去遇上了如何是好?阿山叔他们过几天要进山,你到时候跟他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要是这几天屋里短吃的,我那里还有两把去年晒的干青菜,你先拿去吃。”
这时节大家都短吃的,昭蘅哪好意思拿她的,知道她是一片好心,她只好点头道谢。
正说这话,村子里又跑出来一个人,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来抢东西的,是朝廷来抓逃犯。”
“那个跛足大夫,他竟然是宫里的御医!以前杀过人!”
众人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听到是来抓杀人犯的,大家一窝蜂似的赶紧朝跛足大夫院子涌去,生怕去晚了看不到热闹。
李婶急忙牵着昭蘅也快步跟上。
跛足大夫住在村子南边,就在昭蘅家后的竹林里。
他是前几年到的薛家村,他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赤脚大夫,给人看病为营生。起初还有人找他看病,可他脾气古怪,经常打骂病人,渐渐的就没人找他了。
他没有朋友,也几乎不跟人说话,只专心侍弄他门前那块药圃。
有村民对他的尖酸刻薄记恨在心,趁着天黑打算去毁了他的药圃,结果却晕了过去,在药园子里躺了整整一宿,害了场重病。后来他就到处说跛足大夫在药园子下了毒,就更没人去找他了。
他一个人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根本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村民赶到跛足大夫院子前的时候,他那满园的草药被马践踏得七零八落。平日里整整齐齐码在廊下的草药洒落得到处都是,跛足大夫瘫软地坐在院角,捂着胸口,面色苍白如纸。
一个身穿玄色窄袖劲装的男子,抬脚踩着他的肩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蹦出来,“王仲,你怎么还没死?”
“舅舅。”
在他的身后,一道温润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因何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弱,半晌传出低低的两声咳嗽,似乎是身上染了风寒。
昭蘅壮着胆子望去,看到森严的银甲卫队后,走来道白袍玉带的身影。镶滚着云纹的披风掩盖了他绝大部分的身形,却难掩他如雪后松竹般挺立的身影。
宽大的帽檐盖下,唯露出如银似雪的侧脸,他抬手掩唇又轻咳了声,那指节细长如嫩竹,拇指上套着枚翠玉翡翠,分外精美。
“先把人带回去再审。”
那道声线也低沉得清贵儒雅,像清风吹过松柏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自有一种难以言喻、不落庸俗的美妙。乡野里的汉子声音粗犷,又爱扯着嗓子喊话,昭蘅还没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看不见脸,脑子里却依稀勾勒出一个竹子化成精的面容。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有个同伙帮你制药。”李文简俯身,靠近跛足大夫,目光锐利如刀,“你说她叫昭蘅?”
王仲被他看得如如芒在背,这个少年分明只有十三四岁,可那眼神却骇人得很,像是藏着锋利刀芒,令人不敢直视。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太子恨他入骨,被捉回去他必死无疑。临死之前,他只想找个垫背的一起死。
他的目光朝人群扫去,落在藩篱外看热闹的小小身影上。这个小姑娘很听话,到了阴曹地府里,他还要她给自己做事。他咳了几声,胸腔震荡得生疼,最终抬手指向那个目瞪圆睁的小姑娘,“她在那儿。”
李文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昭蘅正不可思议地朝他看过来。
她才八岁,很矮,很瘦,面色发黄,站在葳蕤盛开的杏花树下,像一朵瘦弱的蘑菇。
他的眼眶,兀的一红。
第102章
李文简隔着人群与凌乱的院落与昭蘅对视,看到杏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
忽地就想起,承安五十四年春,他陪昭蘅看的最后一场雪。
彼时他与昭蘅刚从江南回来不久。她少时不侍神佛,到了老年却信起这些来,从江南回来后便与他一起居住在云雾山的佛寺之中,日日看经论道。
承安五十四年的春来得很早,二月初京城里便百花竞开。半个月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摧得枝头俏丽凋零大半。
那一夜他们正在寺中译经,忽闻外面风雪声起,她心血来潮拉着他出门踏雪。
他提着琉璃灯,与她将佛寺踏了个遍。他们在金顶之上还堆了个雪人,临回禅房时,阿蘅挽着他的手臂,踏着沙沙细雪,笑着说:“我上辈子肯定做了好多好多的好事,这辈子才能遇见你。”
她银色的长发在雪色中泛着光泽,那双眼睛却如青年时明亮澄澈,“所以我这辈子努力地做好事,下辈子我还想遇见你。”
李文简从不信来世今生,他只着眼于眼下,但是为了阿蘅,他竟也愿相信来生。
他当着满天神佛对她说:“我自认此生功德无限,愿以此生之功,换你我余生无虞,不受病痛所苦;换你我来生再相逢,续今生之缘。”
半年后,她在睡梦中死去,结束她跌宕又传奇的一生。
彼时他们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母,二十多个孩子的祖父母。他亲自为她操办后事,让她在最珍视的亲人的陪伴下毫无牵挂地离开。
次年春,他也在睡梦中随她而去。
再睁开眼时,李文简竟然回到了自己少年时。
他才十四岁。
*
昭蘅闻言眼泪差点没掉出来,跛足大夫怎么可以出卖自己!她是帮了他不错,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杀人犯,更不知道他让自己喝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是干什么用的。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朝她看过来,她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
她想起两年前到村子里打打杀杀的官兵,揉揉泛红的眼睛,转过身就往外跑去。
可是路太滑了,她刚跑两步,就一头栽倒在泥地里。
牧归阔步追上来,拎着她的衣领逮小鸡一样将她捉起来,然后丢到李文简面前,眉毛一挑,邀功似的道:“她想跑。”
李文简看着昭蘅爬起来揉了揉膝盖,眉头就轻轻皱了起来,一向温和的面容上添了几丝冷。
“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能做什么?”安元庆站在李文简身后,看着昭蘅,眉头挤出沟壑,脚上更用力地踩跛足大夫的肩背,“你这家伙想让拉她给你垫背?”
“舅舅。”李文简提醒他,“再待下去,恐怕引起恐慌。”
安元庆挥手,示意人押着王仲离开。他又看了眼昭蘅,问,“这个小孩怎么办?”
李文简抿了抿唇,忍住没去看她:“既然是王仲招认的同党,先带回府上盘问清楚再说。”
昭蘅猛地抬起眼睛,慌乱地看向他说:“我没做坏事!”
李文简看到她戒备又小心的眼神,心中又酸又涩。他多想立刻将她抱在膝上,告诉她,他知道她是个好人,没做坏事。
可是他不能,现在他们是陌生人,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那些属于他们的美好回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她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也不曾经历过那么多非人的痛苦。
于他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你别害怕,跟我们去一趟,若是没事,我会送你回来。”李文简蹲下身,拿出帕子去擦她脸上的泥水。
昭蘅的眼睛泛着红,忍着泪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弄脏他白色的丝帕,于是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真、真的吗?”
李文简笑了笑,抬手揉了揉毛茸茸的头顶:“真的。”
*
昭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睁着好奇地到处看。这座房子真漂亮,门窗上雕满了好看的花纹,窗纸薄如蝉翼,飞絮般的花影从窗前悠然飘落,临窗的软榻上衾褥干净雅洁,浸染着淡淡的香气。
榻边是一张小圆桌,桌上摆有一盏八角团福铜炉,升起冉冉香气,好闻得要命。更要命的是旁边还有几碟点心,散发着特有的香味,勾得她腹中馋虫直叫。
她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汤面就上山了,一直到这会儿还没吃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她看着桌上的糕点,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她伸了伸手想拿一块糕点尝尝,忽然想起奶奶教导她的话,不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咽了咽口水,又乖乖坐了回去。
正是这时,门外响起阵脚步声,昭蘅立刻看向门外,是抓她回来的那个人来了。
李文简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坐在高凳上的昭蘅,她两只眼睛有点红,鼻头也是红红的,看样子刚刚哭过。一对上他的目光,她马上挪开了眼。
怯生生的模样活像山林里受惊的小鹿。
李文简脚步顿了顿,才朝她走去。他少年时身量就已很高,站在她面前,她不仰着头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凳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泪水,还没说话,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以前官兵也到村子里捉过人,捉走之后没多久,人就死了。
她不想死。
李文简看她淌泪委屈的样子,微微俯下身来,轻声说:“王仲已经招认了。”
昭蘅愣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的肩膀哭得一抖一抖,手紧紧地捏着衣角,原本就短了两寸的袖子显得更短,露出一小节瘦弱的小臂。
李文简看到她脸上长了许多红疹,被泥水糊得脏兮兮的,他抬手捏着她的下巴,用丝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看到有两颗红疹破了皮,心上漫起一股气。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吃过的那些药在体内起了作用。
他永远也忘不了,前世她设计害死安嫔那一夜,哭着跟他说不愿早早的认识他,因为那时她吃了很多的药,浑身烂疮,流脓不止。
“疼吗?”李文简问。
只这两个字,让昭蘅的眼睛红得更厉害,她喉头嗫嚅,说:“我、我没帮他杀人,我只帮他试过药。”
“我知道。”李文简抬眼看她,“我是问你,疼不疼?”
昭蘅对上他的视线,少年那双深邃如幽泉的眼睛黑沉沉的,藏着云雾一般,凝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本能地后缩了下,摇头想说不疼。
她其实很能忍疼,又不想让奶奶为她担心,再疼也会咬牙忍住。尤其是面对陌生人,她更带了点倔。可是,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声的蛊惑,她终于还是低道了声,“有一点。”
李文简垂下眼,抬手按在胸口。他的心在胸腔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姑娘有多倔,无论何事都自己生生硬扛,能从她口中说出个“疼”字,应当是极疼的。
他放下手,哑着嗓子唤了声“牧归”。
牧归觉得公子自从前几日从佛寺中回来,整个人就不对劲,他原本就早慧,如今更有种少年老成的气质,分明是跟他同岁的少年,却稳重得不像话。
他竖着耳朵在门外等了好半晌,听到李文简唤他,忙推门而入,垂首问:“公子有何吩咐?”
李文简脑子突突地疼,嗓子眼也干涩得厉害,他起身对牧归道:“去请徐大夫过来。”
牧归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李文简则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取了铜盆,打来温水给昭蘅洗脸。
温热的帕子靠近昭蘅脸庞的瞬间,她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扭头躲开他的手。李文简低声问她:“怎么了?”
昭蘅小声说:“公子,我自己来。”
李文简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指节握着还冒着热气的帕子,骨节微微弓起,怔楞了一瞬,从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已十分不合适。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听到昭蘅软而轻的声音:“我身上脏,别弄脏了您的手。”
西斜的落日洒在她瘦削的面容上,泛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