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抒鹤
“嗯。”
昭蘅忽然间松开他的手,停下来。
李文简静默地看她片刻,重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重重深院里,雨水如注,滴答声在耳畔翻涌。
少年的嗓音清冽干净:“阿蘅,你不要怕。”
“我们一起走。”
他在不绝的雨水里,牵紧她的手,垂下眼帘望着她,“我们去哪里都一起。”
他看到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漂亮,澄澈又天真。
“我不会撇下你。”
*
午后大雨不停,晦暗的光线落在瓦片上,让雨中的府宅更添一层朦胧的水纱。池塘里荷叶才露角,偶尔破水的鱼儿尾巴清扫,带得荷尖的水珠站滴落在水中,犹如一颗颗剔透的水晶珠。
临窗而坐的昭蘅忽然停下笔,回头去望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所以,我们真的非走不可吗?”
“嗯。”
李文简淡淡地应了一声,才喝了口茶,从半遮的茶盖里瞧见她盯着自己,抿着唇眼里尽是困惑。他将盖完放到一旁,长长叹了口气。
“我也很舍不得菜园里的那些菜。”
少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静默地去看黄花梨案上她越发端正的自己,纤细的羽睫挡住狡黠的眼瞳,他的嗓音轻缓而沉静,“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抛下辛辛苦苦开荒出来的菜园。”
“阿蘅,不要担心,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来。”
他的语气温柔又宠溺。
戾帝为人阴狠毒辣,前世离京前,他在安氏放了一把火;之后盘踞江南多年,魏湛大军攻入白粥那日,他一把火将皇室中人全都烧死了。
他连宗室之人都能痛下杀手,又何况他人?
不过,在李文简的记忆里,杨元残部被剿之后不到三个月,他阿爹阿娘就打回了京城,他们这次离京,大抵也去不了多久。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昭蘅仰面望着他。
少年闻言,那一双眼睛再度落在她的脸上,他唇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看起来十分温柔干净:“是的,很远,要走很多很多天,你害怕吗?”
“不害怕。”
昭蘅摇头,压下眼底的迷茫:“有你跟我一起,去哪里我都不怕。”
“那就说好了。”他伸手摸了摸她日渐乌黑的头发,“我们一起走。”
昭蘅心里甜丝丝的,她想起奶奶交给她的平安符,迫不及待从袖子里掏出来,打开后分了一枚给他。
“奶奶到白马寺给我们请了平安符。”昭蘅递给他,“我们一人一个。”
李文简瞥了眼那花里胡哨的平安符,只见上面的纹路是一左一右两只蝙蝠,正好凑成一双。
少年眉眼里迸出笑意,修长的手指挽着平安符的绳结,将它挂在腰边,深红的穗子在他洒金色的袍子上荡漾。
昭蘅学着他的样子,也把平安符系在腰间。她伸手拨了拨他垂下的穗子,又拨了拨自己的。
“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小姑娘笑得眼睛微弯。
*
两日后,魏湛从舒州回来。
舒州是无忧太子妃的家乡,她的表兄王照当年曾是本地叱咤风云的少年郎。这一趟回来,他终于确定梁星延的身份。
原来他真的是无忧太子的遗孤,太子废妃后,王照带着他们母子南下,可他母妃在中途不幸病死,王照就带着他返京,暗中筹备会贤庄园。
是夜,安元庆带着一队人马悄悄前往会贤庄园。
李文简和魏湛送他到门前,魏湛捏着腰间的玉佩,望着安元庆消失在浓稠夜色里的身影,始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真正的梁星延已经死了,他们杀了他,就在大觉寺里。”魏湛咬着牙,艰难地说。
李文简并不意外,他还知道,真正的梁星延死在谁的手里。
“你不想知道,我跟舅舅说的如何处置他吗?”
魏湛摇摇头,说:“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的。只有鲜血才能洗清鲜血。”
李文简微微颔首,沉默了片刻:“舅父的线报查出,王照的人觉察到有人暗中注意到会贤山庄,前日派人截住回京的梁星延,正要带他南下。舅父的人下午就已经离京南下截杀他们。”
魏湛垂放在腿边的手忽然紧握成拳。
看到泼天的夜雨,想起去年春日京畿的草场,有满地酢浆草,青草馥郁芬芳。绵延的青绿草场外,他们几人策马狂奔,惊动宿鸟。
追逐着落日催马归家,少年郎笑得恣意又爽朗,笑声直抵湛蓝苍穹。
梁星延的枣色披风被吹得荡漾,他笑说:“以后我们每年都来跑马。”
仿佛有一把切金断玉的刀从魏湛心上狠狠划过,他望着檐下的雨,喉咙隐约有声,终是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知道了。”他压下心口里的寒凉,了然地说。
李文简看着他,突然说:“好歹是做了七年的兄弟,你还真的准备让我杀了他?”
魏湛看了他一眼,又有不解。
李文简说:“我跟舅父说了,把他送去白鹿书院,让东祈叔公帮我好好照顾他。”
魏湛迟疑,问:“你不怕有朝一日他卷土重来吗?”
李文简摇头说:“我若担心天下人叱骂乱臣贼子,难道就要屠尽天下人吗?”
他始终记得前世在合江别院,梁星延飞扑过来挡在他身后替他挡住致命一击;记得他咽下泪跟他说,如果有来生,他宁愿去乡野做个教书先生;也记得他说不想杀人,偷别人的名字和身份,杀魏湛,和他斗得你死我活。
他愿意相信人心本善,愿意相信他是迫不得已,也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
*
李文简才跟昭蘅说了他们要离京的事情,第二日府上的管事便来通知薛氏收拾东西,一时间让薛氏心里七上八下的。
外头下着绵绵细雨,一声声落在她心上,砸得她心神不宁。
“奶奶怎么愁云惨淡的?”昭蘅摘了最后一筐青瓜进来,看到薛氏正愁着脸在收拾东西。
薛氏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心中百味杂陈,她叹了口气说:“住了这么久,要离开这里,还真有些舍不得。”
管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猜到安氏这次离开大抵是躲避战祸。她半生凄苦,到了晚年才过几天安生日子。人上了年纪,就贪图个安稳。尤其是她半生凄苦,到了这把年岁才过上松快日子,因而格外珍惜不舍。
“那有什么?”昭蘅轻笑一声,眉眼微扬,“书琅哥哥说了,我们就是出去玩一趟,很快就能回来。”
薛氏面色凝重,她对战事只有一知半解,也不会分析形势。可这场仗打了太久了,如今安氏满门都要搬离京城,看来事情不容乐观,再要回来哪那么容易。
昭蘅看她不信,急忙辩解说:“真的,书琅哥哥亲口跟我说的。”
薛氏看向昭蘅,小姑娘对神仙小公子的话真是深信不疑,她苦笑着:“好好好,我知道了。”
昭蘅以为自己说服了她,这才转过头帮着收拾东西。
收拾了一会儿,昭蘅听到身后传来隐约的啜泣声,她扭过头不解地看向薛氏:“奶奶?”
薛氏急忙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眼泪。
“您怎么哭了?”昭蘅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放下手里的事情,走到她身旁,抬起袖子尽力踮脚给她擦泪。
“我没事。”薛氏极力想控制自己的眼泪,可那眼泪就是不争气地从爬满褶子的眼角流淌出来。她像蝼蚁一样活了几十年,根本无人在意她的死活。一夕之间,忽然有人事事想着她,不仅给她吃喝,给她遮风避雨的住处,就连避难都不辞万里带上她。
就像在河里飘荡了几十年破破烂烂的渡船终于驶进渡口了一样。
“那您哭什么?”昭蘅无措起来。
“公子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薛氏哽咽不停。
昭蘅被她哭得眼睛也酸酸的,她红着眼圈轻轻拥着她,用小手拍着她的背宽慰道:“当然了。”
薛氏哭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才停下来。她很少当着昭蘅的面哭过,这次实在忍不住。小公子对她们祖孙的这份情意,她这辈子恐怕也报答不了。
祖孙俩吃过晚饭后,点着灯继续收回东西。
她们来时两手空空,几个月下来,竟也添了几个箱笼的细软之物。
正在叠衣裳时,昭蘅听到奶奶齉齉的声音响起:“阿蘅,你的书拿出来两本好不好?这一袋青豆种子没地放了。”
“不要。”昭蘅不假思索便道,“书琅哥哥说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书可不好买。种子挑拣一点带上,外面应该可以买新的。”
薛氏嘀嘀咕咕:“带书有什么用?魏家大姑娘现在又不写功课了。”
她大为不解,却还是把书放入箱笼里,合上了盖子。
昭蘅看到奶奶重新把书放回去,这才松了口气。她在魏晚玉那里尝到了念书的甜头,在族学里又找了几个人代写功课,她要趁着避难好好念书,等回来之后问问还有没有需要代写,她要努力攒钱当嫁妆。
*
次日天刚亮,李文简起床去给安静柳请安。
老人家睡眠不多,早早就起来了,坐在书案前捧着茶盏批阅族学中弟子的功课。
看到李文简走进来,他眼睛微抬,笑了笑:“正好你来了。”
李文简笑着走向他:“阿翁在等我。”
安静柳拿起单独放在案头的几张纸递过去,面上带笑:“你看看。”
李文简接过那几张纸,认真看了一边,唇畔也忍不住挂着笑:“这字仿得着实拙劣。”
“这几个人都是请人代笔写的功课?”
安静柳从椅子上站起来,与李文简一同往湖边走去:“看得出来,代写的跟你一样聪明,还知道换换笔迹。”
李文简眼底平添几分讥诮。
阿翁说的是他幼时的事情,魏湛那时只喜欢舞刀弄枪,不爱写功课,便央他代写,代价是要带他去骑马。
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活儿干得十分漂亮,每天都认真研究魏湛的笔法,模仿他的字迹写功课。他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这样拙劣的手法根本没能瞒得过阿翁,最后两人都被罚抄了一百遍功课。
“那阿翁可要好好惩治这等不正之风。”李文简提议。
安静柳颔首:“这是自然。”
李文简听到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去看,却见他笑得更奇怪。
*
六月中,安氏最后一批人终于启程前往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