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罗刹鸟◎
大理寺里, 朱家上下奴仆,乃至昨日接亲的少女,全被带到讼堂审问, 挨个审问过来一遍, 得到的结果分外令人惊讶。
按照他们所言,自新娘被迎入宅中婚房,便有不少女眷同在婚房中, 直到新郎回来才陆续退下,那时已近丑时二刻,大家都累得很,领过赏钱便有家的回家, 该歇的歇下。但即便再累,总归有留下几个人守在外头供新婚夫妻差遣, 整夜不会离开。
那几个留下的婆子拍着胸口保证,说当夜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进入婚房, 房中也没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动静, 当时几人还纳闷来着,觉得安静过了头,不大对劲, 哪知还会有这种惨事发生。
宋鹤卿听完, 心底疑惑油然而生。
他在想,假设当时房中是新郎新娘两个人,新郎入内,新娘的盖头肯定是揭开的, 凶手无论是从窗口还是以其他手段进入房中, 都必定会惊动二人, 无论是先对哪个动手, 另一个都肯定会大声呼救,不至于丁点动静发不出。
最关键的,是朱承禄遇害时身上衣物齐全,不像是行夫妻敦伦时被害,这点足以证明案发时间在他进房不久,或许是刚进去便已被控制。同时也足以说明,新娘在他之前便已落入凶手掌中,故而无法呼救。
然而问题又来,据婆子们所说,她们是在新郎进房后才退下,便可保证,新娘当时的情况是完全正常的,并且房中肯定不会留有第三个人在场,女眷们只会让夫妻二人独处,岂会留人扫兴。
这样看,最初的推测便就又不成立了,因为凶手是没有机会留或者躲在房中的。
矛盾的地方太多,宋鹤卿刚清晰些的思路又被打乱,揪着眉心很是想不通,只能接着审。
这一审便从下午审到了晚上,转眼便又到了用饭的时间。
唐小荷提着食盒来到讼堂,见讼堂空无一人,该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宋鹤卿埋首趴在公案,看样子好像是睡着了。
不过唐小荷知道,今夜就算是守门的狗睡着了,宋鹤卿也不会睡着,这家伙心思一重精神便好,除非将那部分精力消磨出去,不然休想歇息。
想到这,她下意识一惊,心想我什么时候这么了解他了。心头划过丝古怪,唐小荷没多想,走过去敲了敲公案,道:“青天大老爷醒醒,吃饭了。”
“没胃口,不吃。”宋鹤卿闷声闷气道。
唐小荷轻哼一声,道:“行啊,这顿不吃下顿也不用吃了,下下顿也不用,我走了。”
宋鹤卿立马起身夺过食盒,自己动手端碗布菜,低声抱怨:“激将法都会了,成日不学点好。”
唐小荷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但她念着他此时心情不好,便没打算同他斗嘴,只恭维道:“那还不还是少卿大人教得好,领头的聪明,手下人又能笨到哪里去,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心中熨帖愉悦不少,嘴上死要面子:“油嘴滑舌。”
唐小荷没跟他计较,上半身靠在案上,双手托腮看他吃饭,顺口问道:“我从回来便在厨房忙活了,也没朝人打听,怎么样,案子可否有点眉目了?”
不提还好,一提宋鹤卿头脑便疼,放下筷子重新闭眼揪起眉心,长叹口气道:“很怪,非常怪,且不说凶手为何会以那种手段折磨新郎带走新娘,单说朱承禄死的样子和死亡时辰,与下人们口中供词根本就对不上。你说一个杀人凶手,是如何混入朱家大宅,再藏在婚房,中间不惊动任何一个人,再在新郎新娘俱在的情况下,以什么手段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动静,犯下此等大案?”
唐小荷认真听完,然后老实摇了摇头。
宋鹤卿:“……”
宋鹤卿:“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唐小荷:“你知道我不知道便该知道即便说了我也不知道。”
宋鹤卿:“那你知道什么?”
唐小荷指了指饭菜:“我知道你再不吃饭,它们便该凉了。”
白痴对话进行到此,宋鹤卿认命似的抿唇点了点头,伸手捏了把唐小荷的脸,语重心长道:“你真是个聪明孩子。”
唐小荷最烦别人掐自己脸,正要跟宋鹤卿急眼,便听宋鹤卿大为震惊的鬼叫道:“不是吧唐小荷!你把中午的剩菜拿给我吃啊。”
唐小荷拍案而起:“放屁!这明明是我晚上新做的!”
宋鹤卿拿筷子点着其中一道,理直气壮说:“这道拔丝番薯我晌午便吃过了,现在又出现在我眼前,这不是给我吃剩菜是什么?”
唐小荷夺过筷子,亲自夹了块“拔丝番薯”咬了口,给宋鹤卿看着里面的白瓤道:“看见没有,这里面不是番薯,是梨,二十五文一斤的大雪梨!雪梨怯燥热,我觉得你今日着急上火,肯定不舒坦,特地用晌午剩下的糖浆给你做的拔丝雪梨,睁大眼给我看仔细了!是不是雪梨!”
“行行行,是是是。”宋鹤卿抢过筷子,讪道,“算我气量小没长眼,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行了吧。”
唐小荷仍是嫌弃他:“真是不懂了,不就是外面那层糖壳子长得差不多吗,至于连番薯和雪梨都分不清,还青天大老爷呢,你明察秋毫察哪里去了?”
宋鹤卿夹了块雪梨入口,点头随她抱怨。忽然,他面色一凝,抬脸盯着唐小荷道:“你刚刚说的什么?”
唐小荷被他这脸色吓住了,喃喃道:“明察秋毫察哪里去了?”
“不对,上一句。”
“青天大老爷?”
“也不对,再上一句,番薯和雪梨都分不清前一句。”
唐小荷越发懵了,眨了下眼道:“不就是外面那层糖壳子长得差不多?”
宋鹤卿两眼瞬间亮起,拍了下桌子自言自语道:“对啊,反正外面那层壳子都长得差不多,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一直想不通凶手是如何做到的掩人耳目,可事实上,他只要换个壳子便行了啊。”
唐小荷弄不懂他在说什么,忍不住问:“你念叨什么呢?什么换壳子?”
宋鹤卿顾不上回答她,心情激动异常,抬头放声道:“来人!去将放走的那些人全部带来再审一遍!一个都不许放过!”
当夜大理寺讼堂彻夜长明,烛火不断。
接亲的少女们多是好人家的老实孩子,本就害怕此等场面,偏又被带回来第二次,当即便有人受不住,哭哭啼啼地求宋鹤卿放她们回去,说她们真的不知道凶手是谁。
宋鹤卿听见哭声就头疼,偏还不能吓着人家,只能耐着性子道:“休要恐慌,本官把你们带来只是要问你们几句话,你们回答出了,便放你们回去。”
少女们克制住抽泣,老实等待官位上的大老爷发问。
宋鹤卿道:“本官问你们,你们在陪同新娘离开天香楼前往朱家的路上,队伍可曾在什么地方停留。”
少女们摇头:“回大人,不曾停留。”
宋鹤卿接着问:“将新娘送到朱家宅院以后,你们可曾离开过她的身?”
少女们本欲接着摇头,其中一个回想了起来,道:“天快黑时,翠姑娘乏得很,说自己从寅时便起来梳妆,实在困得受不住了,要我们出去片刻,她要小憩一会儿,我们听完便出去了。除此之外,再没有离开她的时候。”
“你们离开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回去时翠姑娘便已休息好了,蒙着盖头安静坐在榻上,没再同我们嬉笑。”
宋鹤卿拧眉自语:“半个时辰……”
接着他问:“在这半个时辰里,你们都在干什么?”
“阿芳和我去逛了下园子,小月和蓝蓝到偏房睡了一觉,玉兰姐见留下也没什么事,便同管事婆子说了声,提前回家去了。”
听到“玉兰”二字,宋鹤卿瞬间来了精神,因忙于朱家的案子,这个名字在这整日里几乎被他忘却,他虽无法将那女子娇弱的外表同墙头上的脚印联系起来,但想到她身上的种种蹊跷之处,还是令他心中警铃大响。
他又仔细扫了遍堂下几名少女,问道:“怎么就你们四个,那个叫玉兰的哪里去了?”
负责押送嫌犯的邓招上前,道:“回大人,小甜水巷找过了,没有人。”
宋鹤卿眼神一紧,沉下声说:“没有人,便更该仔细去找了。”
他向邓招报了个地方,邓招会意,立刻领命带人前往。
外面,夜深人静,街上除了乘马出城的大理寺胥吏,便只剩打着哈欠走街串巷的更夫。
“咚!——咚!咚!”
昏暗的街道上,梆子声一慢两快,更夫扬声喊道:“子时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时,只听头顶传来磔磔之声,更夫抬头看向夜空,发现今夜的夜色似乎比往日更浓了几分,连月亮都隐没在云层后面了。
不对,不是云层,云层怎么会发出叫声?
就在更夫诧异时,“云层”竟分散开来,化为一只只通体漆黑的大鸟,数量庞大,铺天盖地,在京城上空成群飞过。
更夫既怕又惊,挑灯想要看看这是什么鸟,不料灯火闪烁,竟招来数只大鸟冲向他,幸而他闭眼及时,没被尖锐的鸟喙啄掉双目,但两眼也已破皮受伤,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淌,鲜红可怖。
更夫丢掉梆子灯笼,拔腿便跑:“救命!是罗刹鸟!罗刹鸟来啄人眼珠了!”
作者有话说:
罗刹鸟是《子不语》里的一种妖怪,能变成人形,爱好吃人眼珠子,本文这个不是,下章让宋大人那个唯物主义斗士跟你们解释
第60章 嫌疑
◎罗刹鸟◎
天亮时分, 唐小荷早起做饭,顺便摸出了点时间,打算去早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时令。
从东侧门出去的时候, 正赶上邓招押人而来, 唐小荷还跟邓招打了个招呼,但等她将注意落在被押送来的人身上,便再也淡定不住了。
“玉兰姐?”唐小荷傻了眼, 生怕看错,还揉了揉眼睛。
玉兰身姿纤细,夹在五大三粗的胥吏当中,像朵柔弱可怜的花骨朵, 她眉目沾雾,抬脸对唐小荷微微一笑, 眼中满是憔悴,我见犹怜。
唐小荷对着邓招便问;“这怎么回事啊?昨天不是审了两遍吗, 怎么又将她带来了?”
邓招道:“昨日她家中无人, 没能找着她,是大人告诉我们她有可能在百树林后的山谷中,我们这才能将她拿下带来。”
唐小荷皱紧眉:“就算是这样, 这案子和她又能有什么关系?何至于将人单独押来一趟, 她一个弱女子,难不成还能杀人放火?”
邓招:“这个就得小厨亲自去问大人了,在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说完,邓招便对身后人道:“将人带走。”
唐小荷慌了, 早集也顾不上去了, 跟着这队人便去了讼堂。
眼见玉兰要被押进去审问, 唐小荷焦急万分, 扬声道:“玉兰姐你别怕!问你什么你便告诉他们什么,你清清白白一个人,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玉兰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恰如平日时分。
之后唐小荷在讼堂外观望了片刻,想到厨房的活没忙完,便又回去忙活,专门派阿祭到讼堂外等消息。
唐小荷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但多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切个菜连着切到三回手指,这是在过去从没有过的。
多多给她包扎着手指,安慰她:“哥哥你别担心,玉兰姐姐如果是清白的,少卿大人肯定不会冤枉她。”
唐小荷被手上的伤疼得嘶凉气,理所应当道:“玉兰姐当然是清白的,我只是……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担心些什么。”
这时,阿祭跑回来,喘着粗气道:“不好了哥哥,你的玉兰姐被打入大牢了。”
唐小荷的头发险些炸起来,手指头也顾不上疼了,冲出厨房便去一堂,去的路上,她与退堂前往内衙的宋鹤卿撞个正着。
宋鹤卿一见她这样子,便知她是为什么而来,本就不悦的心情登时更沉了三分,冷声道:“你还是回去吧,本官不过是在秉公执法罢了。”
唐小荷原本还存了与他好好说话的心,闻言顿时怒不可遏:“你秉什么公了?朱承禄死那么惨,像是她一个姑娘家干出来的吗?再者你自己也说了,凶手很可能是个男人,我玉兰姐浑身上下哪里像和男人挂钩的?”
宋鹤卿一夜未眠本来就烦,现在见唐小荷如此维护那名女子,顿时烦上加烦,心里还涌出来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使得他的语气有些酸不溜秋,冷嗤一声道:“我有说凶手就一定是她吗?嫌疑懂不懂?不然谁能跟我解释她为何会在案发第二日不在城里好好待着偏往山里跑?这难道不是避风头吗?好好个人为何要去避风头,还不是因为心里有鬼。”
唐小荷冷笑:“那照你这样说,昨日里所有出城的人都该有嫌疑了,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是出去避风头。”
宋鹤卿气得咬牙:“唐小荷你不可理喻你!”
唐小荷回呛:“你宋鹤卿才是真的黑白不分!”
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宋鹤卿整日没吃饭,唐小荷看谁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