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唐小荷真怒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杜衡声音低下去,显得有些赧然:“我看了你的身子,我要为你负责。”
唐小荷义正词严:“兄弟大可不必,咱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现在就把我放下去!”
杜衡没听,再度捂上她的嘴,从脚下树冠一跃到草木茂盛之处。
宋鹤卿意识到这厮想跑,携带来的弓箭举了又举,终究放下,喝令众人:“追!”
追赶中,山中忽然传来一声“轰隆”闷响,整座山体发生极大的震颤,天地间飞沙走石,无数巨石沿着山脊滚落,地面裂开一条又一条的巨大缝隙。
“地震了!地震了!大家快跑啊!”
不知是哪名差役带的头,原本忙着追唐小荷的众人纷纷往下山的路上跑去,正事全抛到九霄云外,保命才为要紧,连何进都跟着跑了。
宋鹤卿根本听不到下属们的呼喊,两眼一味盯着那道飞跃的黑影上,连开口训斥的精力都没有。
直到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前面半个山头坍塌下陷,连带那抹黑影也要伴随坠入深渊。
宋鹤卿大惊失色,大喊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早被吓懵了,直到听到宋鹤卿的呼喊,才反应过来,放声哭道:“救命!宋鹤卿救我!”
眼见就要葬身深渊,身体失重之际,唐小荷被用力抛到了尚未坍塌的平地上,咫尺间便是无垠地狱般的深涧。
她本该拔腿冲向宋鹤卿,可转头看到杜衡下坠瞬间,鬼使神差地便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杜衡,巨大的重力几乎让她整个也坠了下去。
“快松手,再这样你也会一起掉下去的。”杜衡冷静道。
唐小荷整张脸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发紫发红,咬牙坚持道:“可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杜衡笑了,声音似是哽咽:“笨蛋,我轻功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死,听话,松开我。”
“少废话!”宋鹤卿赶来,同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额头青筋毕露,口吻凶狠,“坚持住,我会把你拉上来。”
轻功练的无非就是跳与跃,这底下连个落脚点没有,纵是神仙托生,到了下面恐怕也要粉身碎骨。
杜衡见是他,眼神出现些许的释怀,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事到如今,说多无益。宋大人,我想要你帮我个忙。”
宋鹤卿使出全部力气将他上提,眼中血丝布满,张口斥责:“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杜衡笑了下,未将他的回绝当回事,自顾自说起了那桩想要宋鹤卿做的事情。
“轰隆”之声震耳欲聋,杜衡喃喃说完,先是深深看了唐小荷一眼,又看了宋鹤卿一眼,最后对二人笑了声,眼角滑出一滴泪来,道:“后会有期。”
他用掌风震开宋鹤卿唐小荷的手,身体如断线纸鸢,直直坠入漆黑深渊之中。
“杜衡!杜衡!”唐小荷崩溃至极,她再是如何恨他嫌他,都绝对不愿看到眼前这幕,无论他是玉兰还是杜衡,她都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宋鹤卿注视着深渊,咬了咬牙,一刻未作犹豫,起身扛起唐小荷,大步逃离这座亡命之山。
唐小荷在宋鹤卿肩上生生颠晕了过去,昏迷前满面泪痕,睡梦中都在喃喃念叨杜衡的名字。
待睁开眼,便已到了次日白天,天气晴朗,满室亮堂。
唐小荷头脑嗡鸣,昨夜发生之事陆续涌入脑海,掀开被子便下榻,鞋顾不上穿便往外跑。
八宝斋外,多多端着一碗汤正要推门而入,门便从里打开,出现了满面惊慌的唐小荷。
“哥哥你干什么去?”多多忙抓住她问。
唐小荷神情恍惚,吐字急促:“少卿大人呢?昨夜他有没有和我一起回来?”
多多点头:“哥哥放心,少卿大人无碍,只是累得厉害,昨夜回来放下你便回内衙歇息了,当时城外地震闹出的动静好大,我和阿祭哥都要吓死了,还好你们都平安回来了。”
唐小荷听了,心道:“不是的,有一个人没有回来。”
她心情酸涩至极,整颗心也不安地狂跳着,急需依靠些什么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再听多多继续往下说,拔腿便要往内衙去。
多多追上她道:“哥哥你是要去找少卿大人吗?少卿大人不在,他已经走了。”
唐小荷整颗心沉了下去,转身抓住多多便问:“走了?他去了哪儿?”
多多:“金陵,我听何进哥哥说,少卿大人天不亮便入宫请命到金陵赈灾,陛下恩准以后,他出宫连大理寺都没回,直接领队伍出发了,此时应当出了百里开外。”
唐小荷听完,竟是不由苦笑了下。
她想到昨夜杜衡交代给宋鹤卿的话,以为宋鹤卿不会当作一回事,没想到,那家伙看着铁面无私,实际却是刀子嘴豆腐心。
赈灾谁都能去,但有一件事,只有他能做。
……
十日后,金陵城西郊外。
整座城池被地震折磨的满目疮痍,唯独此处青山不改,绿水依旧,地上连丝裂纹都没有,即便不懂风水,单站在这里,亦能一眼看出此地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里是朱家林地。
差役们手持铁锹,正在动坟移土,坟头前立了块花岗石的墓碑,碑上刻有——“朱家长子朱承天及其妻杜氏之墓”。
朱万三神情焦急,偏还拦不得骂不得,只好转身恳求道:“宋大人,林地动不得啊,牵一发而动全身,风水坏了再养便难了。”
宋鹤卿面无表情,口吻淡漠:“子死妻疯,你朱家的风水,再坏又能坏到什么地步。”
朱万三哑然,神情苦闷。
不多时,差役上前回禀:“回少卿大人,土已移开。”
宋鹤卿抬头看了眼晚秋阴沉的天色,感觉有场大雨快来,启唇便道:“开棺。”
闷响过后,棺盖被抬走,棺中之景暴露于青天白日下。
只见棺中左右两边各躺一具尸骨,靠右那具一切如常,可看出死前神态安详,并无异样。
而左边那具,则是蜷腰躬身,手脚皆被麻绳捆绑,身上肋骨折断数根,似是经历过毒打,肋骨下,腹部处,钉了一根长半尺粗三寸的桃木钉,没入尸身,纹丝不动。
二十年过去,尸首只是风干,并未化为累累白骨,若换疑神疑鬼者,便要称为尸变,找道士做法。可宋鹤卿知道,这只是活人被关到棺材里,将棺材里的空气一口口吸完,最后活闷至死的结果。
他跳下坟坑,走到棺旁,伸手抓住那根桃木钉,将钉子从女尸身上一下拔走,扔掉钉子,对尸骨作揖道:“在下大理寺少卿宋鹤卿,受杜姑娘之弟委托,特地远来金陵——”
“接你回家。”
第74章 萝卜炖羊肉
◎罗刹鸟(收尾)◎
转眼九月末, 天气由凉转寒,立冬之日将近。
唐小荷自从被绑那一回吓破胆,从此便再没出过大理寺, 只中间出去一趟, 到那日崩塌的山下走了一圈,只见乱石重叠,半点不能逼近, 便原路返回,回来便闷闷不乐,连话都少了许多,整日只忙活做饭。
多多和阿祭见状也不敢吱声询问, 毕竟那夜在场人跑的跑散的散,除了少卿大人, 谁也不知道那日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晨,几大车的白萝卜被拉入大理寺, 唐小荷说天冷了就得吃点暖和的, 今日大理寺的主菜是萝卜炖羊肉。
新鲜羊肉筋膜雪白,肉质通红,放到案上切大块, 切上一大盆, 白萝卜洗干净去掉皮,切滚刀块。
全部切好,羊肉下锅焯水,焯水时放点葱姜黄酒去膻味, 水开撇去浮沫, 捞出羊肉用水洗上一遍, 放到竹筐中沥水备用。
白萝卜也要小过一下热水, 去掉萝卜的苦涩气即可,久了便要煮化了。
忙完这些,另外起锅烧上一大锅水,水开下洗好的羊肉,小火慢炖上一个时辰,掀开锅盖,满屋飘香,汤色清亮,汤面浮层油花,看上去已使人食欲大动。
这时加萝卜,加盐,用勺子搅上一圈,盖锅盖再炖一炷香的功夫,炖好揭盖,加胡椒面,撒上些补身枸杞,勺子搅两圈,这锅萝卜炖羊肉,便算大功告成了。
大冷天的没什么时令绿叶菜能搭配着吃,唐小荷干脆就用羊油炸了一大盆红油辣子,吃时舀上勺点汤里,白亮的汤色顿时飘起红油花,香中带辛,乍闻上令人忍不住打喷嚏。
晌午,胥吏们顶着早冬寒风,搓着手陆续来到膳堂,一闻到羊肉汤的香气,顿时炸开了锅,争先恐后前去排队。
羊肉汤打到碗中,不少人都等不到找地方坐下,就地便吸溜上一口羊汤,再来上大块羊肉,就两片白萝卜。
羊肉软烂肥嫩,牙齿轻轻一抿,便要碎在嘴里,白萝卜被煮成半透明的颜色,吸饱了汤汁,入口即化,羊汤中既保留了羊肉本身的香味,又被白萝卜压下了那股子膻味,吃完肉和萝卜,再来上口飘红油的鲜汤,别提有多舒坦。
更不说唐小荷为了这锅羊肉萝卜汤,还专门烤了一大锅就汤吃的锅饼,锅饼外焦里软,咬上一口咔嚓直响,泡在汤里吸饱羊汤与辣油,用筷子将其与羊肉萝卜一并扒入口中,嘴里又香又辣又热,被寒风吹凉的手脚顷刻热个透,浑身酣畅,热汗直冒。
还有格外会吃的,跑去找唐小荷讨瓣鲜蒜,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大口吃肉的时候啃上口辛辣的蒜瓣,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小厨再来一碗!我要多来点肉!”
“小厨我也要瓣蒜!”
“再给我来俩锅饼小厨!”
一锅羊肉炖萝卜,激起了所有人的精神,反观唐小荷,却是神情恹恹,说话也无精打采,全无素日模样。
张宝打完饭,站在窗口盛辣子的大碗前,正往碗里舀着辣子,注意到唐小荷的脸色,不由问:“小唐兄弟还在担心少卿大人吗?”
唐小荷被冷不丁戳中心事,张口却是反驳:“我闲得慌才会去担心他,他那么大一个人,出个远门还能回不来么。”
话音刚落,膳堂门外跑来一名胥吏,兴高采烈道:“好消息兄弟们!少卿大人回来了!折子不用压了!”
膳堂顿时欢呼一片。
唐小荷怔了下,放下勺子转身便跑出了厨房的门,不顾身后询问呼喊,径直跑向外衙。
仪门处,她与携人归来的宋鹤卿迎面遇上。
将近一个月未见,宋鹤卿消瘦许多,两颊隐有凹陷,冠发凌乱,像是骑马而来经风吹过。
他步伐匆忙,向身旁何进不停交代着些什么,神情略有焦躁。
唐小荷跑向他,一颗心狂跳不止,语气也有点紧张,简单打个招呼,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鼓了鼓勇气方故作从容道:“宋鹤卿,你——”
她想说,宋鹤卿你终于回来了。
但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她人便愣在了原地。
因为宋鹤卿走向她时,未做丝毫停留,径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他压根没留意到她。
唐小荷也不知怎么,心头竟然涌出来偌大的酸楚,鼻子酸,眼睛也酸,很不是滋味。在她身后,还传来宋鹤卿说话的动静——
“朱万三此经打入大牢,必须找专人看管,大理寺上下两百多号人,其中不乏朝臣耳目,朱万三残害人命的罪名是立定了的,绝不能给他通风报信搬救兵的机会。”
“东西都整理好了吗?我沐浴更衣后即刻入宫,临行前替我再行检查一遍,绝对不能有纰漏。”
“金陵那边的动静留意着,赈灾粮款虽已下发妥当,但灾情未过,百姓水深火热,各路官绅如豺狼虎豹,都想分一杯朝廷的羹汤,不可不上心。”
宋鹤卿从下马嘴皮子便未停过,何进跟在他脚后,点头如捣蒜,努力将每个字眼都记入脑中。
忽然,宋鹤卿停住了步伐。
何进本在嘴里默念重复,见状不由问:“怎么了大人?可是又有要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