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宋鹤卿睁眼,眼神幽深平静,直直看着她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你以前,你以前……”唐小荷仔细回忆着,眼中逐渐浮现茫然的神色。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以前的宋鹤卿和现在的有什么区别,但又觉得,他身上的确有什么东西变了。
比如说刚认识那会儿,他们俩虽然没少吵架,他被她惹急了偶尔也会发大火,她也确实会怕他。但那个时候她对他的怕,和现在的不一样。
就比如说此时此刻,明明他们俩没吵也没闹,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她仅是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便开始莫名其妙隐隐发怵,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有的。
“宋鹤卿,”唐小荷回答不出问题,只能别开视线,怯生生地为难道,“你别看我行不行?”
宋鹤卿“嗯”了声,眼神却是半分没移开,问:“为什么不让看。”
唐小荷跳车的心都有了,万般理由在肚子里绕了一圈,最终咬了咬唇,择出一条还算像样的道:“你们三法司的眼神都毒,看人像把人吃了,瘆得慌。”
车厢内久久无声,寂静下去。
忽然,宋鹤卿说:“这有什么好瘆得慌的。”
口吻些许无奈。
唐小荷心一动,以为宋鹤卿是在安慰自己,或许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呢?可紧接着,便听那清正肃气的声音又说——
“我又不会在这里吃了你。”
唐小荷心跳立马漏了拍。
她心想什么叫不会在这里吃?他真的有想吃我吗?这姓宋的到底是不是个人,他不会是大山里的熊瞎子成精吧?
唐小荷又偷偷扫了宋鹤卿一眼,注意到他身旁的影子是人形,才打消了心里的鬼念头,默默松下口气。
不久后,车毂声停下,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回禀少卿大人,西华门到了,且请下马。”
唐小荷刚睡着便被声音惊醒,迷迷糊糊中随宋鹤卿下了马车,下马时双脚未稳崴了一下,似乎还被他搂了把。
只不过那怀抱极短暂,还未等她反应,宋鹤卿便已松开了她,转脸询问传旨太监:“下官既已来到,敢问公公可否透知一二,陛下如此着急召见下官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太监叹气道:“宋大人别问了,洒家也只是奉旨行事,究竟如何,您进去了便知道了。”
宋鹤卿见状,不再追问,点头应下,带着唐小荷进了软轿。
去往内宫的路上,唐小荷将头探出轿外,看着漆黑夜幕下高大巍峨的宫宇轮廓,喃喃道:“原来这里就是皇宫吗,墙这么高,天似乎也比外面的黑,宫里都不点灯的吗?”
宋鹤卿将她拉回去,摁住她道:“不是不点灯,是皇宫太大,点再多的灯也照不亮,你老实些,从现在开始必须谨言慎行,在这里除了我,不准和第二个人说话。”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她就算再不知好歹,也知道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随便冲撞个什么人,她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一定不能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狭小的软轿中,宋鹤卿听到身旁人急促的心跳声,轻嗤道:“我也就是提醒你一嘴,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唐小荷拨开帘子,看向窗外道:“可这里原本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啊。”
“在我小的时候,我奶奶便跟我说,天下最厉害的厨子都在天香楼,天香楼最厉害的厨子会进宫,拿到一把金子打的菜刀,有那把金菜刀在手,皇帝便会满足那厨子一个愿望。”
“哦?”宋鹤卿饶有兴致,“你的愿望是什么?”
唐小荷:“我的愿望是希望能再来十个愿望。”
宋鹤卿:“……别这样,你会被砍头的。”
唐小荷笑起来,瞥了宋鹤卿一眼道:“逗你玩的,我又不是傻子。”
她笑完,重新看向外面,语气静了下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目标摆在那里,我尽力朝它去便是了,到了再说到了之后的事情吧,再说也不见得便能到啊,或许我的厨艺也没那么好呢?”
宋鹤卿忽然攥住了她的手,斩钉截铁道:“不,你的厨艺很好,你的人也……”
他的声音顿了下,再启唇,嗓音便透着柔和,同样坚定道:“也很好。”
唐小荷的心跳快了一下,连同身体也跟被定住了似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感受在心头蔓延开来,连视线都变得眩晕起来,感觉就像……吃错药了。
她将手从宋鹤卿掌中抽出,挑了下额前碎发,一扬下巴道:“那是,我刚刚也就是谦虚一下罢了,我唐小荷是什么人啊,厨神转世好吗,我的舌头就是尺,我在地上薅把野草尝一尝,我就知道它是适合红烧还是清炒,天下第一大厨?金菜刀?那不就是为我而生的吗,舍我其谁啊!”
宋鹤卿已经不想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缓过来了,扶额平静道:“唐小荷,你以后要是再学崔群青撩头发,你看我会不会把你的手剁了。”
……
西内宫外,轿子停下。
宋鹤卿下了轿,立刻察觉出不对,脸色一变问起领路太监:“陛下召见下官,诸位不将下官送到太极宫,为何将下官送到嫔妃居住的禁苑。”
太监道:“便是陛下吩咐奴等将宋大人带到此处,圣意不可违,宋大人只管随奴前往。”
宋鹤卿感到无比古怪,有些后悔将唐小荷带了来,但此刻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一探究竟。
毕竟应当没有人会胆大包天到假传圣旨。
二人在宫人簇拥下进了禁苑,走了约两炷香,到了一处名为“饮香斋”的殿宇前。
宋鹤卿看着牌匾上的题字,感觉有些熟悉,仔细回忆一二,想到了回京路上,崔群青对他说过的一桩新鲜事——
“你是不知道啊,在你走后京城里可热闹了,谢相不是禁足了吗,我估摸着老头应该是恨皇后在事发时未给他求情,私下里安排了不少族中少女进宫。其中有个叫谢苏儿的,据说与皇后年轻时有七分相像,甚为得宠,不久前还有了身孕,住进了陛下亲自题字的饮香斋,其父谢长威还连升两级,真真是风光无俩。”
回忆散去,脑海中的声音停下,宋鹤卿动身,随宫人走入殿中。
殿里灯火通明,各处金碧辉煌,随处可见的宝石玉器,字画古玩,样样价值连城。
而就在这种场景中,响起的不是丝竹仙乐,而是女子的哭声。
宋鹤卿循着哭声,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过玛瑙珠帘,进了陈设更为奢华的内殿。
只见一帮宫女跪在绣塌之下,双肩颤颤,正在伏地而泣。
在她们的头顶上方,金织银绣的百子图锦帐下,一貌美女子横躺于榻上,嘴唇青紫,眼眸大睁,浑身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了呼吸。
第107章 金银花
◎金钩吻◎
“丽嫔娘娘是一个时辰前开始嚷肚子疼的。”
说话的宫女名为巧巧, 乃是谢苏儿从家中带来的贴身婢女,与谢苏儿一同长大,自幼感情深厚, 情同姐妹。
巧巧满面泪痕, 神情恍惚,回忆着道:“奴婢们吓坏了,赶紧差人去请了太医, 但没能太医来到,娘娘便已疼到不能自已,全身都在打哆嗦,喘不上气, 话也说不出来……再等后来,娘娘便, 便没了动静了。”
巧巧瘫地抽泣,连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了。
宋鹤卿打量着内殿陈设, 以及榻上之人的脸色, 虽心中已经有数,仍是问:“太医怎么说。”
巧巧说不出话,便有另一名宫人哽咽道:“太医说是中毒所致, 但所用何等毒物尚且需要排查, 如今陛下大怒,饮香斋已封锁,奴等亦难逃一死,恳求宋大人尽早查出娘娘究竟被何毒所害, 下毒者又乃为何人, 求宋大人救奴等一命。”
说罢又哭倒一片。
宋鹤卿颇为头疼, 既是为突如其来的棘手案子, 也是为自己目前的处境。
天子禁苑岂容外臣出入,陛下当真看重他,他刚回来便抛给他这样一块烫手山芋,怕他推脱不来,干脆连实情都不讲,先把人骗进宫再说。
宋鹤卿已经不想用倒霉来形容自己了,简直就是活遭雷劈。
他轻吁口气,似是认命,问道:“丽嫔娘娘晚膳用的什么。”
“娘娘怀胎体热,近来食欲不振,晚膳只用了两口碧螺虾仁和枣泥拉糕,饭后又饮用了半盏金银花饮子清口,之后便上榻歇息,再未进食。”
宋鹤卿听后点头,转身到外殿,正好看到太医们正用银针对晚膳验毒。
碧螺虾仁、枣泥拉糕、金银花饮子,三样验过来,银针晶莹如常,未染黑色。
几名太医眉头紧皱,宫人们倒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丽嫔不是因饮食而亡,便能排除身边人下毒的可能性,饮香斋一众人八成是能保住的。
宋鹤卿对这场面凝视一二,径直上前,对太医道:“若本官没记错,银针验毒是否只对剧毒砒-霜有效?”
太医对宋鹤卿行礼道:“宋大人所言属实,不对砒-霜乃万毒之宗,诸多毒药皆出于砒-霜再加以炮制,若银针未能发黑,几可排除下毒可能。”
宋鹤卿点点头,稍加沉吟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既然丽嫔确是中毒而亡无误,入口的东西便要再三检查才是,来人,去给我抓只老鼠过来。”
众人立马明白了他的意图,未过须臾便抓了一只老鼠送来。
皇宫的风水养人,老鼠也膘肥体壮,跟先前震惊大理寺内外的那只大黑耗子不分上下。
宫人将老鼠放在案上,只见那大老鼠东看看西看看,确定这帮人不会要自己的命,一头扎佳肴上便大嚼大咽起来。
松软甜蜜的枣泥拉糕被它啃得七零八落,碧螺虾仁里的虾仁也眨眼进它肚子,吃饱了便要犯渴,可当这大老鼠爬到金银花饮子跟前,嗅了嗅,居然调头跑了。
宋鹤卿立马感觉到不对劲,肃声吩咐道:“将金银花饮灌给它。”
左右宫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人按住老鼠,一人去掰鼠口,剩下一人将饮子往老鼠嘴里灌。
可灌饮子的宫人胆量有些小,都没等勺子碰到鼠口,老鼠“吱”上一声人便不行了,腿脚软下直拍胸口,再动弹不得。
唐小荷看不下去,上前夺过饮子道:“我来吧。”
她连勺子都没用,盏口往老鼠嘴边一贴,对准便灌了下去,边灌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这饮子有没有问题,你要是出事了可别记恨我,要恨就恨那个姓宋的,是他要你喝这个的,我跟你说他全名叫宋鹤卿,老家开封现居京城大理寺……”
宋鹤卿在旁边听着这絮叨声,脸都快气紫了,要不是有诸多外人在,恨不得当场把唐小荷给收拾了。
而等唐小荷给老鼠灌完饮子,未过半盏茶的工夫,老鼠便浑身抽搐起来,嘴里吱吱乱叫,最后大睁着两只眼睛,四爪朝天,死了过去。
在场宫人惊骇不已,日常负责沏茶的宫女更是直接瘫倒在地,呆呆看着老鼠尸体直发愣,半晌后忽然放声大哭道:“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往里面下毒!真的没有!”
宋鹤卿抬手吩咐:“先把人带下去收押审问。”
两名太监立马上前,抓住宫女便拖了下去,随后整个饮香斋死寂一片,唯能听到门外宫女渐远的哭嚎声——“不是奴婢啊!宋大人明鉴!奴婢没有给丽嫔娘娘下毒!”
宋鹤卿在哭声中静下心情,又扫了眼老鼠的尸体,开始吩咐太医仔细去验金银花饮。
接着他又将贴身伺候丽嫔的几名宫女仔细审问了一番,譬如饮子具体是几时几刻饮用的,饮用到毒发用了多久时间,毒发到身亡又用了多久时间,金银花饮在炮制时除了那名被收押的宫女,还会历经多少人手。
审问到一半,太医那边有了新发现。
他们从炮制饮子所剩的渣滓中,发现出了与金银花模样相似,却整株从叶到根皆有剧毒的另一味草药——金钩吻。
金钩吻是药更是毒,且毒性极烈,嫩芽更是整株毒中之最,从服用到毒发身亡,至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并且无药可解,一但毒发,便是必死无疑。
而这种毒物,之所以未能在大魏禁种,除了因为它的确有医治外伤的妙用,更重要的,是因为它花朵娇美,香气沁人,有“黄花茉莉”的美称,却比茉莉更易存活,故而深受百姓喜爱,民间一时种植成风,陌上随处可见,寻常到几乎令人忘了它的毒性是何等可怖。
不过也正因为它的恣意泛滥,故为权贵所不喜,觉得小花小草,不尊不雅,不足以比德相待,从来不屑种植。
整个大魏宫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金钩吻的踪迹,便是帝后所居之处——坤宁宫。
作者有话说:
鼠鼠: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吃的早餐和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