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打马走近,围着地上那小吏走了一圈,冷冷开口:“什么人派你来的?”
地上那人痛得直叫,听到顾青问话,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小人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小人只是奉命捉拿要犯,无意,无意冲撞贵……”
顾青眯起眼睛,叫胯|下赤兔一蹄子踩上了这人方?才被?打断的右手?上:“等闲人被?我抽这一下,应该已经死了,你身手?不错。”
那人又是一阵哭嚎,撕心裂肺的喊声叫得不少人都掩面避开,可纵使这般,这人依旧咬牙不放:“……小人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顾青全然?不信:“捉拿逃犯……又聚着闹事不走,到底是真想捉拿逃犯,还是什么?”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幡然?醒悟,那小吏怕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巧今日?倒霉,冲撞上了贵人,这要是平民百姓,指定要被?欺压——
只那人还在地上含着血沫开口:“冲撞贵人,怕将军责罚……小人不懂大人……”
伴着话音,众人只见顾青抬手?把方?才射在车厢上的箭矢拔了下来,转身之?间,弯弓射箭,有气贯长虹之?姿,射日?之?力!箭矢离弦,箭锋直指不远处酒肆二楼——
飞矢出弦,破风而去,瞬息又消失在人潮之?中,悄无声息。
顾青将古铜大弓抛给小布,盯着地上的人,冷冷开口:“带走!”
与此同时。
酒肆二楼,曹嶙站在凭栏处,双目骤缩——
身后竹屏轰然?倒地!上头箭羽夹着一段鬓发?,直插竹中,箭羽因为?力道,震得发?颤!
靠近眼睛下方?,一道红线应声破绽而开,在他脸上流下了一道血痕……
第26章 风月事了(一更)
越人歌酒肆二楼, 趿着木屐的小二忙上忙下。
这处酒肆与?其他的酒肆不同?,二楼的厢房走道是一条响屐廊,据说是仿吴越西施建的, 廊道建的宽厚,却非实?心,下头埋了一成排的小陶缸, 肆里的美人、小二各个身系铜铃、身戴佩环,趿着木屐在廊上走时,能叫厢房里的客人听到清越铃响与?环佩叮当,真真算得?上余音绕梁。
只这一回,坐在厢房内的客人颇觉这声响吵闹, 面色骇人——
抬着坏掉的竹屏出去, 又换了展新的进?来,小二们?头都不敢抬,就怕惹厢房里穿着青灰色常服的年轻男子生气——这男子坐在酒案前?, 用一方嫩青色帕子捂住了左脸,不着细看便知心情不好,美人环佩叮当地来都不敢劝,轻柔慢语还没?开口, 见地上丢着几大碇银,便识趣地滚出去了。
只没?过一会儿?,外头又有脚步声来,只这回环佩叮当是没?有的, 只剩下急切,那人来得?急, 气息都还未喘允,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妹婿, 事情可是败露了?”
随着声音一道来的,仿佛是清泉解冰一般,霎时化掉了里头男子脸上的阴沉,他仰起安慰的笑:“二哥不必担心,只是被发现而已,那姓顾的决计不知道是谁做的。”
魏轩捏着把?金扇子进?来,头戴玉冠,着着金丝青玉袍,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脂粉香,一看便是刚从哪个美人堆里出来的,只额发微乱,倒是还知道急——这人先前?惹了祸事,叫魏硕罚了三个月的禁足,谁来劝都不好使,真真是三个月一日不差,只这人又是风流浪子的性子,禁足就像拿刀磨他的鳞,如何?不难受?
魏轩想起这事来就后怕,面色忐忑不矣:“我听人说,那办差的小吏已经?叫顾青捉去了,你说要是被查出来……爹不会要生气吧?”魏轩徘徊几步,看曹嶙捂着脸,据他的人说是受了伤,才想起来哄,“怨我!无端叫你做这事干嘛,给顾青递了把?柄不说,还叫你受伤了……”
今日确确实?实?让曹嶙给季卿语找麻烦的便是魏轩——
魏轩这人,说得?好听是风流,说得?直白?些,那便是好色,从前?看季卿语好颜色,又见他娘是真喜欢,便动了想娶的心思。这样的美娇娘换做谁家妻,谁能说得?出一句不满意?况且季卿语还是季大诗人的曾孙女,相貌才情不必说,放在家里是红袖添香,带出去与?官绅人家往来,那便是替他在后园争脸,整个宜州城,怕是没?有一个比季卿语更适合娶回家的姑娘了。
魏轩打探了一番,对这女子满意极了,却不曾想这小小六品芝麻官的女儿?,竟敢不愿嫁给他!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他先前?要出气,可一转眼,这人却跑到庙去了,他没?办法,只能对着她爹撒撒火气,叫那季家老头破费不少,都打点不上关系。
热锅上的蚂蚁被煮了几个月,谁知那老头也是有脾气的,转头竟把?季卿语许给了个糙汉将军——这将军还是他轻易奈何?不得?的,魏轩只能忍下了这口恶气。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五皇子登基,太后是他姑母,当今圣上他都能托大叫一声表哥!他魏轩还怕什么顾青?而且顾青不是到京城去了吗?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季卿语可不是经?常出门,错过了这回,他得?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他也并非想做什么,不过是想吓吓她罢了——叫那些平头老百姓瞧见是季卿语坐在车马里,还能不眼热?宜州城里那些人,除了想看热闹,那最想看的便是传闻中美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季卿语到底长什么模样!
魏轩想得?清楚,等那些人真瞧见了季卿语的样貌,根本不消他动手,自?有人羞辱她,什么千金小姐、名门闺秀?还不是跟乐馆舞女一样,只能任人瞧看?他倒要看顾青回来知道了这事,还会不会喜欢这已经?被人瞧去千百回的美娇娘?
魏轩想得?美,可胆子却小,自?己轻易不敢动手,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家中那个上门婿——这人吧,虽是个文?平小县城出来的,但却有本事,把?他爹他娘还有他那个妹妹云姐儿?都哄得?高兴,魏轩心里嫉妒这人,可又不敢嫌在明面上,毕竟还得?托他办事,况且这么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倒插门、没?骨气的,在他魏轩面前?,也得?一口一个二哥的敬着。
“一点小伤而已,二哥要是来得?再晚些,怕是都瞧不见血了。”曹嶙不在意地说着,他笑起来一点不设防的模样,好似真的很敬他这个二哥,活脱脱一个白?脸书生秀才样。
曹嶙继续道:“姓顾的知道不了,那人是我买来的死士,要是被人拿住,便会自?尽,绝不会留下把?柄,再不济,若真的事情败露,我也决计不会让爹知道,这事同?二哥有关。”
魏轩听他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行!这回你帮二哥顶了事,那二哥指定也不会让你亏着。”魏轩搂着曹嶙的肩膀往外走,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你不是喜欢风月楼的小雪燕吗?二哥这就把?人找来,让她好好伺候咱们?曹大人!”
曹嶙陪魏轩去快活了一回,见魏轩还要来,摆手拒了,魏轩喝了不少,才记起这人是他家的赘婿,是个没?骨气的,得?听他妹子管着,哪能上勾栏?魏轩心里嫌他,自?己又玩了两回,叫曹嶙等他。
这一日,快到暮色沉沉,两人才回来。曹嶙把?醉酒熏熏地的魏轩送回了房,听他一口一个好妹婿,都是笑脸应着,只刚一出来,面色便沉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走在廊庑上,风将酒气散了不少,曹嶙心里想着事——魏轩冲着季卿语去,可他曹嶙却是朝着顾青。
那几个文?平县的逃犯和?赵宏林早就该死了,他好容易才把?这些人送进?牢里,眼看着就要问斩,可偏生半路杀出个顾青不说,还逢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若非顾青执意留着那几个人查别的案子,怎会生出这些枝节?!
这个顾青,真能坏他的好事!
曹嶙越想心越沉,黑着一张脸,回了房间。
房间内灯火通盈,暖融融的,夫人魏子云正坐在窗台边,衬着烛光绣花。
“天这么晚,就不要做这些了,省得?把?眼睛熬坏了,不过是些绣活,家里不是有下人吗?”
“夫君回来了?”魏子云明明语气关切,可头都不抬,“我亲手做的,又怎会和?下人做的一样,我看夫君是和?二哥跑出去快活惯了,觉得?我同?那些莺莺燕燕,没?什么不同?……”
这便是生气了。
曹嶙笑起来,几步上去哄:“醋了?哪有什么快活?净办正事去了,再说了,我快活不快活的,你还不知道?我最快活的,还不是你这里?”
魏子云拿绣棚轻敲他的头:“胡言乱语,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去风月楼玩?”
曹嶙一顿,转而把?魏子云拥在怀里,不在意地问:“到处打探我的事?”
魏子云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什么你的我的?你去了勾栏,还怕我知道?我们?成亲也快一年了,你吃腻了,我不怨你,只你要知道,我才是你的妻,你是入赘的魏家,是不许纳妾的……”
曹嶙眸光微微一暗,抱着人,唇就靠在耳边的位置,呵出的热气把?人耳朵都弄湿了:“是去了,二哥叫我去的,我能不去吗?”
魏子云轻哼一声:“你日日跟二哥鬼混,还拿他来堵我的话。”
谁知曹嶙忽然靠在她耳边说,小声说:“那不是进?门快一年了,都没?见有个孩子,心里着急,又想着是不是不行吗……”
魏子云的脸顿时就热了,嗔骂他:“哪有这般说自?己的?榻上的事,分明行得?很。”
曹嶙笑起来,抄手过魏子云的膝盖,抱着人进?了里室:“那便给我生个孩子。”
放了帷帐,其实?还不到睡觉的时刻,可魏子云被他弄得?脸红红的,就是快去,可偏这时,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来敲门,魏子云勾着人的腰不让走,就听外头催得?急:“是老爷急着找姑爷。”
媚丝丝地拉出一句:“……快点。”
曹嶙换了身衣裳,步子很快,到书房时见魏硕肃着一张,便知他是知道了,当即跪了下来——
“糊涂!那顾青是什么人,也是你能轻易招惹的?”魏硕宽袍大袖,这一气,袖子几乎是弹到了曹嶙的脸上。
曹嶙沉着半哑的声音:“不过一个小小顾家,小婿自?认为,不足为惧。”
魏硕听他这话,心里是高兴的,自?新帝登基后,他的心情便没?下来过,从前?在宜州,他和?江家平起平坐,可如今却大有不同?,连江家都要让他几分薄面。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你二哥一句话,你就去了,意气用事!”魏轩用的那些人都是他的,还真想瞒住他不成?魏硕什么不知道?叹了一声,把?人扶起来,“顾青和?皇上,那是有过救命的交情,你这般做,不是让皇上为难吗?”
曹嶙站在下首,忽然吐了一句:“爹真的觉得?皇上看重顾青吗?”
魏硕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此话怎讲?”
“若皇上真想重用顾青,以顾青的本事,合该留在京里,又怎会放他来宜州?”曹嶙细细道,“禁军多少兵马?十?万不止,可如今跟着顾青的有一万吗?八千不到,爹难道真还认为如今的威武将军,还是从前?的威武将军吗?”
魏硕在他这番话里眯起来眼睛:“你的意思是,顾青到宜州来,事有蹊跷?”
“朝廷重武,为何??还不是□□皇帝年间兵戈太盛。先帝在位时,为收拢兵权,废掉各地兵制,连绥王殿下都不能在京,顾青有将才,这样的人,就该圈在京中管束,把?他放到宜州来,才是危险。”
魏硕站起来,踱了几个小步,思忖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用不着顾青,才把?他放来宜州?”
曹嶙不置可否:“魏家有爹,在京中还有太后、叔父,是世家,顾家不过一支独木。”
魏硕背着手沉默许久:“此事我自?然会查,只今日之事,切不可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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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清阳坊那事,闹得?不小,季卿语受了惊吓,没?了去武令仪那儿?的心情,只得?吩咐小布跑了一趟太元茶楼。
武家小姐听说了她的事,也是急得?不行,一下子忘了要瞧夫婿的事,拉着小布问了好久,后来知道将军及时赶到,没?出什么大祸,才歇了一口气,歇完又觉着今日的罪过大了,若不是她约季卿语出来,也不会平白?遭此一遭。
武令仪让小布捎了些茶点给季卿语,说是改日登门赔罪。
小布带着糕点回顾家时,镇圭正抱着一只贯耳壶,来找季卿语:“二娘二娘,我们?一起投壶。”
季卿语脸色还有些白?,像是惊吓不小,坐在廊下的竹榻上出神,这会儿?听到镇圭叫她,都忘了自?己不善投壶,没?多想便点头答应了。
等顾青端着安神茶过来时,镇圭正靠着季卿语,语气里满满的鼓励,拳头都握上了:“二娘慢慢投,这次一定能投中!”
顾青顺着他们?前?方不过五步的贯耳壶看去,只见壶中一支箭都没?有,地上却已经?东倒西歪躺着七八支了。
这准头:“……”
美人榻上,季卿语拿箭的姿势标准,目光很专心,认真得?朱唇微抿,几乎是比她写字弹琴时的模样还要认真,顾青站在一旁等着看,谁曾想这人面上胸有成竹,可手离了箭,箭却投了个三不沾的壶。
“……”
“没?关系二娘,二土再重新教您!”镇圭几步跑过去,把?地上的箭全收回来,然后拿起一支,用一只手挡住眼睛,说,“二娘像二土一样,一定能投中。”
季卿语学着他的模样,挡住了左眼,只用一只眼看,握着箭,就要投,忽然这时,一个温暖的胸膛靠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顾青就从后头握上了她的手——
季卿语转过头去,顾青的脸离很近,近得?叫人能看清他不长的眼睫,以及瞳孔里,她的倒影。季卿语看着人,人却看着贯耳壶,眼里只有目标,明明是很冷的,可那双手握住她时,又让她觉得?温暖。
她从来都知道顾青的手掌很大,一张手就能把?她的全部包裹起来,但也很粗糙,手心那道不深不浅的疤时常刮过她的肌肤,让她身上,不管哪处,都轻易泛起战栗,季卿语在这舒服与?不舒服,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可靠。
是的,可靠。
她好像从未觉得?谁是可靠的——尚在家中,爹爹道貌岸然,不择手段,行止不端,不再是她眼中那个温文?尔雅、低调谦逊的父亲;母亲依靠她,满是愁容的脸与?目光都叫她不敢依靠,她从前?觉得?曾祖是可靠的,她也曾有过很快乐的童年时光,可曾祖却早已经?早早离开了她。
人生海海,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季卿语在娘亲身上、从自?己的婚事上,明白?了后宅的女子根本没?有依靠时,顾青第一次牵住了她的手。
起初季卿语只觉得?这人莽撞,可清点岁月之后,这份莽撞里,好似又多了些她至今还不能名状的东西。
“睁眼。”
季卿语把?手放下了。
她被人拥在怀里,不需要动,就能感?觉到对方的高大,肌肉是坚实?的,全身都是硬邦邦,顾青带着她的手,稍稍往后一拉,而后轻巧地往前?一推,季卿语顺着这力道放手,“哐当”一声,箭入壶中,空心进?洞——
镇圭欢欣鼓舞起来:“哇!二娘好厉害!”
季卿语笑起来,厉害什么,这些人乱哄她……
“到二土啦!”镇圭兴致很高,撸起袖子,拿起一支长长的箭,左右瞄准着。
季卿语撑着下颌看过去,还没?等镇圭抛,汤药就被递到了嘴边,季卿语顺着这碗,目光上移,抬眼瞧了下顾青,面色算不上高兴,只得?乖乖端起来喝掉。
顾青总算是见到兔子舔水了,真真是粉粉厚厚的小舌头,叫人想捏起来,也不知道捏起来不给喝,这人会不会哭,但是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就够了。
他坐在一旁,看季卿语和?瓷碗一样白?的手,心道这人就适合放在家里娇养着,莳花弄草、看书弹琴,风吹草动对她来说都是打扰,泛起点涟漪,都足够叫人心软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