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季卿语躺在那美人榻上看书,书页声慢慢,黄鹂鸣翠正是悦耳轻音,窗边偶有麻雀飞来,停在沿边跳跃,重新?飞走。顾青看着?季卿语手里的书渐渐合上心口,默默睡着?,轻手把书本拿过来,又?给人盖上薄衾,见着?人睡熟后,才放了手。
顾青一只手枕在脑后,靠着?墙,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夹在季卿语看过的地方,对着?光,看天书一般,看上头的字,边看边皱着?眉,无声的嘀嘀咕咕:“看什?么呢,聊得这般热闹。”然后对着?这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书看了半天。
未时刚过,方才离开的镇玉去而?复返,匆匆道:“将军、夫人,圣旨到!”
顾青先是看了季卿语。
季卿语已经醒了。
两人换了身?衣裳,季卿语去扶顾阿奶出来,黎氏一家诚惶诚恐,也到了正堂前。
他们哪见过这阵仗?见得最大的官便是顾青了,只顾青还是熟人,他们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官威,今日见着?京城来的官,那排场,那阵仗,险些叫人站不稳,听说还是来宣读圣旨的……这可?是钦差!代表皇上来的!
田氏戚戚然,不敢出声,脸蜡黄蜡黄的,黎娥也没好到哪去,缩在后头不敢往前。
顾阿奶面上虽不显,但?心里也是忐忑的,就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季卿语扶着?阿奶的手,觉得阿奶的指尖有点发凉,安抚地稳稳握着?。
钦差瞧见顾青,先笑了起来:“顾将军,许久不见。”
顾青淡淡地“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这人的脾气,整个京城都有所?耳闻,钦差见怪不怪,稍稍问候了顾青的祖母还有夫人,见人到齐,便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将军顾青,才通世务,大智大勇,德惠广济,文平水患以来,亲历亲为,赈济充荒裕灾民于流散,解朕之急,安百姓之忧,乃社稷之肱骨,特赏黄金万两、玉如意,蟒缎……]
长?长?一串恩赏读到最后,季卿语才松了口气,同阿奶说没事。
“顾将军接旨吧。”
顾青双手接过。
待他起身?后,钦差对顾青夸了又?夸:“将军在不仅能在战场冲锋陷阵、安江河之社稷,在地方也能为圣上分忧,解黎民之急难。”说起这事,便不免提起震惊朝野的窦仙翁墓案,“先前那事将军办得好,若非将军明察秋毫,这等忤逆之事还不知要逍遥多久,圣上听说您先平恩水祸,又?破仙翁灾,不由得忆起往昔岁月,知道您虽回了桑梓,却一直心系朝廷,实属难得……”
顾青面上不多喜色,也是难得没有打断这些文官的奉承话,一一听过后,钦差又?说起圣上知他成婚:“皇后娘娘建议圣上,在封赏里多赐了几匹百花妆缎,便是赐给尊夫人的。”
这意思便是知道季卿语的出身?了。
季卿语朝这位大人福了礼,无声地谢了恩。
只钦差大人既然说到了她,那便不可?能不晓得此番在文平治灾,季父也有犬马之劳,顾青听着?,便多问了句:“大人可?知宜州府正六品通判季大人的消息?”
如今顾青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他既然开口问,钦差不可?能不给面子,透露一二。
只,“季通判啊……”
钦差耐人寻味地叹了一声:“失晨之鸡,思补更鸣,季大人玩忽职守,圣上没治他的罪过,已是格外开恩……”
第39章 雨条烟叶
顾青在这句话里, 回头看了季卿语一眼。
季卿语扶着顾阿奶的手站在后?头,目光浅浅落在顾青后?背,宽厚、健硕、有力, 她有些出?神,也是没想到顾青会回头,只钦差的话, 她亦听?到了,因此对他摇摇头,很浅地笑了下。
顾青意思着留钦差大人?下来用膳,只钦差说?还要到别处宣旨,寒暄几句后?, 顾青便?将人?送出?了门。
直等圣旨的仪仗远去, 黎阿栓和田氏才踌躇地凑上来,战战兢兢问顾青:“阿青……皇上都?说?什么?了?”
顾青看季卿语脸上没什么?神色,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季卿语扶着阿奶,他便?用手扶了她的手臂,逾礼的举动惹得季卿语瞧了他一眼,不敢声张, 怕叫人?发现了笑话。
顾青一脸无?事发生地同舅舅、舅娘解释:“无?事,先前在文平治灾有功,皇上给了赏赐。”
黎阿栓和田氏抚着心口大松了一口气,都?快到松鹤堂了才想起来说?话:“这是大喜事!今日府里得摆上两桌才行!”
“舅舅操办便?是, 我得先出?去一趟。”前半句是说?给黎阿栓听?的,后?半句却是说?给季卿语。
将阿奶送回去休息后?, 顾青又?低声同季卿语说?了一遍:“我出?去一趟。”
季卿语抬眸,知道他是何意, 只她没什么?想带的话……
失晨之鸡,思补更鸣,这话里有将功补过之意,说?明,父亲虽有错,但不至大错,纵是大错,也已补过:“劳烦将军跑这一趟了。”
探听?消息的人?到官府,一打探才知今日获罪的不止季云安,还有宜州知府、宜州同知。再探缘由,可知文平县决堤一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如今正值各部都?察,暗查宜州的监察御史发现文平堤坝被毁,全系恩水乡村民私挖堤坝所致,私挖堤坝的村民也已被捉拿归案。
因着魏家有赘婿偷盗仙翁墓一案,魏硕治下的宜州出?此纰漏,更是叫皇上盛怒,宜州府的官员,统统罚俸降职,这其中?,只季云安稍好?一些。德惠广济、赈济及时,未叫灾情扩大,季云安勉强算亡羊补牢,可水利本就是他之责,关要处,圣上轻轻提过,责了个疏忽职守,批了个无?功无?过,罚了个三月俸禄。
季云安从官府回来,便?阴着一张脸,将书案上的物什横扫一地,撕掉了怀揣自己?青云之志的诗作,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文平大灾,那些官员各个嫌麻烦,没人?愿意动身前往,只等他快要治理好?时,才勉强现身,蹭一蹭功绩,只这些他都?忍了,因为有覃晟替他上折言表功绩,只这回,季云安以为自己?无?论如何应该能熬出?头了!可到头来,又?遇到几个狗胆包天的灾民,竟敢偷挖堤坝!
天时、地利,为何总是缺个人?和?
季云安恨恨恨,时运因何从不偏爱他!为何平步青云都?是旁人?的!如何自己?就只能沦落命途多舛的地步!
这些年?,他四处打点,四处求人?,全无?用处,好?容易有地方?能大显身手,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季云安坐在圈椅里,驼着背,倾颓的模样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想起赈灾前,为给文平百姓分发赈灾银,那些叫官员层层侵拨的银两,都?是他自掏腰包补上的,他亲身到污水里捞人?、抗木,带着乡民种粮,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做个好?官……季云安哼笑了一声,那又?如何?好?官何用?无?用。
覃晟不知打哪探听?来的消息,从城外骑马疾来,进了季府。
边往里进,边脱披风,还记着吩咐容叔上些好?酒好?菜到偏厅。他本就是季云安的学生,还未做季家女婿时,便?时常出?没季府,容叔都?当他是家里的四公子。
“世乃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覃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往里进,手里还端着壶陈年?佳酿,“岳父何必如此忧愁,文平之事,虽出?师不利,却不能说?岳父并非好?官,做不了大官,岳父认为自己?缺的是人?和,小婿倒认为少的是天时,常言还道水到渠成,文平县民心所向大家是有目共睹,有此番机遇在,还愁日后?升不了官?”
季云安眉眼松动,被覃晟扯着坐到桌前,阴天日易昏,深院花满地,人?一旦不走运,连天色都?是黯淡的,季云安瞧着昏沉日色,更是倾颓:“我在这位置已是第九年?,本任满便?该迁知府,可结果如何?我自认少年?天才,十八岁考上秀才,二?十四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两榜出?身,混迹如此,六品通判,平生功绩……”
“岳父何至这般颓唐,本是壮年?,该是励精图治、奋发之时,古之重耳、姜尚、马文渊,何人?不是老骥伏枥?岳父尚且年?轻,往后?定能平步青云。”覃晟替他把酒满上,“前有绥王千里送曲,后?来文平百姓弹冠相送,岳父何愁无?处施展抱负?”
季云安酒入愁肠,叹了又?叹:“绥王?别提了,你怕是还不知,绥王留在京城,不回来了。”
“留京?”覃晟眉皱川字,“当初先帝登基不过一载,绥王便?自请去了封地,无?诏从不入京,便?是留京,也不会多待太久……他与当今圣上,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你同我说?人?和?”季云安以笑代愁,“谁来和我?”
这日是将近夜色,顾青才回来,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季卿语听?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父亲是犯了什么?大错:“是巡抚宜州的监察御史抓到了偷堤的百姓,才发现其中?蹊跷的吗?”
“是如此。”顾青靠在她那美人?榻上,长腿漏出?来,搭在地上,“明日我到岳父家中?看望,也好?宽一宽岳父的心,岳父此番赈灾,确有苦劳在身,你不必过于担心。”
“那便?多谢将军了。”季卿语点头,趁着最后?一点烛火写字,顾青闲来无?事,便?坐在她身边看着。
季卿语边写边想:“百姓偷堤,多是为於田、灌溉,这两年?倒是雨季偏多,应当不至于到水田干涸的地步,就算如此,恩水乡靠近河滩,平素还靠养殖鱼虾贝类维持生计……没想到竟是也会干出?偷堤的事。”
顾青不置可否,却想起当初他在文平赈灾时,那个偷偷跑来同他说?话的火头兵,如今确如他说?,偷堤之事确凿,只这文平县的堤坝是去年?主?持新修的,百姓若是偷挖,引水不过溪流涓涓,会弄成这样的堤决漫灌吗?
只一想起这堤坝新修,又?不由得想到当初参与堤坝监修的便?有曹嶙……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将军也学会吟诗了?”
“不会,偶然听?人?念起,想到罢了。”顾青看季卿语写帖子,已经落款了,小小一张帖子就盖了四五六个章,“写什么?呢?”
“武家小姐要成婚了。”
原是先前便?要成亲,只先帝驾崩,婚期只好?往后?推迟了几月,如今才是日子将至,她与武令仪关系不错,定是要随份贵重的礼去。
“盖这么?多章作甚?”
季卿语同他细细讲来:“帖子上的章除了落款,还有别的作用,一如下方?这枚,用来增色,其他地方?的则是压角章。”
顾青不求甚解,拿起季卿语的章子看,见上头刻着“从明”二?字。
季卿语解释道:“这是我的字,曾祖起的。”
顾青把这两个字看了又?看,不曾想过季卿语一个闺阁女子,瞧着文文弱弱,用的字竟是这般大气。
“将军可有字?”
“有是有……”
季卿语有些意外,递了笔请他写。
顾青拿笔的姿势不似季卿语那般端正,字也大,着墨深,力透纸背,行云流水之下的是一抹凌乱,可越看越觉得其中?藏有洒脱劲力,不算好?字,但也不难看。
顾青边写边道:“是我师父给起的字。”
“将军还有师父?”
“我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打仗的。”
季卿语看他写完,最后?在宣纸上瞧见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一归。
翌日醒来,身侧已经凉了,季卿语在榻上躺了会儿,想起顾青昨日说?的,要去季家探望父亲,应该是已经出?门了,她没再没多想,如常去给祖母请安。
请过安后?,顾阿奶说?昨夜睡得不好?,落了枕,让季卿语给她捏一捏。
“怎么?昨夜没睡好??”顾阿奶躺在榻上,季卿语给她捏肩膀,她上回给顾青说?帮他按摩,不是玩笑,是真的会。
她第一次见到顾阿奶,便?看出?她脊椎不大好?,自从先帝驾崩,田氏要在香案前哭丧,便?没有时间?到顾阿奶这来闲聊,季卿语也是那会儿开始一有空闲就来给顾阿奶按摩。
“自然是昨日叫钦差大人?吓的。”相熟后?,季卿语总是感觉到阿奶身上有几分孩子气,也难怪镇圭总喜欢和阿奶一起玩。
“若是事情不好?,官差一进来就要抓人?了,哪会客客气气同将军说?话。”
顾阿奶想了一会儿:“你说?得也是……”
季卿语又?问:“阿奶觉得这段时日,骨头怎么?样?”
“舒服很多,从前一挺直腰板就痛,现在不痛了。”
“那便?是身子养好?了,如今我看阿奶,那是一日一个气色,都?是好?气色。”
顾阿奶趴着,忽然道:“你跟阿青,就是两个性子,他直来直去,你呢就绕脖子……想知道阿奶为何身子不好?,又?不敢问。”
季卿语按摩的手一顿,轻了声音:“卿语想问,又?怕提起来,阿奶伤心。”
“你是好?孩子。”顾阿奶坐起来,牵着季卿语的手放在膝上,“我这老太婆啊,也没啥念想了,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得了你和阿青两个孝顺孩子……”顾阿奶明亮的眼睛看着季卿语笑,“你当阿奶不知道赵妈为何会来?我也这把年?纪了,见过的人?和事都?多,知道你不喜欢阿青那舅娘……”
季卿语生在大宅子里,见过、听?过的后?宅事多了,像田氏这般,心眼都?在明面上的,她不如何在意,便?是不用她,吩咐几个嬷嬷也能整治,只她没想到,阿奶能看出?来。
季卿语忽然觉得顾青和顾阿奶何其像:“是卿语不磊落了。”
“作何把自己?说?得这般难听??”阿奶两只手握着她的,“你进门那日,我瞧你样样都?好?,年?纪小,又?秀气,说?话轻声细语,就是阿青会喜欢的模样。可又?乖得紧,叫舅娘和表妹说?了闲话,也不开口反驳,活脱脱一个要阿青照顾的小媳妇……阿青有本事,当了大官,打仗也厉害,但阿奶还不大放心,怕我以后?去了,阿青一个人?得辛苦。”
季卿语打断顾阿奶的话:“阿奶正是年?轻的时候,如何总把这话挂在嘴边?让佛祖听?去,怕是不许阿奶长白头发的。”
顾阿奶笑起来:“你阿奶和你阿爷一定很疼你。”
家里长辈确实都?疼她:“曾祖也疼我。”
“嘴甜又?漂亮,怎么?不招人?喜欢?”顾阿奶抚了抚她的头,继续道,“后?来我又?瞧你,小小年?纪的能撑得住场面,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就是叫人?听?,不过让田氏瞧见几个下人?的功夫就把家里安排好?了,我又?觉得挺好?……你同阿青成了亲,往后?就是要一辈子相互扶持的,他这人?什么?话都?敢说?,就是吃苦了不说?,你心细,得管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