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是些红蓼、蕨菜、蔓菁,放在锅上蒸一蒸,再拿出来蘸醋吃。
鱼郦坐在榻边看辰悟和合蕊忙活,有些过意不去,抱歉地说:“让你们辛苦了,可我真的饿。真是奇怪,我已经许久没有这种饿的感觉了,从前守着满桌珍馐,都觉得胃口不开。今日吃了碗斋饭,倒像打通了胃口,见什么都想吃。”
她面色仍旧苍白,但一双桃花眸水灵灵,见蒸锅冒白烟,吞咽口水问辰悟:“什么时候能吃?”
辰悟正挽起袖子,将醋倒进蘸碟,不禁笑出了声:“这就好,这就好。”
合蕊给鱼郦披了件薄绵夹袄,扶着她下榻坐到了锅边的簟席上,锅盖一掀开,就要下手去抓,辰悟慌忙制止:“娘子,烫。”
他递给鱼郦筷箸,自己蹲在她身侧,为她举着醋碟,看她风卷残云似的吃了小半锅才停下,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辰悟将头侧到一边偷笑。
鱼郦看过合蕊,又看看辰悟,秀美的面上现出些羞赧,她轻压下颌,乖巧地把手交叠放在身前。
合蕊笑着上来搀扶她:“娘子,既吃完了就上榻去歇一歇吧,您头上的外伤虽然好了,但到底昏迷了这么久,身子还虚弱。”
鱼郦依言去躺下,合蕊同辰悟一起将锅碟收拾出去,内室倏然静下来,鱼郦歪头看向窗外的竹林,忧愁再度泛上来。
这样的日子真好,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永远过,总有一天赵璟要再把她关进禁宫里。
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何一觉醒来天翻地覆,可当她听合蕊说在神策卫攻城前赵璟就已经离宫,而且神策卫搜向萧府时,早已人去楼空,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太上皇绝不是赵璟的对手。
她起初想不通赵璟为什么要这样,但想起文泰年间,外祖父被连累进去的那一桩太子谋逆案,之后株连蔓引,金陵城中一度血流成河,她好像就有些明白了。
不禁浑身冰冷,钻进棉被裹紧自己。
辰悟的寝阁外除了一片竹林,再往后便是一爿院墙。院墙外喧闹厮杀,日夜不休,院墙内却极为幽静,除了辰悟近身的一个小僧人,寺中僧侣极少会来这里。
鱼郦时常坐在榻上歪头看窗外景致,她的话不多,只是食欲不减。辰悟道他开给她的药里有振食欲的功效,她身体孱弱,需要多多进补。
往后每日每餐,除了原本的份额,她都可以多吃半碗饭,这半碗饭上浇着满满的青菜,吃起来十分满足。
白天时,每逢同合蕊说话或者辰悟进来给她把脉,她脸上总挂着淡淡的微笑,不见丝毫阴郁。
可到夜间,她时常彻夜难眠,或者就算睡着,也会因梦魇而惊悸醒来。
有一夜,她梦见赵璟逼问她雍明的下落,她说不知道,赵璟就要来掐死她。她尖叫着“救命”醒来,晃见素室寂静,榻边亮着一盏灯。
在小榻上睡觉的合蕊慌忙来看她,隔扇外的辰悟也被惊醒,他起身快步走到隔扇前,焦急地问:“娘子,你怎么了?”
皎皎月光镀进内室,映亮了鱼郦眼中伶仃破碎的光,她张开双手捂住脸,泪水自指缝间流下。
合蕊半搂着她,在她耳畔温柔说了些宽慰之言,她颤抖的身体才渐渐平复下,又重新躺下。
也就是这一夜之后,鱼郦想绝不能等着赵璟来接她,她要想法子跑出去。
她的身体并未痊愈,前些日子刚刚苏醒时,因为久卧病榻,四肢僵硬,连多走些都做不到。
鱼郦刻意在辰悟为她把脉时询问:“我刚刚想出去透透气,可走到门边就已大汗淋漓,腿脚再也使不上劲儿,难不成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辰悟正把针灸的物什拿出来,闻言动作一滞,回头看她,清澈的眸中有什么一划而过,他道:“娘子若想恢复,就得每日练习着走路,每日先试着走半个时辰,就算再艰难也得坚持下来。”
得了他的话,鱼郦便咬牙每日坚持练习,尤其选在合蕊出去为她煎药的时候。
练了月余,一直到六月,凌霄花绽放的时节,她总算能像常人一般走路。
金陵城中的局面胶着,一方面,太上皇遍寻赵璟不到,愈加不安,下令招来了颖昌府厢军,颖昌郡守虽曾在明面上效忠于赵璟,但实则一直与太上皇有联络,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
神策卫、京邑守军和厢军将出入金陵的门户把守得严严实实,几乎要挨家挨户搜查赵璟的下落。
到鱼郦听到颖昌郡守率军来京的消息时,她就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皇室政变,殃及池鱼者无数,几乎隔几日就有人找上门求做超度法事,有一户是从前的宣徽院副使,觉慧法师入宫讲经时颇受了他一些照拂。辰悟代师还情,亲自去做这一场法事。
合蕊要去给鱼郦煎药,鱼郦对合蕊道:“我听前院佛堂里有晨会,我想去跟着念一念,午时才归,你若是回来不见我,自不必寻我。”
合蕊担忧道:“娘子能自己出去吗?”
鱼郦寻了方丝帕遮面,装出一副艰难行走的模样,拄着一副早就找来的拐杖,“就这几步路,再者说了,在寺庙里怕什么。”
她前几日趁合蕊出去煎药,悄悄摸过寺内的路,寻条小径,走到假山幽僻处,扔了拐杖,快步向角门奔去。
盛暑的清晨,树叶飒飒作响,落下斑驳影络,她刚要走出假山,忽见有几个男子朝这边跑来。
他们虽着常服,但脚上踏着禁制官靴,鱼郦缩进假山底下,听见他们步步靠近,在外议论:“刚刚还在渠水边,怎得一眨眼就不见了,萧娘子不会是想跑吧?”
“反正我可听说,这娘子在宫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本来差一点当上皇后,不知怎得惹恼了官家,还被下进狱里。”
“咱们可得看紧点,若是把人丢了,官家可饶不了咱们。”
“瞧这话说的,她前些日子还半死不活的,连路都走不利落,怎得突然闹这一出。”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鱼郦步步后退,掌心里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这假山下不过几个矮小的石窟,肯定藏不住,但若要退回水渠,顺着原路返还,必会叫他们察觉。
她正思索,要不就干脆撕破脸杀出去,忽得身边飘过一股浓郁的檀香,刚刚丢弃的拐杖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暗卫冲进假山,只见鱼郦拄着拐杖艰难仰头,辰悟站在她身侧,满面无奈道:“娘子,传言,优昙婆罗乃灵瑞,三千年一现,连贫僧都未曾见过,这里怎会有?玄痴看错了罢。”
玄痴就是跟着觉悟身边,时常进出他寝阁的小僧人。
鱼郦掌间黏腻,几乎快要抓不住拐杖,装出一副遗憾模样:“还以为相国寺佛光普照,能滋养出灵瑞呢。”
暗卫见此情状,大松了口气,默默退出假山,却不曾离去,徘徊在假山外的槐树下。
辰悟搀扶着鱼郦往回走,边走边叹息:“娘子,出不去的,寺庙内外潜藏的暗卫至少有几千。”
鱼郦的心思全暴露在他面前,反而不需遮掩,她只一颗心不断下坠,绝望至极,抓住他的衣袖,如一根救命的稻草,低声哀求:“你帮帮我吧,帮我逃出去。”
第34章
“窈窈,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两人正走到榆树荫中, 斑驳明暗的影落到辰悟的脸上,将那张清澈俊秀的面衬出几分高深莫测。
沉默良久,辰悟轻声说:“我不能背叛官家。”
世人只知那一段少年仗义施救的往事, 却不知, 两人之间的羁绊远比世人所知道的要深得多。
云藻宫的夜变,赵璟之所以能迅速摸到情况,辰悟功不可没。
他是天子埋在国寺里的一根针,任外间风卷云涌, 此间定如瀚海。
若是寻常人,怎值得将挚爱托付?
鱼郦不再说话,迎着烈日返回寝阁。
存了些心思,仔细观察,鱼郦就发现那些徘徊在主持寝阁外的扫地僧,还有往来运送斋饭的门外弟子, 甚至就连逃难至此的一些人都看上去像暗卫。
暗卫训练严苛, 行止步伐都刻在骨子里, 鱼郦从前跟在瑾穆身边时见过许多,只要一直盯着看, 总能看出端倪。
几千暗卫……看来赵璟不光是想把她困在这里,还把这里当成了藏兵之所。
城中一旦发生械斗,这几千暗卫能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
鱼郦愈发沉默寡言, 但每顿仍要多吃饭, 她知道只有将身体养好才能有一线机会逃脱。
只是夜间难眠,着实煎熬。
她时常于深夜合蕊睡着时,赤脚在寝阁内走来走去, 隔扇外时有漆黑一片, 却时有窸窣, 辰悟会披衣站在隔扇外看她,清隽的眉间郁色难抒。
后来,她的药变了味道,每每喝完总是很快就瞌睡。
可是睡着了,就意味着梦魇再度降临。
她的噩梦里不再只有赵璟,更有一些异样扭曲的恶兽妖魔不停地追赶她。她浑身瑟缩,想要挣脱却不得,整个人如浸在冰潭中,冷彻心肺。
正囿于地狱,忽听耳边传来清越的嗓音,一遍一遍,耐心呼唤。她自梦魇黑暗中窥得一隙光亮,猛得惊醒。
鱼郦正爬在榻上,额头冷汗淋漓,合蕊和辰悟站在榻边轻轻摇晃她,两人脸上俱是担忧。
“娘子,你做噩梦了。”合蕊叹道:“你在梦中总喊救命,这里很安全,你不要怕。”
鱼郦臻于崩溃边缘,将头埋入枕间,压抑着哭声。
辰悟站在一旁看她,看了许久,默默转身回到隔扇后,开始低声诵经。
这经声能让人心底安宁,鱼郦哭了一会儿,稀里糊涂和着泪在经声中睡过去。
清晨,她醒来时,合蕊和辰悟竟都不在,斋饭已摆在榻边,还有一碗熬得浓酽的参汤。
鱼郦赤脚下榻,绕过隔扇,见到辰悟那张小膳桌上也摆着斋饭,只有半碗,浇了些汤汁,连菜都没有。
她想起自己多出来的半碗饭和满满的菜,正发愣,门被推开,辰悟身着伽蓝万卍撒金袈裟,手持佛珠,踏着朝晖走进来。
他眉间带着些许憔悴,朝鱼郦颔首示意:“娘子用过朝食了吗?”
鱼郦低凝着他的膳桌,问:“你把自己的饭给了我,你吃不饱怎么办?”
辰悟脸上有平和的笑:“《瑜伽四十四卷》中说了十苦,第一苦便是诸食资具匮乏苦。贫僧既入此道,便是来受苦的,若能度世人,区区口腹之缺又算得了什么。”
鱼郦想:我的苦很多,每顿多给我半碗饭是解救不了我的。
但她下定决心不再向辰悟求助了,她不能利用这小和尚的善心,反将他推入反劫不复。
她没再说话,进去把那半碗饭端出来。
不知从第几日前,庙墙外开始有人叫卖蜜枣糖糕,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悠扬婉转,极具有穿透性。
鱼郦听了三日,终于沉不住气,趁合蕊出去煎药,辰悟去做法事,偷偷塞给玄痴几两碎银,让他买两份蜜枣糖糕,两人分了。
玄痴去了两炷香才回来,打开油纸包,糖糕还冒着热气,只是已经被人捏得粉碎。
小和尚懊恼地挠挠头:“寝阁外的扫地僧一定打开检查,把每一块糖糕都弄碎,看看里头有没有藏东西。”
鱼郦的心提起来:“没查出什么吧?”
玄痴拉着张脸:“查出什么呀,什么都没有,那僧人瞧着脸生,又这么霸道,我非得向主持告状。”
“别别别。”鱼郦慌忙摆手:“这事可不能让主持知道。”她凑近玄痴,这小僧至多十三四岁,个头刚到鱼郦的肩膀,她摸摸他的头,问:“你以后还想不想吃糖糕?”
玄痴望着油纸包里不断散发出香气的蜜枣碎糕,轻轻吞咽口水,奶乎乎地说:“想。”
“那不就得了。”鱼郦摸了摸她鬓边的金钗,“这个能换很多糖糕,你明天拿它去,再买些回来。”
玄痴大喜,瞬间将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
两人趁着辰悟和合蕊未归,狼吞虎咽,将糖糕全部处理干净。末了,鱼郦举起那张沾了糖霜的油纸,对着阳光,发现上面有几个细小的缕空的字。
十日后、丑时、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