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赵璟的脸色难得有所缓和:“你们有心了。”
他在垣县徘徊月余,前朝积攒了许多政务亟待处理,赵璟纵然有些孝心,也不能继续耽搁在别宫了。
他和鱼郦一起出了殿门,正遇上萧崇河迎面而来。
赵璟道:“不必多礼,母后因父皇新丧伤心不已,数度痛哭晕厥,现下正在别宫偏殿休养,你去看看她,劝她保重。”
萧崇河躬身道:“臣领命。”
赵璟拉起鱼郦的手,她被带着趔趄了几步,回头看向萧崇河,他这位古板小弟弟果不其然对着她的云髻珠钗和罗裙皱起了眉。
鱼郦觉得好笑,自嗓间溢出些笑音,赵璟冷声道:“我父亲死了,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鱼郦立马噤声,揽着他的胳膊道:“抱歉啊,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不这样,哪天我爹爹死了让你笑回来。”
赵璟斜睨她,目中愠色颇浓,正要发作,内侍将肩舆抬了过来。赵璟气鼓鼓地指了指鱼郦,把她推上去,将要坐到她身侧,萧太后披头散发地奔了出来。
她双目血红,手颤颤指向鱼郦,怒意凛然:“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怎么配!”
鱼郦强忍着不笑,心道,她这姑姑又是唱得哪一出,太上皇活着未见与她多恩爱,他这一死,她倒像伤心得疯癫起来。
赵璟半揽着萧太后,吩咐左右:“把母后带回去。”
内侍们听令上前,欲将萧太后挟回殿中,被萧太后推搡开,她步步靠近鱼郦,指着她骂道:“你这贱人!杀我玮儿,蛊惑我的有思,你合该死上十次八次了,你怎么还不死?还不死!”
赵璟把她拖回来,于她耳畔低声道:“母亲,你若是舍不得父皇,就随他一起去皇陵。草棚相守,将来也是一段佳话。”
萧太后倏然怔住,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向赵璟,赵璟已经耐心全无,将他推给萧崇河,讥讽:“好好劝劝你的姑姑,你们萧氏的清誉门楣可容不得践踏。”
从始至终,鱼郦安安稳稳走在肩舆上,看完了一场闹剧。她隔着宫人们看向萧太后,面上挂着挑衅的笑。
萧太后怒不可遏又要上前,被萧崇河飞快拢住臂膀推入殿中。
纷乱中,萧崇河回头看了一眼鱼郦,神色颇为复杂。
赵璟坐到鱼郦身侧,肩舆被高高抬起。
行至御苑时,赵璟握住了鱼郦的手,冲跟在身侧的嵇其羽问:“垣县那些刺客的来历查得怎么样了?”
嵇其羽回:“臣已让人去认过尸,基本可以确定是从前越王府军,至于受谁指使……”
赵璟道:“但说无妨。”
“大娘娘身边的荆意前些日子经常出宫,行踪成迷。”
赵璟握着鱼郦的手骤僵,鱼郦微微一笑:“算了,快别查了,真查出什么来,还能为了我把你的亲娘怎么样吗?”
赵璟凉凉道:“我大魏后宫规训第一条,便是女眷不得干政。有些事情,她就算是我的亲娘也不能干,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不是为了你。”
原来这件事情要紧的地方在于勾结越王余孽,而不是想要她萧鱼郦的命。但怕是方向错了,这等周密的部署,可不像她姑姑那个榆木脑袋能干出来的,她多半是被人推出去挡枪了。
鱼郦正想调侃几句,忽得意识到赵璟那句话是一语双关,她笑说:“好,我不干政。”
她面上挂着笑意,心里却在想,真险啊,当初差一点就妥协嫁给赵璟了,若真成了亲,他们就是另一对太上皇和萧太后。
将成怨偶,非死即疯。
赵璟亲自把鱼郦送回寝殿,终于忍不住,将她头上的金钗玉环一一拨下扔出去,他将披头散发的鱼郦拥进怀里,柔声说:“我昨夜跪在父皇灵前,一直在想,世人总说千秋万岁,哪里来的万岁?从今年起,朕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就睡在父皇的隔壁,那里头宽敞得很,朕还给你留了位置。你放心,你再怎么闹,有多么不甘心,你都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他说完就把鱼郦松开了,冲殿内宫人道:“好好伺候娘子,可不许惹她生气,朕今晚可是要让她侍寝的。”
赵璟终于扳回一城,笑着离开。
鱼郦散发进殿,蓦地,挥手扫落了案几上的物什。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只有福已小心翼翼上前,心疼地说:“娘子,你的手伤了……”
鱼郦抬起手,果真见指尖鲜血淋漓,该死,伤得还是右手。
她紧张起来,“快去拿药。”
福已十分伶俐地将药箱拎出来,摆弄出瓶瓶罐罐,合蕊皱眉看他,道:“你下去吧,这里有我。”
鱼郦却摇头:“不要你,就要他。”
福已受宠若惊,殷殷上前为鱼郦敷药。
鱼郦干脆摒退了众人,只留他在身边。
福已将鱼郦的手搁在绸帕上,像对待稀世的珍宝,每抹一下药膏,就要送到唇前吹一吹,他叹道:“娘子的手生得和脸一样美,要好好爱惜,伤了多可惜啊。”
鱼郦歪头瞧他,觉得这个人真有趣,被赵璟惹出的阴郁稍散,微笑:“你的脸长得也美,可惜……”
福已面露忧郁:“可惜,是个阉人。”
“可别这样说。”鱼郦道:“有人多了二两肉,也不拿它干人事,呵,还不如阉人。”
福已不妨她竟会开这样的玩笑,忍不住捂嘴咯咯笑起来。
鱼郦也笑,两人笑作一团。福已不禁怅惘:“从前随梁都知去给娘子送画像,说是要给娘子择婿的,奴心里可担心了,就怕娘子真看上谁,就要离开春熹殿,不在宫里住了……”
作者有话说:
我敢肯定,你们绝对在玩火。
(1):出自宋,司马光。
第45章
“娘子腹痛不止……”
现在再回想那段辰光, 当真像做梦一般。
鱼郦后仰了身体,姿态慵懒而怅惘:“现如今我可是再也离不了宫……”
福已给她的手指缠上白绢,唇上噙着幽秘的笑:“走不了才好, 奴会一直陪着娘子的。”
到底是个孩子, 真是年少天真。
鱼郦将手抬到眼前,看着纤细的指骨,手背上隐隐浮藏的青筋脉络,想起蒙晔和万俟灿在这只手上的付出, 倍感凄落。
她道:“我想喝点酒。”
福已犯难:“眼下正是国丧,宫中禁酒。”
鱼郦靠在凭几上,将手搭在膝上,罗袖垂撒,青丝曳地,玉颈窈窕, 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她叹息:“国丧啊, 真是可惜, 我现如今就是想喝点酒。”
福已叫她这么一念叨,心都酥了, 瞧着她那张美艳哀愁的脸,心想:是呀,不就是想喝点酒, 娘子又能有什么错。
他溜去膳房, 借着当年梁道秋留下的关系,找到管膳具茶酒的勾当官,说尽了好话, 总算讨出来一小壶屠苏酒。
鱼郦的酒量并不见长, 喝下去小半壶, 不觉纱衣半泄肩头,拢着乌发说起了胡话。
“你有没有见过寻……江陵郡王?他是胖是瘦?饭量怎么样?断奶了吗?”
福已一边给她披衣,一边道:“郡王很好,锦衣玉食,就是啊……官家不大去看,乳母们倒是尽心,先头有几个怠慢的,都让崔都监杖责后赶出宫了。”
鱼郦目光轻垂,幽幽凝着青砖上的纹络,半晌没言语。
福已凑到她身前,仰起一张俊秀澄澈的面,柔声说:“娘子不要伤心,那就是您的孩子,谁也改变不了,待他长大了,自然会来认亲娘。”
鱼郦笑了,烛光下眼角晶莹,有着剔透伶仃的光泽。
到辰时,赵璟才暂且从繁杂的政务中脱身,他负着一身疲惫进入寝殿,浓郁的酒味迎面扑鼻。
他皱眉看向身后的合蕊,合蕊低垂螓首,一声不吭。
雪色罗帐翩飞如蝶翼,鱼郦趴在梨花矮几上,纱衣半倾,露出雪白圆润的香肩,青丝如瀑洒在地上,与纱裙凌乱勾缠。
纤细白皙的手指搭在桌沿,其下是歪倒的酒壶。
福已跪在鱼郦身边,额头紧贴着地砖。
赵璟冷声问:“谁给她拿酒的?”
福已哆哆嗦嗦地跪着上前,“是奴。”
赵璟瞥了他一眼,只道:“打。”
内侍进来要将他拖出去杖责,鱼郦恰在这时醒了,她双目迷离,视线游散,嗓音略微沙哑:“这是干什么呀,不就喝了点酒。”她踉踉跄跄地起身,拢住赵璟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绵软笑说:“都是我指使的,罚我吧。”
软玉温香依偎在怀,赵璟的脸却冰冷无澜,他凝向她的右手,问:“手怎么了?”
鱼郦懒懒应付:“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他沉默片刻,猛地将鱼郦拦腰抱起,凤眸中森凉,“你确实该罚。”
这一番算是有惊无险,将要施刑的内侍把福已放开,齐齐退了出去。
寝殿里烛光煌煌,彻夜不灭,映在层叠的罗帐上纷乱人影。
福已和合蕊是要在殿内伺候的,到后半夜,福已听见罗帐内鱼郦好像在哭。
他的手紧攥成拳,浑身都在颤抖,合蕊掠了他一眼,撩帐进去送绵帕。
天将亮赵璟就起身了,他几乎彻夜未眠,但精神却好,神采奕奕,凤眸明亮,穿戴齐整后回到床边,低头亲亲鱼郦的颊边,紧贴着她,轻声说:“窈窈,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你说呢?”
鱼郦疲惫不堪,稍稍挪动下身体都像在受刑,她抬起眼皮,目中甚是空洞:“只要别闹出人命。”
赵璟抚摸她的手微滞,随即道:“怕什么?有了就生。”
鱼郦粲然一笑:“生出一对你和赵玮这样的兄弟吗?”
赵璟靠着床沿席地而坐,歪头看向窗外微熹的天光,漫然说:“你要是实在不想生,就算了,你这身子骨瞧上去也经不住折腾。”
他走后,合蕊端进来一碗药,鱼郦如久病遇医,立即抢过来一饮而尽。
这药喝完,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瘫在床上,愣愣盯着穹顶。
约莫半个时辰,她的肚子开始疼。
伴随着强烈的腹部痉挛,疼得冷汗淋漓,她捂住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福已和合蕊听到动静赶过来,福已心疼地给鱼郦擦汗,不住问合蕊:“你给娘子喝什么了?”
合蕊横了他一眼,道:“只是寻常的避子汤。”
她怕出事,不敢耽搁,忙派人去请御医,御医来看过,觑见缎褥上有血,尴尬地轻咳:“娘子怕是来葵水了。”
鱼郦算日子不到,裹在被衾里说:“从前不会这样疼得厉害。”
御医欲言又止:“那避子汤药性颇烈……”
鱼郦便没话说了,如果是这样,那这点疼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