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唇是微张的,气息流动,丝帕被气流带来极其细微的起伏。
这姑娘天生有一种操控气场的本事,她一上马车,马车内寂冷的气氛就不由自主退散,被逼退到角落。
在丹山马场上,他想错了。
她不是受阳光青睐,她就是阿悍尔的烈阳,带着具有侵略性的温暖,然后在你产生贪恋的时候,将你燃成灰烬。
她仿似无辜,你心甘情愿。
太子殿下收回了目光,心防高竖,他意识到了司绒的本事。
司绒扯下帕子,在手上甩了甩:“回头洗洗还给殿下。”
“烧了吧。”他说。
接着他们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司绒刚上车时觉着这位太子心情不错,说不到两句他又成了块儿冰坨子,脸上是明晃晃的“别招我”三字。
一路无言,到了内城都亭驿,马车停在偏僻的侧门,封暄吩咐九山:“送公主进去。”
司绒理了理裙摆,侧头问他,温声问:“殿下不进去坐坐?”
而封暄就那么掀开眼皮,静静看她:“公主常在雨里走,小心湿了鞋。”
司绒没被他这股气势压住,柔声道:“殿下常在云上游,莫要遮了眼。”
一盏茶后,九山从侧门出来。
“殿下,内院都由他们自己人守着,干干净净,看不出端倪,那带刀的小子在檐下值守,气息平稳,没有血气。”
“嗯,回镜园。”
封暄捏着手指,指头上那点沁凉到很久都没消。
小狐狸生了慈悲心,跟他玩儿阳奉阴违这一套,就要做好麻烦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准备。
*
都亭驿里,司绒进了屋,穗儿关上房门,拉开床帐,床上栗发碧眼的少女正屈着膝坐在角落。
司绒接过热帕子,递给她:“擦擦脸。”
“二皇子要倒了。”塔音胡乱地擦着脸上的血污,抬手时,手腕上有指头掐痕,也有鞭痕,甚至有凌乱的齿痕。
她擦了会儿,又用帕子捂着脸,呜咽着哭起来:“我没能杀死他,乌禄国已经降了,他还折辱了我的姐姐,把我父兄的头挂在城门口,可我没能杀死他,我没能……”
“你让他在看到希望时,又瞬间失去所有,”司绒抚着塔音的背,让她放肆地哭,“你也把他打入了泥潭,他会在皇权争夺中被各方铁蹄踩在脚下,一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活在不甘和冷嘲里,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我想杀了他,”塔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如泣血低喊一声,“我要杀了他!”
“慢慢来,”司绒解下她头上被血打湿的绢花,“首先,你要站起来,要变得强大,才能夺回你的国土,乌禄国的子民在等着他们的小王女。”
“我不行……”塔音还在流泪,碧眼像一汪倾泻的天湖,她不住地摇头,“我只有一个人。”
“可你还活着,你代替他们所有人活着,”司绒把绢花丢到床下,“乌禄族是从沙漠深处杀出来的,绿洲上的国土被占领了,那就回沙漠去吧,你的先祖是怎么打出来的,你也可以。”
塔音已入了修罗道,原本天真肆意的小王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践踏,亲族被□□屠杀,她承载乌禄王族唯一的希望,出城时族人的鲜血就洒在她身后,就滴在她脸上,成了她永远抹不去的痛。
她憎恨光明,成了血里开出的花。
要她遗忘一切地活着不是太残忍了吗,谁说女子不能愤怒,不能咆哮。
去恨吧,去战吧,去夺回自己的家,在废墟上建起城墙,在沙海里撑起孤帆。
恨意化骨,终将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脊梁。
司绒看着阿悍尔的方向,握拳贴在左胸口,说:“阿悍尔会为你保驾护航,直到沙漠重新扬起乌尾蛇的旗子。”
塔音扑上来,抱住了她:“沙漠永远忠于阿悍尔,乌尾蛇永远追随雄鹰,塔音永远忠于司绒。”
作者有话说:
作者:太子你为什么看人姑娘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人家蒙了脸就肆无忌惮吗?
太子:谁看了,我没看。
作者:哦,那你为什么看完又不高兴了,司绒都发现了。
太子:谁不高兴了,我没不高兴。
作者:帕子怎么办,这么私密的东西,啧啧又是一次私相授受。
太子:谁私相授受了,我没私相授受。
作者:行吧,司绒会烧掉帕子,帮你毁灭证据的。
太子:她敢。
作者:你看她敢不敢。
第7章 入局
雨势催天沉,夹着闷雷阵阵。
屋外。
大伽正穿着洗得发白的伽袍,散着一头白发,眼里有慈悲的光,望着她微笑,她在这目光里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想把自己的慌张和不安说给他听。
“公主是感到唇亡齿寒吗?”
司绒到美人靠上坐下,伸手去接檐下的水帘:“大伽正是感到唇亡齿寒吗?”
“阿悍尔不是乌禄国,阿悍尔有天险,有骁勇的战士,有精良的武器,有团结的族人,和乌禄国不是唇齿关系,所以,公主不要怕。”
“太子今日堵我,他笃定我派人接应了塔音,”司绒看水帘在掌心里积成一捧,倒映着昏暗的天色,声音闷闷,“他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他看穿我,却不戳破,我像他手心里挣扎的小兽,他只是在看我玩。”
“阿悍尔赋予了句桑王子雄健的体魄,赋予了司绒公主自然的灵气,北昭的太子殿下有一道铜墙铁壁,可他只要望进你的眼睛,就无法招架,他会为你瓦解,为你崩溃。”
“我不想瓦解他,他太危险,他会拖着我跌落的,”司绒回头看大伽正,“等阿悍尔平稳度过这道坎,我们就回家,阿娘酿好了酒,等提提的小崽长到和它一般高的时候,就是我回家的时候。”
大伽正把手放在司绒头顶,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慈爱地叫她的乳名:“小蛮,不要怕,大伽正会带你回家。”
大伽正走了,他从长廊尽头拐入月亮门时,蹲在廊下的稚山站起来,在他开口前,司绒从袖中抽出一张封了漆的信:“用海鹞子把信送出去。”
海鹞子……
稚山沉默着接过来,忍不住问:“阿勒回来了?”
“在山南海域,”司绒望着雨幕,“阿悍尔欠他的,还不完了。”
“行,你叫德尔过来顶差事,我去送,”稚山把信放怀里,然后指着手背上被指甲抓出来的红痕说,“沙漠的乌尾蛇抓出来的,加银子。”
司绒指着大伽正离开的方向,“大伽正还没走远。”
“老头不给我银子,他说刀不用镶猫眼石……欸,司绒,司绒!别走!”稚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气得跳脚。
“狂妄的小蛮,嚣张的司绒,狡猾的公主。”
…………
塔音不能长久待在都亭驿,这是内城,是天子脚下,处处都有太子殿下的眼睛,只有稚山能找到那些人的视线盲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都亭驿,但他没法带她出城。
司绒说要送塔音回沙漠,不是说着玩儿的,但这事的紧迫程度和它的难度成正比。
次日,天色阴沉。
都亭驿外的眼睛多了一倍,司绒出门时,收到了高府下人带来的信,高瑜今日要去龙栖山行宫面见圣上,没法来取东西。
司绒望着灰蒙蒙的天,卸了马鞭,改乘马车出城。
和过往几日不一样的是,司绒的马车今日在城门口受到了盘查,即便驭车的德尔掏出了令牌,守城的士兵还是隔着车帘对她说:“公主请恕罪,近日城中各处戒严,小的们也是按指令办事。”
话里的意思是,不掀帘子查车驾就不给过。
司绒在马车内没应话,沉默把那士兵瘆得额上出了冷汗。
后头还排着一辆马车要出城,见司绒的马车挡在前头,车夫扯了下绳,后头的马车绕过司绒,朝另一个守城士兵出示了牌子后,持戟的戍卫竟然就将戟收了,向两边让开。
“慢着,”司绒撩开车帘,下颌一抬,“他们为何不用盘查,能直接出城?”
那车夫头也没回,缓缓地驱着马车朝城门底下去。
一旁的士兵连忙解释:“那是太子的令牌,车内是纪家公子。”
司绒悠悠地点了头,士兵刚松一口气。
她眸子倏地一抬,锐利的目光直盯向前方,说:“太子的亲眷就不用盘查了么?这是北昭的国法,还是太子的家规?”
天边铅色的云层里电龙涌动,轰地投下一道冽冽雷响,和这阿悍尔公主大不敬的话一起炸在众人耳畔。
守城戍卫的眼神都朝这儿瞟。
前头的马车停下来。
司绒马车旁的士兵腿一软,就被后头的魁伟大将提溜住了后脖领,往旁一拎,那大将笑道:“司绒公主这说的是哪里话,这自然是北昭国法,持太子令公办者不受盘查,您要喜欢,也请太子给您赐一块儿呗。”
“老蒙,怎么对公主说话呢,”前头马车帘挑起,露出一张俊逸斯文的脸,看向司绒,拱手做了个揖,“见过司绒公主,在下纪从心。”
纪五,纪从心。
北昭的“丹青国手”,皇后娘家侄子,八面玲珑的人物,既能在天诚帝跟前说得上话,又能在太子殿下跟前吃得开。
司绒点头:“纪五公子。”
老蒙哈哈笑两声:“对不住了公主,小的没念过书,是个死心眼儿的木疙瘩,请公主多见谅,今日有冲撞之处,给您赔不是了。”
这大将说话时声音洪亮如钟,一双眼儿铜铃似的,滴溜溜转得快,不是个糙人。
司绒没买他的账,慢悠悠把车帘挂在一侧的铜勾上,说:“本公主没有太子令,可有你们北昭天子令,天子许我自由出入京城,你今日要查我的车,却放纪五公子走,是要打阿悍尔的脸,还是视天子令为无物?”
这帽子一扣,纪从心哪儿还敢走,觉着这阿悍尔公主真是飙啊,一连两次打太子脸,还想借着皇上的手打太子脸,得,得,这脸还是打他的吧。
纪从心喊老蒙:“呆子,司绒公主给你找补呢!一点儿好歹都不识,皇上与太子父子情深,岂是你一小小兵头子能胡搅的。”
说着话,后头又来了架马车,纪从心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太傅的马车,那车夫谦和有礼,朝迎来的士兵说:“里头是给太傅看脉的吴神医,欸,欸,应该的,您查。”
给太傅瞧病的人啊,那可不能挡着,纪从心忙让老蒙把自个儿的马车拉到一旁,借着机会在老蒙耳旁道:“太傅的车都让查了,蒙兄弟,你可别为难我了,查吧查吧,这公主连太子的脸都敢下,惹不起啊。”
老蒙能屈能伸,脑子转了一圈儿,这就客客气气地把两尊大佛请到一旁,招手让兵蛋子过来,尽职尽责地查,一视同仁地查。
司绒笑了笑,放下车帘,余光里,太傅家的马车长驱北上,渐行渐远。
城门口一场动静传到镜园时,太子殿下正在画扇面。
孙廉收了消息,匆匆进屋:“殿下,人没在司绒公主车上。”
“没在?”太子不慌不忙勾完最后一笔,扇面上,一棵古柏昂然矗立,气势直削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