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句桑察觉到地形越来越平缓, 稍微加快了脚步:“那么你要活着, 定风关的功和今日的过都抵了,没有战功,你得不到英雄碑。”
黑武想到这就心痛:“谁,谁他妈要拿战功换破碑,我想拿战功同赤睦大汗求亲,你们家,你们家……能不能让司绒嫁给我?”
句桑比这群小的长几岁,木恒安央都好懂,可他实在不明白黑武,问:“我一直以为你讨厌司绒,你捉弄她,撬掉她的马镫,抱狼崽子吓她,木恒和安央从没挨过她的鞭子,你隔三差五就要挨一回。司绒去北昭之前你甚至让她嫁到北昭不要回来,可是我听人讲,她走的那一日,你躲在帐子里哭了。”
“你不懂,我们有可能是两情相悦……否则为什么她那鞭子只抽我一个,这就是爱,”黑武回过味来,断续地骂道,“木恒又卖我。”
看,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句桑摇头,足下踏到平地:“挨鞭子可不是什么独特的爱。”
“我……”黑武说着话,垂在句桑胸前的手突然一翻,一颗角扣直直射向侧上方的枝桠。
枝桠上顿时掉落成块的积雪,砸入地里,被一道道拔刀声掩住了。
句桑放下黑武,看向那截不住晃荡的雪枝:“下来吧朋友,跟一路了。”
随后扭头,严肃地对黑武说:“下回不要拽我的扣子。”
陈译攀着树枝跳落在地,掏出火折子,用手拢了一圈火光:“别动手,自己人。”
*
外头风催雪急,帐篷发出簌簌的声响,里头光线昏暗,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斜斜铺在中间地毯,看似贴得很近,实则顺着影子往上攀,他们各自占据桌子的一个边角,仿佛呈对峙之势。
封暄背靠在桌沿,凝着司绒说:“公主这一番慷慨之言,鼓动阿悍尔弓骑兵往哈赤草原一战,可能是忘了,哈赤草原目前还是北昭的领土。”
她方才那番话,木恒都要以为他是要为阿悍尔而战。
司绒没看他,她坐回桌前,把刚刚写好的册子搁在一旁,然后提笔在小卷纸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说话声伴随墨香晕开来:“四营遇袭,太子殿下急调青云军支援,如今哈赤草原大军压境,阿悍尔也应当倾力相助,互帮互助方为盟友。”
搁笔后,抬头朝他露个标准的浅笑:“不是么?”
封暄走到椅子边,一只手指就搭在扶手上打圈:“倒不用如此费心,阿悍尔把四个营地守好即可。”
“别客气,”司绒把纸条卷起来,抬头看他,反问,“再说了,你能拒绝阿悍尔士兵进入哈赤草原吗?”
“能,”封暄漠然地说,“不仅是阿悍尔防着北昭军队进入你们的领地,北昭同样要防备你们从哈赤草原长驱直入,你此刻在为点燃那五万大军的士气做准备,但只要我未松口,你们就进不了哈赤草原。”
“说得我们好像在为北昭而战,敌方是冲阿悍尔来的,他们若是攻破哈赤草原,往南能直入北昭,往北往西能入侵阿悍尔,我在自保而已。”
“放心,敌方攻不破哈赤草原,北昭有四军,你这五万人还是留着吧。”
封暄早先让阿悍尔军队入驻哈赤草原,打的是共同御敌的旗号,但他在这基础上藏了个心思,阿悍尔进入的军队卡在两万这个数量,和哈赤草原的青云军形成平衡局面,但阿悍尔这五万人再一进来,就要打破原有的平衡。战事结束后,这些阿悍尔弓骑兵会轻易撤出哈赤草原吗?
司绒,狡猾的司绒。
她有得是招数,让这些阿悍尔战士光明正大留在哈赤草原。到时候,哈赤草原就要从北昭制衡阿悍尔的利器,变为阿悍尔反制北昭的刺。
这片土地太重要了,东连曼宁港,西与北通往阿悍尔,南接北昭,司绒早在北昭时就跟封暄提过,她想要这片地。
快速地对答过后,司绒把纸条塞进指头长的小筒里,轻声说:“可是你们没有黑白双骑,阿悍尔弓骑兵是能够缩短战时的强力保证。殿下,不考虑考虑吗?唐羊关也打起来了吧,你的四军有几支能调动?我是在助你缩短战时,提高你东面战场的胜算。”
不调绥云军,他还有乌禄的苍云军可以调,但封暄把这按下,想钓出司绒的目的:“与其说助我,不如说是阿悍尔在自保。”
司绒没反驳:“确切来说,是双保。”
巧舌如簧,封暄直接点破她的意图:“阿悍尔这五万人进了哈赤草原,还会往回调吗?”
司绒笑,半点儿没有被戳穿的恼怒,这确实就是她的目的,她的目光看得比这场战事远。
战争不会无休止地打下去,若是战事赢了,哈赤草原能够东连曼宁港,阿悍尔的海路便可通。
这才是真正的四通八达!
蛰居内陆,眼望四海,路达八方。司绒的野心在这里。
她把小筒旋在指尖转了一圈:“你说呢?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我就要同你算一算哈赤草原的归属了。”
封暄喉咙口滚出声轻笑:“真心狠啊,司绒,还在合作就惦记上我的领土。”
司绒也笑,低语道:“不心狠不行啊,你设计诓我,让阿悍尔军队进驻哈赤草原,把阿悍尔彻底绑上北昭这条船,就要想到我反咬一口的后果。”
诓我。
封暄心口被这两个字刺痛,他陡然压低身子,把两只手撑在司绒椅子扶手上,在黯淡光线里看向司绒,知道她是在攻心,但他没法把这两个字揭过忽视。
掌心的疤痕已经变成肉粉色,但它无时无刻不在灼烧。
分离从京城的第一场雪开始,越是往北,越是纷扬的雪就在无情地挟持他,一路冰冷地刺痛他,直到在帐篷里见到她的那一刹交汇。
冰与火奇异地重合,矛盾地对碰,谁都无法压过谁一头。
然后在她的冷淡态度中被封冻,又在她真真假假的笑里被催暖,最终热的更热,冷的更冷,它们汇成矛盾的河流奔跑在他身体里。
简直要撕裂他。
陡然逼近的身体带来热度和压迫感,他呵出的气就贴着她的额头拂散,这种被圈锢的感觉让她的假笑也淡了:“有事说事,不要离我这么近。”
封暄仍然凝视她,那双眼里的情绪克制力道,小心地释放着,放出来的声音犹如融进火花里的飞霜,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轻的话,他这辈子也没为谁轻过他的膝盖。
封暄单膝蹲下来,说:“如果我求你,你会回来吗?”
司绒没答,她眼里没有温度,冰面里只倒映封暄的请求。
片刻后,冷漠地转头,留给他一道逆光的侧脸。
这就是她的拒绝了。
封暄在这一刻知道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缓缓地站起身,目不转睛,漆黑的瞳仁里酝酿起另一种疯狂,就像她离开那夜一样,让看不见的黑暗重重叠叠地淹没了他。
风是有形的猛兽,它驱策飞雪,化成了呼啸的长龙,毫不留情地用龙尾鞭笞帐篷,两盏烛火摇摇晃晃,既挨着外头风龙的震慑,又挨着里边凝滞气氛的折磨。
静了一会儿,烛火猛地一颤。
司绒跟着站起身,把刚写的册子“砰”地拍在封暄胸口,用力之大,硬生生地打散了这道注视,把气氛拉回了正轨。
“阿悍尔缺物资,如果七日内能从北昭送往前线,阿悍尔可以包了北昭战船一个月的用油量。”
财大气粗。
封暄抬手把那册子接住了,翻开一看,随后提笔在几项物资前作了个标记,又在一串物品名下边补充了两样阿悍尔能用得到的。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跌到谷底的姿态重新捡起来,搭起了一个最初印象里的封暄,手握规则的太子殿下。
“三日内就能到,我还能派人帮你修补城墙,阿悍尔草野莽莽一线连天,修建的城墙不够看,抵不过下一波猛攻。另外,你要哈赤草原做什么我知道,通往外海的河道送你,但那五万人不能留在哈赤草原。”
司绒半笑不笑,往册子上落一眼:“可以。”
这才是封暄,若不是谈及军情,她根本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帐篷里。
司绒推开他,往帐篷外走,要把手里的竹筒送出去。
人还没走出桌椅间的空隙,手臂被紧握住,一道力从手臂带到全身,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背撞在封暄的胸腹间。
那么硬。
还有浅淡的血腥味。
司绒忍不住,她抬肘借力往封暄小腹一送,这招百试百灵,还是封暄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封暄再次闷吃一记,而后反手把住她的腰,把她往椅子里压:“急什么,公主还没听我的条件,河道不是白给,城墙也不是白修。”
“玩儿呢?”司绒眼带微讽,“这话题刚才就结束了,我给你的战船供一个月的油,你还要什么?”
“那换的是物资,司绒。”封暄在极近的距离里俯视她。
“行啊,这种附加的好处我不要了。城墙我们自己修,至于河道的归属,那不是你说了算,别忘了,现在阿悍尔就有两万兵留在哈赤。”司绒伸手摁着他的胸,微微后仰,拉开距离。
“那就试试,从雨东河出海的河道我不需要,我有山南海域,山南航道畅通,十一月前就可以打通铁扇群岛这个关口,你看我会不会就此把雨东河堵上,让你只能依赖北昭的航道。”封暄更近一步,弯下身,再次把司绒圈在椅子里。
“殿下啊,”司绒迎着这带着狠的要挟,轻声说,“你真是个……不择手段的浑蛋。”
“那你告诉我,司绒,此时此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要有半点机会,你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封暄拿手抬起她下颌,他就想让她看他!
“你的眼睛不会向后看,我们的过往你说丢就能丢,半点儿机会都不给我,我必须走在你前面,才不会被你越抛越远。”
司绒挣脱不了,直接攥着封暄的衣领,双目织红:“你最好别惹我生气。”
他们鼻息交错,在风摇雪落里对峙。
司绒忽然一抬脚,在被圈锢的姿态下往他膝盖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封暄吃了这力,膝盖酸软处受击,猛不丁地就屈了下去,高大无比的身影直接往司绒身上倒。
她一脚得逞,立马便要从他肘下往外钻,然而封暄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没放,一推一压之间,带得椅子往斜倾倒,司绒右脚已经离地,心头高高悬起,倒吸一口气,在天地侧旋间只顾着抱着自己的脑袋。
“咚!”
椅子倒地,封暄后背着地。两道声儿沉闷地滚在一起。
同样滚在一起的还有司绒和封暄。
在倒下的一瞬间,封暄用手罩住了她的头往胸口带,用自个儿做垫替她缓冲了这一记倒地的力,此时闷哼一声,司绒也被震得趴他胸口闷咳。
守在外头的稚山一边听着这动静,一边摸着白灵的脑袋:“别怕,大人打架。”
白灵乖巧地趴在一旁啃肉干。
缓了会儿,司绒闷在他身前说:“我今夜说想杀你,不是在说着玩,如果你拦我的路,我一定会出手。”
封暄仍然保持一手罩她后脑,一手护她后腰的姿势,虽然狼狈,但人在怀里,就有十足的踏实感,闻言道:“我也说了,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否则你无法阻止我靠近你。”
“那你松手啊。”
封暄把手松了,松了一只手,腰上的手没放,他时刻记着这人有多狡猾。
司绒撑着手坐起来,目光往上,依次在他胸口、脖子、脑袋上巡过,不疾不徐地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一只手还握不到他脖子的一半,顿时就不高兴了。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余光里探上来,她吃足了教训,没让他扣着后脑,反手把他的肩膀摁死在地上,没料到封暄转而握她手臂,借着她往下摁的力道把她也往下一扯,她的腰霎时就落下来了,把着腰的手顺带着再往后一压,司绒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倒。
封暄借着腰力抬高点颈部,两人的鼻头猛地撞在一起。
这一下力道,撞得司绒鼻子又热又痛,眼睛霎时蓄满水花。
“封、暄……”司绒疼得咬牙切齿,握拳往他大臂上砸了一拳。
封暄轻巧地翻身,把她反压在了身下,握着她的小腿往前压,手放在她松垮的衣领,司绒半道肩就游上了冷飕飕的空气。
“你敢。”司绒绷着颈抬起上半身,扬手往他脸颊去。
封暄在半空抓住了她的手:“其他随便你打,给留点脸面。”
司绒半点儿没留情,一拳拳全往他胸口砸,砸得她手发红,眼眶也发红,里面掺着痛,也夹着火星。
说实在,封暄也挺疼,但这种痛感和刚才相叠的怀抱一样,充满让他踏实的安全感。
风雪下的帐篷,昏暗摇曳的烛光,长桌下的隐秘空间,还有越来越近的,他和她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