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绒 第67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甜文 古代言情

而司绒挨着滚烫的胸膛,梦见了三月的小阳春。

*

战地没有小阳春,山岭间的冰雪地里,句桑终于等来他的援兵,尽管没有想到,是友方,而不是己方援兵。

几个主事人凑在一起,雪地当中插着火折子,被他们的身影围得严严实实,半点儿风都游不进来。

陈译蓄着胡子,看起来不修边幅,他先简单说了几句青云军支援四营的事,便在地上划了道线:“这是王子方才经过的路线,依您看,对方总人数约有多少?”

句桑略想了想,给出一个保守估计:“十五万以上,步兵为主,他们没多少马,行得慢,辎重颇多。”

没有骑兵,就要依赖更多的大型攻战床械。

“麻烦,”陈译往后看,“我只带了五百人。”

“干他们,怕个蛋!”黑武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他伤口疼,蹲不住。

句桑看黑武一眼,这一眼很平静,同时带着让人低头的威严:“说话太糙了。”

黑武仿佛被捋顺了毛,没再造次,但他还是看陈译不顺眼,在心里喊他虬髯大盗。

“王子,我可以继续沿着这条山路往深处走,对方人多,一日的粮草消耗就不是小数目,辎重床械也需要后备填充,因此他们需要一处地方放置粮草辎重,我们人数有限,只能剑走偏锋。”陈译很敬佩这位草原王子,他的语气里多是商量的味道。

陈译说的是“我”,句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示意陈译继续说。

“另外,”陈译顿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深入敌营这事交由绥云军,还请您即刻启程回哈赤,坐镇中军。”

句桑的打算是,若来的是阿悍尔轻骑,他就要带队深入,但陈译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句桑没有立即点头,反而说了句:“太子殿下到阿悍尔的时机挑得好,倒是我怠慢了。”

这话陈译怎么答,总不能说不怠慢,正中殿下下怀吧,他装傻,含糊地应:“军情多变,这也是常有的事。”

“我把这五百人留给你,你还需要什么?”句桑不再纠结于上个话题,似乎就是随口一说。

陈译摇头,竟然拒绝了:“不必,我有这五百人就行。”

两边人又谈了些琐事,陈译在阿悍尔当“蒙嘉”的时候把这一带地形都摸透了,给句桑指了条安全的路,这里毕竟是敌境,不能确保敌方不会改变战术,对四营进行二次猛攻。

句桑礼貌道谢,而后扯着黑武站了起来。

陈译把火折子抽出来,盖灭。

头顶的树影顿时倒盖,四围呈现一种微光消散的朦胧颗粒感。

陈译握火折子的手突然一紧,脊背寸寸僵硬,他有种在黑暗里被凝视的感觉,这视线没有任何恶意,否则他的刀早抽出来了。

但他仍然在这种静默的凝视里被逼出了汗,须臾,他听到黑暗里传来道声音。

“我妹妹给了你什么?”

*

“你给了陈译什么?”

天已经蒙蒙亮,穹顶像一块没打磨透的琉璃,冷雾从地平线浮起,十几匹马从四营出发,在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里,把阿蒙山抛在身后。

“你怎么知道?”司绒在风里反问。

太子是个高明的偷香贼,他没有让司绒察觉夜里的越界,在天明时把毯子还给了她,让小公主觉得还是在自己的安全领域里,因此早上换来了公主的和颜悦色。

“九山报给我,我策马出城墙后,你召陈译进了帐篷。”

“此时说不明白,等战事起你就知道了。”

在他们疾驰的时候,哈赤草原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线黑潮。

浪来了。

第56章 浪

“敌袭!北三路重装步兵冲破中线。”

“北二, 北二也不成了,他们的甲怎么他娘的这么硬,龟壳啊。”

“南线还成,南线只有小股轻装步兵, 但他们人太多了!弩!我们还要弩矢!”

“小心!南二线有伏兵, 是在雪地里穿白衣裳不披甲的前突手, 野路子!”

战报声不断。

司绒和封暄到达哈赤之前,两百里开外的巡军就已经和敌方打了个照面,对方来势汹汹,巡军也早有防备, 头一回照面就打得凶。

接着就是全线攻打。

封暄坐镇中军帐内, 熟练地在沙盘上摆放铁旗,每一次移动与转向, 每一次进退和调整,都将在片刻之后传递到战场。

沙盘上是缩放的战局, 战报声随着战鼓不断响起,犹如对冲的激流,迸出来的节奏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最后一面铁旗插下,战型初定, 军令依次传出,封暄的目光沿着沙盘的每一寸逡巡,万军齐备, 只等重骑开拔。

他突地迈开步子, 看向北方天际,那里像盘桓着一片涌动的黑云。

*

那黑云是鹰翼。

中军帐向北三百丈处, 天空呼啸着鹰群, 黑甲黑马的阿悍尔重骑肃列待发, 像苍茫的雪地上,刀削斧砍出来的五十个黑色方块。

司绒红衣白马,立在黑色的钢铁结构中心,尤为显眼。

她在等待重鼓鸣响的那一刻,代替句桑“拔刀”,这是阿悍尔重骑开拔前的仪式,刀锋出鞘的一刹,就是铁蹄碾压的号角。

司绒没有做过这件事,她也没有“刀”。

她立在这黑色方块里,如同落进兵戈中的一朵花,像是顷刻间就会被这凛冽的刀影割碎。

前方青云军铺阵张弓,准备就绪。

后方重骑肃立,就在有人担忧司绒或许会被这刀影摧倒时,她的眉眼缓慢地镀上一层冷厉的颜色,在飞雪中,单薄的身躯不曾有片刻后退。

就在此时,战鼓重重地击响!呼吁重骑入阵!

风遽然夹雪而来,刮动了这肃冽的气氛,在一线凝重中,司绒手里的长鞭应声而起。

司绒确实没有“刀”那样刚硬的一面,但是鞭子是她手里常握的武器,它们不同形态,却有同样的气势。

鞭身在半空矫夭升腾,那柔韧的弧度中覆满细小的硬鳞,在数道弯曲之后,最终笔直地昂首,犹如呼啸的黑龙。

“啪!”

鞭响。

声音穿过一个又一个黑甲战士,从圆心向四周,重重叠叠地扩散开来,黑色方块从她身边推动,迎合着浑厚的战鼓,硬沉沉地压向南北六线。

阿悍尔的花,开放在钢铁般的战意中。

她柔韧的身躯上覆满铮铮的鳞甲,动作时呈现笔直向上的线条,这些线条与棱角,造就了司绒不可逼视的锋利感。

在这战甲与冷刀的包围中,她是显得如此渺小。

但她站在中心,屹立不倒,又被反衬得尤为坚韧。

她就是阿悍尔锐不可当的气势的缩影,千千万万的士兵眼里倒映的是红衣长鞭,也是他们自己,更是他们身后的草甸与蓝天。

土地在铁蹄下震动,踏起的雪沫就像近地的云海,在轰隆声中翻滚,司绒和封暄隔着这朦胧的云海远远对视,黑色方块从他们中间渐次而过。

封暄的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像灰暗晦涩的战场上不坠的星,他高悬在穹顶,放出亘古久远的亮光,成为可以指引方向的定点。

司绒的眼神中脱离了旖旎与柔情,染上了铿锵的锐利。

她让今日战场上飘下的每一片雪,都带有红色的角影。

*

马蹄震动的一瞬间,鹰群已经迎着云雪,戾啸而去,拍动着翅翼宛如一片积雷的灰云,冽冽地炸响在哈赤草原上空。

鹰群所到之处,正在带领阿悍尔黑方块涌入青云军。

冷森森的雪地上,喊杀声震天,白色雪地渐渐染上斑驳的红。

黑色方块滚动起来,气势悍然,一往无前,敌军的箭矢无法穿透黑甲,就被弹落在地,在甲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划痕。

藏青色的青云军步兵紧随其后,灵敏地围绕黑骑变幻阵型,依仗着那势不可挡的力道,弥补了重骑笨重的缺陷,硬是把敌军生生地往后压了五十余里。

*

战鼓还在鸣响。

重军开拔之后,只剩足下的土地能够感受到遥远的震感,司绒避过了封暄的手,翻身下马,抓了一捧土。

“我想要做天上的鹰,掠翼而过的时候,每一片云都要给我让道,”她松开手,让湿冷的土落回地上,不在意掌心的狼藉,站起身来看着封暄,“做鹰能雄飞,做花能傲放,远胜于束缚在你掌心里。”

封暄喉间滚动,没有打断她。

扬鞭振士气的司绒,握拳击左心的司绒,挥笔成山水的司绒,过往和此刻的数道幕布重叠在一起,他似乎有预感她要说什么,于是明智地保持了安静。

她指尖带着黄褐色的土,又落了白色的雪粒,指着他心脏的位置,隔着点距离一路往上,落在他肩头处。

“我也曾说要从你肩骨长出来,与你沐风雪,迎巨浪,你保护我,我的根系缠满你的骨头,让你更加坚韧,”她收回手,握成拳,“但你仍然想要把我握在手心,那样是很安全,但是同样看不到天。”

他问司绒能不能回来,从那句话里司绒就知道,他至今只认一桩错——不该让司绒伤心。

可是他从没有打心底里认为对陈译这件事的处理上,他有哪里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他犯了司绒的忌讳,往阿悍尔插了一把尖刀,然后把尖刀变成了助力,调转方向朝向敌方。

作为合作伙伴,司绒甚至可以为他鼓掌,夸他应变迅速。

作为被蒙在鼓里,毫不自知地敞开心房的人,司绒如受当头一击,那种突如其来的懵痛感司绒不想回味。

他问司绒能不能回来,司绒给了表示拒绝的无声回答,但她没有把原因说出来。

因为在昨日,密闭的空间无法让司绒和封暄站在同一高度,封暄追来阿悍尔是为了什么司绒太清楚了,他来带她走,不是来听她拒绝。

她想说给他听的这些话,是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钉进他心底,如果没有表达出十足的力道,那么说出来就毫无意义。

现在么,司绒看着远处马上的人,轻轻地笑了笑,正是时候。

“阿悍尔是自下而上地凝聚,北昭是自上而下地统治,你是太子,你已经习惯朝局和天下捏在你手里。在你手里,一切都是可控的,包括我。”

司绒边说边往后退,脸上有种云开雾散,不再自耗的轻松,她摊了下手。

“可是方寸掌心留不住司绒,你不要再妄想握住我,遮蔽我的视线。这两日我不痛快,该结束了,太子殿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司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另一只手上的鞭尾懒悠悠地晃了晃,还带点有恃无恐的得意。

封暄站在原地,他觉得司绒太聪明了,这些话放到昨日不一定有如此震撼的力道,她在万军之中扬鞭,把那难以磨灭的明艳身影烙进他脑中,借着这战鼓急催,漫天漫地的风雪都成为她的助攻。

就这样,强而有力地把他的罪名准准确确地刻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