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绒 第76章

作者:容溶月 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甜文 古代言情

一句话里,所带的转折词后边,往往是重点。

句桑的重点是婉拒,但他手里同时压着令牌,便是要让封暄继续摊明目的,表示这场谈话还可以继续。

司绒耳畔跳动着声音,在二人谈话的间隙里出着神看地图,目光沿着灰色线条一路延伸,攀过阿蒙山的崇山峻岭,宕到阿蒙山东面的千里平野,最后落入深蓝的海域中。

她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想要开口。

句桑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想要听封暄明说。

“简单,”封暄同样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子令,他并没有向句桑一样扣在手底下,而是直接递到司绒手里,“翼城所能出调的,便是听太子令调派的兵马。”

这些年,四军人数始终保持在二十万左右,没有大变动。然而北昭还在年年征兵,这些兵员大多扩充到各城守城军中,入了太子的手里,成为他的一道底牌,这事连心腹也知之不多。

私兵。

司绒和句桑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深藏不露啊。

封暄流连在司绒的手上,没有在意两人的沉默,接着说:“若我不在,这五万人就是我留给你的底牌。”

封暄才是个高手,他进步神速,正在改变。

昨夜导致第二场“撕咬”的就是封暄的去留、司绒的进退。

唐羊关战事密集,开始出现猛攻的苗头,封暄不说前往旭州,也起码要坐镇居于中间点的翼城。他留在哪处,都象征着他对此方战场的偏重,继而对另一面战场的士气造成破坏。

他不但是封暄,他还是北昭的监国太子,是北昭所有将士仰望的定点。

昨夜封暄仍然想要通过某种运作,留在阿悍尔。

今日他已经想到了第二条路,用强兵铁令换一个心安。

这是他的私兵,司绒甚至可以带他们扫清阿蒙山……

他这是在放司绒飞的同时,武装她的铁翼。

司绒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来,她在茶香里,隔着被热气揉皱的空气看着封暄,她能感受到心里被锉断的小触角再次伸展,在它周旁仍然是一片坍塌的废墟,废墟飞快地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噼里啪啦落下的钢铁鳞片。

它们从封暄的心口掉落,虔诚地覆盖在小触角的伤口。

“咳……”句桑算是明白这位太子殿下的路数了,了不起。

两人错开视线,面不改色。

“手……”句桑好痛苦,他真不想干这活儿。

他想大声呐喊,让司绒勇敢去爱的是他!

也想小声哭丧,跟司绒夸下海口说会好好敲打妹夫的也是他。

封暄松了手,把太子令留在司绒手中,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白灵在两人脚下伸着懒腰,袒露肚腹。

“小蛮,你先回帐篷。”句桑已经连支开人的借口都懒得想,他需要打起精神对付这位过于难搞的太子殿下。

封暄在今日的谈话里,大多时间都在倾听,只在关键几处作出话题的推动,从北二线的防御,到粮秣辎重的运配,再到南线战术的讨论。

他寥寥几次开口,都主宰着话题的开头,他又深知不可过分强势,故而总把结尾交由句桑下定论。

这可怎么说呢。

句桑认为,封暄并不是一个善于把自己放于低处的人,他那深层次的目标,叫做司绒,这太危险了。

司绒离开后,两人其实并没有深谈。

句桑把通行令牌给了封暄,明白过多的言辞都会被太子化为绵掌,打回给自个儿,于是只微笑着给封暄下了一记重拳。

“阿悍尔公主绝不外嫁,你能为她做到哪个地步呢?”

*

这场暴雪持续到十一月。

句桑坐镇中军帐。

封暄开始在翼城和哈赤之间来回奔波,他把自己的帐篷留给了司绒,却在第一次回来后发觉帐中空置,司绒早就回了自己帐篷里。

当夜,太子殿下极其不要脸地做了一回偷香贼。

北二线继续被吊打,安央真是个奇将。

把他放到哪个战场,带领哪方兵马,他似乎都不需要适应的过程,稳重的优势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稳住自己的防守节奏,即便挨打,也挨得倍显真实,丝毫不像在做戏。

北二线战线拉了半月有余,安央和朱垓一丝一缕地削薄敌方戒心,给敌方造成了正在逐步蚕食北二线的假象。

而南路三线的不温不火终于在半月后改变,敌方悍然地结成一股凶势往南路三线猛攻而来。

十一月初二,雪止,风来。

亮刀!

第64章 全线反击

卯时中, 京城的天还没有亮。

香炉里的烟上浮,灰白色的竖波浪腾起,逸散在室内,驱散浑浊的药味。

半个龙栖山的太医都兢兢业业地守在主峰上, 日夜不敢离, 把脉案的每个字眼儿都抠透了, 商讨着小心用药,但尽了整个太医院的力,都只能吊着皇上的一口气。

主峰行宫寝殿里,浓重苦涩的药味浸泡着皇上, 这位帝王被困在了龙床上, 一日复一日地孱弱下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羊皮囊, 消瘦可怖,颧骨凸出, 双眼凹陷,精气神儿颓败,可悲的是,他知道这还远远没到他死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瞪着浑浊的双眼, 面前闪过一张张或青白或涨红的女人脸,他在龙床上操控她们的生死,现在也同样被人操控生死。想久了他就会变得暴躁, 喉咙口滚出野兽一样嘶吼的声音, 但他已经说不出话。

没有人能从嘶吼和哑声中领会到他的绝望,就如同没有人知道他这幅儒雅皮囊下是个恶鬼。他只能在心里把“报应”两字撕烂了咽下去, 就像咽下一捧粗粝的沙土, 刮得他喉咙生痛。

“报应。”

皇帝在内殿由内侍照料, 皇后捧着手炉子站在外殿门口,轻轻吐出一句。

“娘娘保重凤体,风大。”师红璇没听清皇后的话,皱眉看着天色,忍不住劝道。

庭中老枝横斜,虚张声势,伸出枯瘦的爪子抓向天穹,四围死气沉沉,显得皇后娘娘浅鹅黄的身影单薄,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暮色压倒。

“你近日来得早,裴国公还在拙政堂前闹吗?”皇后不在意,她享受着日出前至暗的一刻。

“闹着呢,裴家大公子裴世珩在考绩中评了个中,三年钻营付之一炬,继而受御史弹劾,言其挪用公款宴请朋党,那御史可是‘殿上虎’李广宁啊!哈,那言辞激烈,直取要害,臊得裴国公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师红璇劝不住,便站在风口挡风。

太子离京是一道信号。

后方的魑魅魍魉没了当顶的五指山,便按捺不住,趁着年末聚势抱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搅得近来的拙政堂乌烟瘴气。

淑妃一派作为太子的天然反对派,是其中叫嚣得最凶狠的一拨人。

皇帝病重就是一记压到眼前的催命符,让裴国公和淑妃意识到,一味隐忍也是死,奋力一搏也是死,为何不选择还有稍许希望的后者?毕竟,若是斗倒了太子与皇后,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就是顺位下来无可争议的储君。

而如今朝堂之上,温相年老体衰,秉行“守中”之策,不偏不倚,闹腾得再凶他也是垂眉吊须眯眯笑,居中调和。

裴国公等人见这团棉花打不动,便把矛头对准师红璇,师红璇私下为人随和,但在朝堂上行事刚硬无比,从不因私转圜,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成为朝中实干派的中坚人物。自太子离京之后,她便是挑起朝事大梁的人。

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裴国公批判她:“女子当温婉淑德,侍奉夫君,孝顺婆母,如今高居朝堂者倒置阴阳,岂非让天下女子以其为标榜,皆学师红璇抛弃女德妇道!届时纲常何存?伦理何存?”

师红璇朝下听闻时,正在梅林赏雪,说了一句:“男子当有容纳之量,耻于听女子言,羞于行女子令,谈何消化之功?阳盛阴衰亦是失衡,自太|祖爷起,便有女将女官共聚朝堂,开百家之言时不拘门第,兴嘉言懿行时未避男女,此为我北昭朝堂兴盛之始。裴国公有空置喙太|祖爷所定的朝堂选拔官员之策,不若正正经经考个官罢。”

这成为两派相斗的开端。

“阿璇能担大任,扛高旗了。”皇后走下台阶,她少见朝官,师红璇是例外,她对师红璇的夸奖比太子还要多。

“师姐别说了,显得我每每来正殿,都是为了同你讨个夸奖似的。”师红璇搓搓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师红璇入南昀书院时年纪尚小,懵懵懂懂犹如刚刚破壳的鸾鸟,她望着那才学横溢从容谦敏的纪家嫡小姐,期待着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她贪婪地汲着柔性的余光成长。

二十多年过去,待师红璇羽翼丰满,立于山巅,彼时光芒万丈的纪家嫡小姐已经困于深宫高墙,但师红璇望着皇后,眼里仍然倒映柔性的光辉,某种程度上,那是师红璇的启蒙。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如今蹦出来的,都是秋后蚂蚱。裴国公自顾不暇,他儿子盯上的职缺被同宗的小子得了,此刻忙着内斗呢。让他们闹,闹得越凶,收拾起来越有名头。”皇后遥望东方。

天边暗云涌动,云边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天快亮了。

“臣……我原先以为,太子殿下离京仅仅为着战事。如今看,殿下不离京,这些妖魔鬼怪、巨蠹奸吏便抱不成团,便不敢行背水一战,殿下是要让他们在抱成团后又为了利益自相残杀,先杀一遍,再一一收拾漏网之鱼啊。”师红璇同样遥望东方天际。

至暗之后,日出之前,最容易让人忽视的是这时柔亮的金光,它才是日出的起始。

“他们以为暄儿眼里容得了沙,不知道这三年一次的考绩升迁平调就是他一举收网,清理朝堂的时候。”皇后说起太子,话里要冷淡严肃许多,她没说出口的是,这是他的一种惯性掌控力,比起出现奸佞就打压至死,他的做法更让人心惊。

皇后教他蛰伏,而他已经学会了在蛰伏时养敌磨刀。

与其粗暴地一棍打死这些世家,不如让他们死前攀咬,扯出要害来,再一一收拾。人死之前,也要先榨干他们,狠啊。

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出于柔光盛于柔光。

东方的薄云金边乍然透亮!日轮缓缓上升,金光磅礴涌出,世间一切阴翳都要靠后。

这是一种人力无法阻止的自然规律。

皇后的思绪飘到二十二年前。那时纪家如日中天,连礼部所拟的太子名讳也要先递呈祖父,祖父为安抚她,让她择选,她选了“暄”字。

祖父朗声大笑,直叹此名好极,太子如旭日东升,光照四方皇土,纪家亦是伴日而起,鼎盛兴旺。

但谁也不知道,她要的是日出的这种不可抗力,伦理纲常通通压后,亲缘伦常全部碾压。

去他的皇后。

她是纪敏。

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的本名吗?

皇后是这深宫内院里一朵风干的牡丹。

纪敏是被孝道礼法逼得离经叛道的女子。

她用时间铺线,与自己的母族下了一盘经年的大棋。一丝一缕抽干纪家滔天的权柄,许以母家权势财富,再把权势一点点转移到太子手中。

等纪家反应过来,曾经高不可攀的门楣内里已经蚀空,祖父怒斥她,亲族唾骂她,却拿她无可奈何,是他们把她推上这高峰,她已经被消磨了志气,但她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世间正统!

她赢了,她也乏了。

皇后抚着手炉,百无聊赖,说:“又是一个晴日。”

*

又是一个晴日。

木恒两宿没有合眼,他带领一支弓箭手踞守戈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