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谁说我要夜袭曼宁港?”司绒往嘴里送一口香软的红薯,“打打杀杀多不好,和气才能生财,公主我是奔着生财来的。”
“你……”稚山移一道眼神过来,刘赫立刻把糙话咽回去,皮笑肉不笑道,“哈赤草原混战一团,阿悍尔这是要临阵倒戈?”
“是啊,跟北昭没什么好玩的,哈赤草原守下来又不归我们,阿悍尔还填了这么多人进去,不得不另寻出路啊。”司绒把拇指沾上的深橘色吃掉。
“公主不要哄我,你们连榷场都开起来了,哪里还有翻脸的可能。”刘赫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榷场算什么,几道墙垣几张帆幌,敌不过硝烟一捧铁蹄一踏。阿悍尔是看到你的朋友实力雄厚,这才起了合作的心思。你们要打北昭,先取阿悍尔占下矿场,这是个好法子。”
司绒继续撕开皱巴巴的红薯皮,在桌上整齐地叠放,她做得很认真,话语也十分诚恳,随着最后一道红薯皮撕下:“但有个更好的法子,阿悍尔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对北昭也感兴趣,与之谈和是为了在定风关一战里不受两面夹击,如今收拾完了塔塔尔与仇山部,再谈和没有必要。”
那双手仿佛有魔力。
司绒在谈话时,全程没有向刘赫倾过一眼,但是司绒的狡诈和善变让刘赫记忆太深刻了。
司绒越平淡,刘赫越忌惮她,越不能克制自己去看她,分析她。便不得不一再地把视线放在她的手上,看着她动作间带起的弧度,看那抹莹白不断地沾染橘红,在烟丝儿一样的热气里缓慢地动着。
夜雾冷风退避三尺,司绒不说话时,船舱顿时陷入寂静,护卫不声不响呼吸放低,只有极其轻微的水流声淌在耳畔,但这水流声太规律,成为某种幕布后令人习以为常的声响,不足以弹起刘赫心湖里的涟漪。
刘赫在这种气氛里感觉自己被捏住了心脏,这是一种温柔刀。
她不需要男人般结实遒劲的肌肉,不需要力拔山兮的震慑力,那双手拿捏气场,强硬时挥指收割人命,温和时化人心防。
这他妈的,妖怪,妖怪,女人都是妖怪。
刘赫甩了甩脑袋,他的思绪差点被带跑,此刻危险的是,明明知道司绒说的都是假话,但就是因为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刘赫反而有几分踌躇不定。
司绒也不催他,慢腾腾地给红薯吹了口气,易星乖巧地给递上一杯热茶。
茶杯落桌,轻微的磕响让刘赫回神,他转了下眼珠,便一改先前的怀疑防备,你会攻心是吧,我也会浑水摸鱼!
刘赫笑说:“和气生财好哇,乱世就是生财的好机会,公主不嫌弃,在下便做个中间人。”
“好啊。”
司绒不介意他这样快就倒戈,她吃掉了半颗红薯,脸颊粉润,连白日的锋利都不见,昏光把她变得无害,就像误闯雾林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别人说什么都会信。
她吞下红薯,和善地说:“大猫啊,早说这话,不就没先前那番苦头吃了。”
“你这花老虎!”易星抱着胸,抬起下巴,怀疑道,“你不说,和那边不熟吗,怎么又做起中间人了,别不是唬,唬我们公主呢!”
易星说话有点儿结巴,于是话速放缓,声调拔高,有几分童言无忌、直指要害的意思。
刘赫就防着这些下属呢,他哈着手,不以为然:“混江湖的,谁不藏两手。”
司绒把红薯吃完,慢条斯理地擦手,点头:“有道理。”
*
谈话间,旧船破开夜雾,从河道分岔口悄然偏转,驶向支流汇聚的主干。
刘赫坐惯了船,一下子就从船身的细微晃动中感受到流速变化,呵呵地笑:“公主果然胆色过人。”
易星得意洋洋:“那是。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
司绒颇为赞同地看他一眼。
刘赫转了个身烤火,半道脸陷在黑暗里,瞧不明晰。
雨东河干流流速快,在夜色里托着两条船破水前行,打个盹儿的功夫,船只便浑浑一震,似是停泊靠岸了。
刘赫估摸着时间,同往常差不离,忙不迭地起身,易星手快,上前摁住了他的肩膀,刘赫被这竹竿少年吊出了阴影,怕又被丢进雨东河,当即一抖,回身看向司绒:“尊贵的阿悍尔公主,我这不给您引路嘛!”
“急什么,你这样殷勤主动,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司绒一手托着下巴,睡眼惺忪的模样,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能不殷勤吗?我的脑袋就拴在你手里,你拽上一拽,我项上人头便松上一松。我倒想耍花样,我敢吗!”刘赫忿忿,好似责怪司绒真不识好人心。
“你既有诚心,引路不急,不如先同我介绍介绍,你的朋友有什么讲究没有?别一会儿见了面,我不知他的忌讳,说错了话表错了意,好事也得办砸。”
不管刘赫是狡诈,是花言巧语,还是急于剖白诚意,司绒都相当从容,棉花似的,让他的千般力道打不进。
“阿悍尔公主的身份一摊,何来忌讳,他要扫榻相迎才对,”刘赫咻地站起来,稚山手贴腿侧刀柄,他立刻又抱头蹲下去,唉声叹气,“只是……虽然公主亲至,轻装简从,但前线毕竟还打着仗,若是能先给出阿悍尔一方的战事部署,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你很干脆,”司绒把手乖乖叠在身前,转而夸起刘赫,“引路引得好,让我顺利到了曼宁港,可有何求?”
“不敢,您抬抬手漏我这条鱼入海,我刘赫就感激不尽,哪里敢有所求。”刘赫连忙摆手。
“那不成,委屈你了。”司绒笑盈盈。
这是要拉刘赫入局,刘赫到此刻倒不慌了,顺着她的意思说:“公主怎么安排都好,咱们这便出舱?”
“看,还是急了。”司绒对易星说。
易星有样学样,指着刘赫大声说:“嗯!急了!花老虎心虚!”
刘赫简直想骂人,一船的人耍他一个呢,他被这温柔刀磨得想死,将脾气摁了又摁,好言好语地说:“我心虚个什么,随行一路可曾耍过半点花样?如今不过是有幸在公主与蓝凌岛之间当个中间人,迫不及待。”
鬼话连篇。
“二当家好脾性,被指着鼻子骂都能忍。”司绒这句二当家,就是点他在蚍蜉楼的身份,操控生死场的人,踩在人头顶,从血里捞银子的人,跟好脾性三字挨不上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公主捏着我的命脉。”刘赫沉声道。
司绒压根不同他在一个话题上多转,叠住的手又捧茶,就是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们停靠了这么一会儿,你的朋友竟没有半点表示?曼宁港防御松散啊。”
原来在这里等他!
刘赫手指头磨着地面,说得有几分强调的意味:“入港泊岸的是蚍蜉楼的船只,一路而来畅通无阻,自己人当然不起波澜。”
“是么。”司绒总算是站起了身,不过不是迈步出船舱,而是走到窗边,一手捧着茶杯,一手微微推开了点儿窗缝。
刘赫跟前的火盆顿时跳了一跳,他扭头望过去,只看到司绒一线下颌,与外头星点飘雪。
不过须臾,司绒便反手关了窗,后腰靠在窗沿,抚着手里温热茶杯:“你在强调你很重要,这点我不否认,但今日下了雪,我不爱出船舱,我们就地相谈吧。”
刘赫还没从这话里品出深意,眉头一皱,竟也没反驳:“公主谨慎,人之常情,只是也要容我下船去请人,这岸边停泊的都是空巡船,大营还在五里开外。”
“还请什么呢,”司绒声音轻轻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刘赫眉头重重一跳,低垂的脑袋没有抬起来,守卫各自按着刀柄,稚山两步到了司绒身边,易星随时准备开跑,气氛一时肃杀。
火影轻摇,落针可闻。
“公主说笑,”刘赫终于抬头,他站了起来,“这还没请呢,贵人怎会来?”
“贵人,跟前就有一个啊。”司绒握着茶杯,往刘赫处略微一抬。
茶烟袅袅,雪落无声。
刘赫的脸色逐渐沉下去,火光把他的影子拉长,衬得那一身虎皮森森可怖。
行了,一夜的虚虚实实,言辞间的你来我往,就如同脆弱的水泡,在此刻被挑破,显出清晰的恶意来。
刘赫的紧张惶恐、虚与委蛇、假意服从全部消失不见,脸上流露阴狠戾色:“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随船入港。”
不管司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扎扎实实过了三道关卡,进入曼宁港范围这是铁打的事实,刘赫断然没有让她逃脱的道理!
刘赫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司绒却仿佛不在意,她把玩掌中杯,半撩眼皮睨了他一眼,从头慢慢捋起他的身份:“白日里我便觉得奇怪,听闻阿蒙山蚍蜉楼个个都是硬茬儿,一身骨头比钢还硬,刀山火海都下得,怎么你就进冰河里冻了一冻,不伤筋不动骨的,这就受不了了呢。”
“你不信我,却不得不跟我走,因为你要借我悄无声息入曼宁港,”刘赫眼神缓慢地转,把每个守卫的位置记住,“你拿捏我,便等同于把自己陷于囹圄。”
“你在阿蒙山建了蚍蜉楼,要钓的人不是塔音,也不是我,要钓的是封暄或句桑吧?战事一起,重兵胶着在哈赤草原,但你料定阿悍尔和北昭会直取曼宁港,以断敌后路,截敌援兵,而雨东河水路危险,你便在阿蒙山东面建起蚍蜉楼,无论来的是哪个,都可以把人引到曼宁港伏杀。”
司绒抿了抿唇:“可惜了,那两位都不会来。”
“杀你也一样,你是句桑掌中明珠,与太子关系匪浅,杀你等同于杀一遍他们两个!阿悍尔和北昭都要受到重创!”刘赫恶声道。
“这么说来,李迷笛果然是死在你手里。”司绒又挖了一个秘密,封暄断了李迷笛手脚筋,摘了他一对招子,送到了阿蒙山后便再无音讯,刘赫没有渠道能了解她和封暄的关系,必定是从李迷笛口中得知的。
她解谜解得开心,脸上泛起微妙的笑意,说:“李迷笛是黎婕放出的迷障,你才是黎婕放在阿蒙山的真正心腹。你给了李迷笛一个高手护身,供得他高高在上,让他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是怀揣恨意可问鼎大位的龙子龙孙,实际上,那就是一个可怜虫。”
李迷笛以为自己是龙子,可是除了一腔刻意浇灌的仇恨,他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手段和能力,又蠢又狠,最终做了封暄的垫脚石。
司绒转念一想:“他蠢归蠢,终归是一张牌,黎婕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把他打出来呢?”
“他已是被养废了,留之无用。”
不对,不对,司绒停下了手,望着茶面上鳞鳞的光片,倒回去想,李迷笛死得快,他改变了什么呢?封暄用一个李迷笛换来了青云军虎符。
黎婕变相地把青云军虎符送到封暄手里,继而大军从曼宁港登岸,硬生生把青云军摁在哈赤草原不得动弹,对东海域来说,青云军这张牌直接废了。
东海域!
司绒按着茶杯的指甲因用力而发白,后背蹿起一阵一阵的冷汗,面上不露端倪,反而轻笑一声:“刘大猫做了看门狗,叫声挺响啊。”
不论黎婕是不是要猛攻东海域,眼前的危机才是最紧要的。
易星知道怎么给主子涨气势,汪汪地叫了两声,那气势简直扇在了刘赫脸上。
“哈!”刘赫怒极反笑,“横竖你今日都要死在这里,有什么话趁早放完,过个一时半刻,阎王爷便要点你的名了!”
“你挺有底气啊。”司绒还噙着半真半假的笑。
刘赫从这笑容里觉出不对,他倏地握拳,翻身就要开船舱门,一旁的守卫当即横手挡了,几人缠斗在一处,刘赫狠了命要开门,沉身一跺,挥拳扫开人,趁着这一瞬的空档拉开了门。
夜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刹那间就飘满了船舱,外头却是茫茫夜色,星火点点,遥映在河道尽头。
被耍了!
这哪里是什么曼宁港!
船被两只巨大的铁钩爪挂在了河边的山壁,根本没有靠岸,离泊船的木栈还有一两里呢。
刘赫以为自己苦肉计使得高明,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玩了个遍,谁知道又被司绒摆了一道。
司绒把茶杯搁在窗沿,戴起了帽子,把他说过的话还给了他,摊手说:“混江湖的,谁不藏两手。”
*
甲板上的守卫围过来,司绒踏出了船舱,闻着咸湿冰冷的海风。
刘赫犹如困兽,徐徐地动着步伐,虎皮裹着的身躯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脱离了封闭的船舱,朔风搅得他神思清明,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你在拖延时间,你带来的人不止这两船!”
“否则?”司绒笑,鼻息扑在毛领上,只露出一双潋滟的眼,“带这点儿人来曼宁港玩,我找死么,你在自作聪明诱我入套时,我的人正在扫平曼宁港,我要感谢你,为我指了条明路,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曼宁港港口竟还分主次。”
刘赫一心想引她进入次港,想来把重兵都调到了次港,她此行带了五万人,为了不引人注意,分拨分次地隐入阿蒙山,足足部署了半月才有蚍蜉楼一行,刘赫不会想到,杀人的网,变作了自缚的茧。
更重要的是。
重兵都在曼宁港,等着关门打鱼,雨东河两岸反而疏于防守。
他们的船在驶动时,司绒带来的人就在悄无声息地快速肃清雨东河两岸,她要的不仅是曼宁港,还有雨东河。
战场不止南北六线,若是雨东河打通,两军便能乘船往东,对前后战场形成包夹之势,一锅剿灭。
还有封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