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她记得晨起他穿了身靛青色卷云纹曲裾袍,清雅端方。这回换成了月白岁寒图纹直裾,闲散俊逸。
“晚风尚有凉意,怎穿的比日间还少?”谢琼琚轻声道。
贺兰泽拂了拂岁寒图,手指落在梅枝处,“孤喜欢。”
谢琼琚心中装着事未曾在意,只道,“让侍者送件风袍来吧,别受寒了。”
虽没有在意那抹梅花纹饰,但关心着他身子。两厢抵去,贺兰泽挑眉点了点头。
两人隔案对坐。
谢琼琚盛了半碗野鸭笋干汤捧给他。
见他接了,也饮了,便将眸光定在稍远处的一道汉宫棋上。
贺兰泽余光扫过,搁下汤盏,盛给她一碗。
她低头慢慢将它用尽。
“口味倒没变。”贺兰泽见她用完,又往她处伸过手。
“妾够了。”谢琼琚拦下他,顿了顿道,“长久养成的口味,轻易不会变的。”
贺兰泽一时没接话,在一旁净手。
谢琼琚起身从侍者手中捧过茶盂,侍奉他漱口。
贺兰泽漱完,拭口丢开巾帕,起身道,“早些歇着吧。”
“蕴……殿下,殿下留步。”谢琼琚追上去,“今夜乃上弦月,月色朦胧,妾给您作画吧!”
“你方才唤孤什么?再唤一遍。”
“……蕴棠。”
贺兰泽便拐了步子,绕过一侧桌案,在靠榻上坐下,“有事你就直说。”
“我们、边画边聊。”谢琼琚走近他,理了理他衣襟,伸手点上他左鬓稍稍偏转了一点面庞弧度,“今个妾画您侧颜。”
贺兰泽由她摆弄,不应不拒。
谢琼琚退开身,回到丈地外的桌案前,铺开麻纸,在两端压好镇尺。转身发现贺兰泽竟来了她身畔。
男人手中一方墨砚衬得他青竹素指,愈发如玉润洁。
妇人指间兔毫乖顺伏贴,托举她五指玲珑。
他看她指尖笔。
她看他掌中砚。
时光一下回到当年那些琴瑟和鸣赌茶泼墨的好日子。
贺兰泽磨好墨,返身回去坐好,同谢琼琚给他摆弄的半点不差。
“孤明日陪你去把孩子接来,自己的孩子总没有养在别处的道理。”贺兰泽这几日虽赌气没搭理谢琼琚,但没少做实事,一直着人看着那处,保证孩子的安全。
谢琼琚才提笔,闻言有些诧异。
“上月里有一回在王氏首饰铺碰见她了,挺……”贺兰泽想起那日,莫名抽了口凉气,“挺伶俐的一个小姑娘。”
母亲哪里离开的孩子。
他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孩子。
谢琼琚黯淡许久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光,落笔勾勒他面部轮廓,朗声道,“不必如此麻烦的,妾明日自己回去便好,也能省些时辰,您晨起把银子给妾便可。”
落完笔,她抬眸与他言语,手中也未停歇。
画他,哪里还需看他模样!
“你要银子作甚?省何时辰?”贺兰泽一头雾水。
“……契约上不是都写了吗?”谢琼琚换了支笔上色,“妾送皑皑去红鹿山,让她在那处生活。”
“你呢?”贺兰泽蹙眉。
“妾会回来的,契约写了两年……”谢琼琚看男人骤变的脸色,手下有些打颤,“您没看契约吗?”
“您放心,妾会遵守约定的!”
“您……”谢琼琚看着贺兰泽起身,冷着脸向她走来,手一抖,笔跌在画上,晕出一滩墨迹。
“就是说,两年后你就走了?你从未想过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贺兰泽确实没看过那份契约。
那晚不过是他口不择言的话。
他怎是买下了她?他们之间何论买卖?
这简直是对彼此的侮辱。
可显然,谢琼琚并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你今日示好,晨起候孤,晚间作画,是为了给你女儿铺路?”贺兰泽尤觉受辱,“所以,孤在你面前,所谓价值便是供你金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谢琼琚虽被贺兰泽突变的神色惊了片刻,但对他所说的话尚觉得匪夷所思。她尽力平和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您从坊中带走妾,本就是……”
“休与孤再提那种地方!你是觉得很荣耀吗?”
“不荣耀。”谢琼君合了合眼道,“但也不羞耻。妾凭自己技艺谋生,并不觉耻辱。那地是上不得台面,于世人眼中也确实有碍瞻观,可是但凡妾有路可走,又何至于此!”
“是您让妾离开的,妾不敢留,亦不曾有怨。可是妾该于何处落脚,又该如何养一个孩子?殿下富有州海,自不为柴米操心,可是妾不过一介流亡的妇人,每日所想自是衣食尔。您说,您在妾面前,所谓价值乃是供妾金银,恕妾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贺兰泽隔案看她,闻言不由缓声道,“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谢琼琚本就心中急切又紧张,这会见他面容温和了些,遂将事宜在脑海中来回滤过,方深吸了口气道,“你我重逢至今,相遇五回……”
思来想去,她还是抑制了后头的话。
何必把话说得那般直白又难听!
不料贺兰泽却掀眸盯住了她,开口道,“相遇五回,首饰铺,严府门外,小镇长街,这处楼中,还有飞鸾坊,你是想说都是孤上赶着,对吗?”
“是”字几乎就要脱口,到底被她理智控制住。即便自己确实不曾主动寻他,但这般宣之于口,明显更刺激他。
谢琼琚露在窄袖外的右手又开始打颤,不由往里缩了缩,绞尽脑汁想该说些怎样的话,安抚他。
但她头脑疲惫不堪,话到口边也吐不出来。像极了不久前皑皑声声质问她时的情形,她因紧张和惶恐瞬间便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
她还在拼命地想,贺兰泽的话便又落了下来。
他问她,“是不是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你这会根本就不会对孤假以辞色,更谈不上示好示弱?”
“孤就想问问你,撇开孩子,没有目的的、单纯的,只论你我,你还能好好地待孤吗?就像早些年,在长安在谢园,只有你和我,你心里全是孤,也只有孤。”
贺兰泽见她面色虚白,不由缓了声色,亦想起这日见她的目的,遂温声道,“长意,我们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吗?
他伸手握上她单薄肩膀,“孤保证即便有了我们嫡亲的孩子,孤也能养着齐冶的女儿,你放心。”
谢琼琚不知贺兰泽何时绕过桌案来到她面前,何时一步步将她逼退到壁角。她抵靠在墙壁,尤觉他的话荒谬而天真。
且不论他尚有婚约在身,不论贺兰氏族会怎样厌恶她。便单论她自己,哪里还经得起生养的折腾。
这些年,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溃败。总是无端惊惧紧张,乏力又躁郁,有时还会忘记事宜,症状明明越来越明显。然而从长安中山王府,到这边地民间医馆,数年时间,那样多的医官大夫,都诊不出她病根。
唯有自己日复一日感受到生命加速地流逝。
再要一个孩子,她拿什么养他育他。
如今只有一个皑皑,她都养不明白,因缺少陪伴,而不得她喜爱。
于是,在他被圈出的这一方逼仄天地里,她朝他惶恐摇头。
她借着壁角的支撑,勉强站住身子,用几乎哀求的语气第二次和他说,“你让我过一点平静简单的日子,好不好?我就想多留一些日子,陪着我的孩子,仅此而已。”
“平静简单?”贺兰泽将她逼得更紧,“你一个人都要去秦楼楚馆讨生活,你觉得简单吗?”
“就算孤没有将你赶走,孤没有掀去你面具,就算没有遇见朱氏母子,这乱世之中,你也还会遇见别的灾祸……”
“什么灾祸?”
“我会遇到什么灾祸?”
“你觉得的有什么灾祸是我不曾遇到的?”
“什么灾祸是我没有经受的?”
“我还要承受什么灾祸才能让你、让你们一个个满意?”
谢琼琚骤然截断贺兰泽话语,声色尖利而疯癫。她的身子和心绪便是这幅模样,她已经很努力,却依旧难以控制。
而不过数句话,却又抽尽她力气,逼出满头虚汗,让她生出濒死的错觉。
她喘着粗气委顿下来,仰靠在壁角,喃喃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灾祸是我没有承受的。”
“就是、你的报复。”
“重逢那日,我就说了,你大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对面男人身上,痴痴笑道,“可是你说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你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你明明第一日就认出了我,第二日还特意来铺里寻我,当着我的面让我给你未婚的妻子挑选首饰;一件衣衫,我求你施舍给我,我脱干净爬上你榻求你,你还要扔到雨里让我去捡;然后你再送给我,用把我赶出州城的条件送我给;我照你的意思走了,结果你又把我带回来,带回了又不肯按照契约行事;可是明明你要是不去,旁人就能买下我,我就能送我的孩子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她头脑昏胀,眼眶里都是血丝和浑浊不堪的雾气,整个人沿墙壁缓缓滑下去。意识是清醒的,只是人缩在墙角深深埋了头。
“来日方长……”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抬眸轻轻看他,“你还是可以继续的。”
“但是稚子无辜,若她有得选择,定然也不会愿意投胎到我这样无能的母亲腹中。所以还是请你把银子给我,那是我撕掉颜面,敲碎了骨头最后换来的东西。让我送她去一方净土,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她伸出手,摸上他左臂,攀上肩头伤口的位置,搁着两层布帛摩挲,“我是废了你一条臂膀,可是你这样逼死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样……就没有来日方长了!”谢琼琚仅存的一点意识即将散掉,只因还未得到他答复,方勉强撑着。
然而身和心都没有了力气,她就这样伏在他肩头,执拗地等他一句话。
那些含在眼中打转的泪水好似多年硬撑的心志,在这一刻全部卸防,一颗,两颗……接连落下,滴在贺兰泽衣衫上,晕开渗透,触到他肌肤。
如同多年的委屈和苦痛,终于向他坦露心迹。
贺兰泽原是随她一道俯下的身躯,亦终于搂紧早已不堪一握的人,将她深埋在怀臂中,同她交底交心。
他说,“长意,不是那样的。你当许我有那样一点点骄傲,我熬了七年啊!后头我也只是心疼你那样不爱惜自己。你宁可去章台也不愿低头,我才会生气。可是长意,我也仅仅是生气!你看,譬如今早你一点笑意,我就又回来了。”
他说,“我们曾做过一年夫妻,但是只要我们做过一日夫妻,生生世世就都是夫妻。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需待在我身边,你带着孩子安心在我身后。我会和公孙氏退婚,会说服我阿母,会一座座收复城池,一步步带你重回长安,用天家齐姓再娶你一回。”
“但是,你不要躲我,避我,让我还要分心找寻你。你在,我才是安心的。才能全身心的去谋天下,去给你尊荣,去建设我们共同的家。”
“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