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似是无颜说那三个字。
都这样了,还能有多疼,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如同他都回来了,她于无尽深渊窥得一丝明光,还有什么要去介意的。
谢琼琚的思绪聚一阵,散一阵。
她就是有句极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回来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她不觉得于她性命还有几多救赎,但是当是可以弥补此生遗憾。
她要和他说,说什么……
那样重要的一句话,她却怎么想不起来。
腹中接连的疼痛席卷上来,腰间酸胀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声,抓着他沾血布尘的袖角,眼泪噗噗索索地落。
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因为记不起事说不出话急哭的,此情此景皆只当她是耐不住阵痛。
于是,近身的稳婆道,“夫人不可如此,这才开始疼,哭肿了眼容易月中落病。”
赶来切脉的医官道,“夫人莫慌,得稳住心神,不然后头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
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别过脸去,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来回几波阵痛过去。
烛臂半减,珠泪凝珠,外头早已是夜色深浓,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
她也已经模糊忘记先前的执念,忘记要说的话。
只是在这一两个时辰内,从他的话语,从周遭往来的侍者医官的对话里,依稀辨清一点事宜。
她确实没有喝到那碗贺兰敏又要强灌她的保胎药。
是被他砸了。
他带回薛真人和薛灵枢,让他们配一剂落胎的药。后来是被二人劝下,这会落胎和分娩没有任何区别。
即是无有区别,在生与死之间,总没有舍生取死的道理。
于是,他才屈服,给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盏催产的药。
她能知道这些,是在越来越频繁绵长的阵痛中,濒临昏厥之际,只觉手上一松,见他身形远离。
他拉过薛灵枢,双肩都颤抖,“孤不要孩子,不要她这个样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开药,去……”
“都与您说过了,要不要孩子,夫人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怀他已经不易,或许夫人也想要呢!为今之计,您先镇住自己,否则当真无人为夫人作主!”
他便回来她身边,拣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
见她没有昏过去,反而因阵痛的暂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稳婆的话,低声问她,“还能起得来吗?我扶你走一走,会、会快些……”
她冲他点头。
苍白的面上攒出一点笑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两股战战,头晕目眩,只一头撞在他胸膛。
闻他一颗心,如擂鼓般跳动,扶在腰间的手哆嗦中传来力道。
她便喘出一口气,小声道,“我的头发都散啦,你捋一捋。”说着,她抬起一张近若透明的面庞,虚弱的眉眼含笑。
给他看,凌乱不堪的鬓发,丝丝缕缕捻在额角耳畔,还有一些湿发垂落在半敞的脖颈间。
可是她说话的神情,隐约间却还是当年那个对镜贴花黄,缠他梳头又嫌他手脚蠢笨弄乱她发髻的小姑娘。
贺兰泽听话给她将头发捋好,别在耳后,蓦然间滞了动作。
他看见他的指尖托着一根白发。
从她头上长出的一缕白发。
今岁,她才二十又五。竟生华发!
岁月和世事几欲扼杀掉当年的女孩,他却还在和命运相争。
不知对错。
就是,他的长意……该活下去的。
他扶着她,在屋中慢慢走着,走过第一圈,她似想起什么,问,“你怎么弄成这样,你这身血哪来的?”
他笑笑,“……才下的战场。”
走第二圈时,阵痛又来,她摇头道,“去哪都疼,回了榻上我就下不来了……你让我靠一靠,我能忍过去……”于是,她伏在他肩头,贝齿咬磨过他的衣帛和皮肉,良久才随着冗长憋胀痛楚的消散松开口。
她跽坐在地上,趴在他肩头喘息,满头虚汗中凝出一点仅有的神思,“是不是我咬疼你了,你身上……这样重的血腥气?还是、哪里……你哪里受伤了……”
“没有,我没事……就你,长意,你撑过去……”贺兰泽就这样半跪在她身前。
是一番耳鬓厮磨的样子。
中间一点空隙,却也不是空隙。
那里是她隆起的胎腹,他们的一个孩子。
如此,是一家三口最亲密的相拥。
但这一刻,贺兰泽无比厌恶这个孩子。
他幻想,也期待过,再要一个共同的孩子。但是从未想过陷她入如此境地。
他抽出一只手,抚她腹部,感受着一阵阵胎动。
这个无知无觉、但是已经有四肢魂魄的孩子……
无端承受他的憎恨,无端遭人计算。
他该恨的是他自己。
很快一直纤细的手覆上他手背,耳畔是她断断续续的气息缭绕,贺兰泽尽可能地贴近她,想听清楚她说的话。
最后,只听到气若游丝的两个字,“……好疼!”她连跪坐都撑不住,虚阖着双眼从他肩头下滑去。
是破水了。
贺兰泽一把将她抱起,置在榻上。
便也来不及再去思索,她方才在他耳畔到底有没有说话,若是说了,说的又是什么话。
接生的嬷嬷和贴身的侍女都围着她,亦有人劝他赶紧出去。
将他手背抠破皮肉的手随着眼睑的抬起,慢慢松开,她说,“你出去吧,去陪陪皑皑,别吓到她……”
她说,“我好久没有理她了,你去和她说,我好了还是一样陪她……”
“快去!”她攥着被褥,两眼通红,浑身湿透,“都在这,她会觉得落了单,我们一人陪一个……”
一人陪一个。
从年少至今,风霜几多欺凌,她也没有停止过良善和体贴。
贺兰泽终于颔首,起身离开。
转过屏风后的话,谢琼琚急痛中,已经听不清。
但是所有的医官和接生的嬷嬷都听得格外清晰。
他说,“孩子不论生死残损,孤都不怪你们。但是夫人如有万一,你们便泉下侍奉。”
为着他这句话,无论后来产房之中如何凶险,无论谢琼琚在数次晕厥又被医官用针灸扎醒,用参汤吊起一口气后如何挣扎,都没有人出来问过是保大还是保小。
所有人,抢救的都是她的性命。
所有人,都禀承着一个道理,孩子能活是幸运,不能活便是他的命。
屋内人影奔相匆匆,屋外到出一盆盆血水。
有此起彼伏的声响,催促她用力,教导她换气,每一个人都带着急迫和惶恐。
却偏偏没有她半点声音,只有零星一点呜咽,和隐忍在喉间吞咽下去的破碎呻\吟……
贺兰泽坐在榻上,将皑皑抱在膝头。一如谢琼琚所求,陪着皑皑,以防吓到她。他紧紧抱着孩子,一遍遍和她说,“你阿母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七月酷暑天,皑皑蹙眉退开身,“阿翁,你手臂怎在流血?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薛灵枢闻言上来,给他重新敷药止血,“夫人用了那颗补基养元的药,虽是急了些,但是应当能勉强挨过眼下这关,后头事后头再说,你且先顾好自己……”
贺兰泽还未来得及应话,薛真人便出来唤过薛灵枢,匆匆与他作谈。
“若是关于孩子,随你们如何,我就要她。”他坐在榻上喘息,连问都没问缘由。
于是,对面贺兰敏起身一半,欲要问的话,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低低唤了声“阿郎”。
这堂间虽阔,却也是安静无声,但所有人都发现,对面的人半点没有吭声。
从他回来一昼夜,他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生母。
小半时辰后,已是启明星闪烁,天光初露。
贺兰泽便是在这个时候,甩开众人,踢门入内的。
因为在她喑哑的嗓音里,终于发出一声痛呼,携带着“蕴棠”两个字,跌散在他耳际。
孩子即将生下,但是还差一口气。
她的神思已经全部涣散,无尽的痛意笼罩着她,将她脑海中涌现的过往一层层击溃,她拼命地挽留,纵是悲苦荒谬者多,却也有极致的欢乐和最真的爱意。为了这些,她可以忍受苦痛。
悲喜几何,都是她的人生,她认了。
她攥着他的衣角,将想了很久、终于记起的话与他说,“余生,还有余生,你好、好……”
她没能说完,最后的一股缩胀里,她本能地用力,终于生下孩子。
而他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亦忘记了要问她最后想说的话是什么。
因为自生下这个孩子,她一直昏睡了五日,才回转意识醒来。
醒来后的她,按照薛真人所言,当是产后身体气息变化,情志不舒,肝气郁结,彻底促发了郁症。
她很少说话,变得喜怒无常,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昏睡,或是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