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佯醉
宁栖迟披着薄薄一层外衣, 略显清冷的眸子随着眼前的女孩入了一条小巷。
他侧眸, 扫过庭前。
就好似十几年前,有个女孩站在他站着的位置, 足她身高的台阶上,高耸的牌匾遥不可及, 她脸上灰扑扑的, 眼睛却带着微弱的光。
她也许也是衣衫褴褛, 骨廋如柴, 又或许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可她站在这,便是历经了千山万水,心存希冀。
他从未忘记过那双清澈眼底一晃而过的光暖,和冷水扑灭后的平静,他曾经惊疑她的淡定和随性,也曾触及过她的温暖的笑意,可这抹岁月如静好的温柔,从来不是与生俱来。
她失望了。
对陆家失望,对姜家失望。
甚至,对他失望。
王谦云见他脸色不好,便问,“监军,你还好吗?”
他还从没在宁栖迟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唇色苍白,拳头握在身前,仿若大病未愈,或许刚刚的故事设身处地让人唏嘘,可能让这位天之骄子这般失态,也是稀奇事。
如果自己未来的妻子吃过这许多苦,他一定要疼她,爱她,给她一生的偏爱与呵护。
也不知监军,是否有这般耐心。
颀长的身姿在冷雨中矗立许久,过了许久,他一字未言,转身离开了陆府。
酒楼小厮推开窗,才发觉陆府门前的一行人已经离开了,他又望了一眼那高门大户,这些年因为通着官府的路子,陆家在雍州已是独揽一方财权,当年的那些污糟事早就化作尘雾,无人在意了。
他长叹一口气,关了窗。
并不知几月之后,因为大理寺的一桩旧案,整个陆家都被抄家流放,家产充公,甚至连知州都被贬官边关。
*
上京
最近坊间流传最玄乎的就是姜家那事儿了,街角巷尾传出的版本甚至和姜予不是同一个,她带着安王府的小世子听着故事,回了一趟姜府。
刚一进门,就看董氏来领着她了,董氏虽瞧着有些憔悴,但眉宇间的意气可不减。
一来就听着她不断诉苦,姜予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最后到门前,才道:“二夫人说的话,我心里感慰,若闲来无事,尽可来侯府坐坐。”
董氏面色瞬间喜悦了起来,又说了几句后,她压低声音道:“这次家里寻你来,是想你澄清外面的事,大房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姜予停在了堂前,看着满座的姜家,忽然笑了笑,“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
倒像是鸿门宴。
入了门,姜予四扫了一圈,她之前入姜家的时候,还没被这么郑重的对待过,连姜千珍都在场,她耐着性子寒暄了会,便落座了。
张氏脸上的笑有些勉强,“阿予回来了,这些日子在夫家可还适应?”
姜予低垂着眉眼喝茶,客气的回着,“拖您的福,还算过得去。”
张氏又说了些关心的话,都被姜予不冷不热的态度给打回去了,一旁的姜千珍捏攥紧了手帕,脸色很不好看,用眼神催促着张氏。
“这次家里叫你回来,是因为外头的传言。”张氏手搭着扶手,强颜欢笑道:“你妹妹不久就要嫁入太子府,这事事关重大,你二房伯母前些日子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若是因为这事,惹了太子殿下不悦,怕是于我们整个姜家都不得好处。”
姜予抿唇,细细听着。
张氏软着语调道:“我知道你对母亲和妹妹心中存着芥蒂,可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儿,我想阿予懂事的孩子,必不会让母亲为难。”
听罢,姜予放下茶,“姜夫人想让我如何做呢?”
姜千珍和张氏换了个眼神,半晌后,她道:“你只需在外人面前澄清,珍儿是姜家血脉,你是因为身子不好才不露面。珍儿从前不知情赐婚一事,只是同小侯爷青梅竹马关系好,才瞧着亲近,从不越距,连你都并未在意。”
外面的传言多是空穴来风,唯有她这个正主出声才可断绝流言。
春觉掐紧了指尖,心里冒火,这不是踩着她家姑娘给姜千珍正名吗?若旁人听了还以为姑娘多低微,连夫君偷人这事都能往肚里咽。
凭什么?
姜予看着张氏,那双平静的眼瞳里一丝涟漪也无,可她却没有说话,很久都没有出声,久到张氏的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她太平静了,平静的让人觉得不适。
姜千珍甚至急的站了起来,“这么点事那你也不愿意吗?又不需要你做什么?”
“要是没有姜家,你怎么能嫁到侯府去,你难道不知感恩戴德吗?”
族人纷纷站起身,“若不是这些年家族供养着你,你怕是早就死在了雍州。”
“你也识相些,别叫人认成了白眼狼。”
姜予的衣袖被商择扯了扯,她垂目看去,眼前的小团子似乎有些害怕,靠近了她,她轻轻笑了下表示安抚,之后在众人不休的话语中抬起脸,朝着张氏看去。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消停。
姜予的话掷地有声,“我可以这么做。”
春觉向前一步,又急又气,被姜予抬手挡住,话都停在了喉咙里。
她看过去,只见姜予面色温和的站起身,言语客气的道:“但我也有一事,请姜夫人答应。”
厅堂上浮现一片谈论的声音,张氏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额头冒出了一阵冷汗,好似心脏也在不停的缩紧。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甚亲近的亲生女儿,胸口苦涩复杂。
还不待张氏回应,姜予便开了口,她吐字洪亮,在一片议论声中清晰入耳:“请姜夫人把我从姜家族谱中,除名。”
*
马车摇摇晃晃的离开了姜府,姜予面色平静,她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春觉却不自觉的提起了心。
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甚至趋于冷淡。
适才姜家厅堂内那些人的嘴脸确实难看,但姑娘也未停留太久,再说姜家有求于人,自然不敢当面说难听的言论。当时张氏脸都白了,对上姜予欲言又止,可是姑娘转身就走了,完全没有给她再商量的机会。
忽然,马车停了。
春觉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一少年骑着马在前,她惊讶出声,“二公子。”
少年跨骑在马上,束着高马尾,他扬唇笑,“江畔有雅座,我见轿撵熟悉便来探看,果然遇到嫂嫂了。”
春觉不解,“我们家姑娘正要回去呢。”
宁悸却透过一层薄薄的车帘,瞧见了里面端坐的人儿,他垂眼笑笑,”江畔风景好,画舫迎风,大概能有静心之用吧。”
帘内的人轻轻抬首,半晌,她掀开一角,“我能去吗?”
她眸色淡淡,面色微白,好似被风雨浸透的花朵,显得有些黯淡。宁悸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的碾过指腹,他唇角笑意微缓,“荣幸。”
雨天是最适合卧船的,小世子从未见过如此好风光,不停的朝着窗外探看。
这处本就是给京城贵人特设的雅处,原是有一小宴,姜予不愿扰了他的计划,就另上了一艘船,让春觉带着小世子摸鱼去了。
已是惊蛰时节,衣衫偏薄,细细的风混着杏花雨打在手上,带来舒适的凉意,她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有人撩开竹帘坐在了她对面上的席垫上,小案瓷瓶上的花枝颤了颤,姜予侧目看去。
是宁悸,他才去过一旁的小宴,身上有些淡淡的酒味,他正笑着,“我怕你一人觉得无趣。”
“不会无趣。”姜予轻声答,“这样很好。”
宁悸一只手撑在小小案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细看着她,“怎样?”
姜予向来是乐观的,从不似这样,好似有丝愁绪绕在眉眼间。
姜予拿起了船家放置好的小酒,斟倒了杯轻抿着,并没有那么快回答,只是半阂眼享受着这种惬意的感觉。
微不可察的雨点随着风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日光将她脸颊照的白的透光,一双眼睛情绪淡淡,她好似瞧着眼前的景色,又好似空洞寂静。
这一刻,宁悸连呼吸都放的极轻。
他移开眼,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姜予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弯着眼睛,好似一轮明月。
她莹白的手腕下是连成线的酒,在杯沿激出雪白的浪花。
她神色复又温和,“很高兴。”
她好似真的很愉悦,一杯一杯的抿着酒,略显苦涩的酒还没有回甘,第二杯的苦涩便蔓延了上来,她双眸盛满笑意,还故作俏皮的同宁悸碰杯,“我自由了。”她道:“我觉得很高兴。”
“以后我能去做许多我想做的事。”
宁悸看着她仰首饮下酒,却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默着抿着唇,陪着她一杯一杯的喝着酒。
直到酒坛空了底。
她忽然停住了动作,她好似很难受,双眉拧起,微松手指,双颊坨红,零散的碎发从脸侧扫过,脆弱的仿佛一页纸。
酒盏落地,船只忽遇大风,整个船身剧烈摇晃起来,喝的醉醺醺的人顿时失去了平衡感,扶着小案的手指发白。
酒坛滚落,咣当落地。瓦片碎裂的声响动静惊动了下人。
姜予稳不住身子,眼看就要磕到窗沿,却被一只手挡住,额角陷入掌心。
宁悸轻轻征神,片刻后他起身寻到姜予身侧,低声一句,“得罪了,嫂嫂。”
他将姜予的头轻柔的往自己肩上靠,接着双手穿过她身下,将喝的醉醺醺人抱起。
春觉急忙进来,便见身姿高挑的人将自家姑娘抱着。接着她呆滞住,连宁悸对她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她转身,只见宁悸抱着姜予撩开帘子离开。青丝垂落在男子腰侧,姜予的衣裙与长袍交叠,珠帘碰撞,脚步渐远……
*
“昨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车在官道上压下车辙,之后停在旅馆下来修整,春觉掀开帘子,接过前面安王妃送来的小点心,道了声谢。
安王府的仆从说:“王妃说不知少夫人爱吃什么,便都送来了。”
之后便笑着离开。
姜予拿了一块喂给小世子,之后下了马车,拧着眉看春觉。
“行了姑娘,你醉酒后什么样自己不知啊?”春觉叹气,“真就我跟你说的那些。”
至于二公子在船上到底跟姜予说了什么,她是真不知道。
她也不能添油加醋说昨儿那气氛真不对劲,那太尴尬了。
姜予若有所思,想不出也不想了,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一路上都打点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客栈歇了会脚,接着便赶着去了庄子。
外边是好风景,几个公子小姐结伴游玩,骑马垂钓,野猎炙烤,好不有趣。
而姜予却没那么空闲,她安排着卧房又问庄头拿来了账本,分好类别才放下出门。姜予揉了揉发僵的脖颈,理着毫无头绪的账面,起身准备下去静静。
安王妃坐在她身侧,见她眉间的疲倦,便关切的问了句缘由,姜予如实同她说了。
“我对家中庶务算是有些心得在的,若少夫人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帮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