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他上前拽住一个瘦弱青年的衣领,将他往外人群外拖。那青年反抗地立在原地,一件褴褛的衣服当即被撕裂开来。
他梗着脖子嘶吼道:“我不去!我不埋活人!”
小妖晦气地将破布料往地上一甩,抬鞭抽打。
风声尖啸,带着虚影的鞭尾尚未落下,被长剑的剑身在前端一顶,尾巴的余劲反甩回去,险些打中小妖的脸。
小妖咒骂一声,及时松手后退。看清来人,脸色忽黑忽白地一阵变化,好半晌地阴恻恻地笑着道:“原来是王将军,贵人来此何故?”
纪从宣收回剑,弯腰捡起长鞭,在手中环绕了数圈。
小妖伸手要来接,岂料纪从宣将手负到身后,全然无视他动作,沉着张脸道:“人奴当谨奉城主之命倾力开荒,操劳农务,尔等却聚集人奴在此,恣意打杀,耽误进度。叫城主知晓,少不得一顿官司。容我一劝,算了吧。”
小妖笑了一声,胸膛起伏中邪火横烧。
上回便是“王道询”带人前来责罚,当众宣斥他们将军违抗军令,蔽晦城主,按着人痛打一顿,迄今仍关在牢狱。
那算哪门子罪名?昌碣城里但凡是个长了脑子的,都知他们将军所受不过无妄之灾,定然是有人在城主耳边挑唆。
彼时能通风报信、煽风点火的,只有“王道询”一个。因为这群小妖对他亦是记恨,觉得他背弃同族。可碍于他官职比自己高上几阶,只得认命。
“王道询”往后若不与他们发难,此事也就罢了。但他今朝还敢插手,新仇旧恨堆在一块儿,哪里能给他留好脸色?
“王将军,开垦农田一事非您职役,你若见不惯我兄弟行事,自可再去城主面前告发,领城主旨意来办事,否则休拦我等。”小妖拿腔捏调地道,“我兄弟是尽责行事。这群人奴不服管教,白日怠惰,彼此勾连,犯上作乱。我杀鸡儆猴,所行无愧无错。你尽管差人通报去!”
他说着粗暴挥开面前的人,再次发狠地去拿先前的那个青年。
“今日谁人领军?岂容尔等如此作为?”
纪从宣沉声质问,抬手作拦,眼角猝然闪过一道冷光,是有人绰着锄头朝小妖劈了过来。
他侧身躲过,那小妖也是眼明手快,闪了过去。
锄头落空,动手的老汉就着趋势往前踉跄一步,躬着腰,双手使劲,再次举起武器。
他这一动,人群中当即有人扯着嗓子咆哮道:
“我受不了了!乡亲们!这狗日的妖族分明不给我们留活路!今日要我等生埋赵三郎一家人,明日便可无故坑杀我们!”
“我赵氏都是互相扶持的亲人,这贼妖却要我等手刃血亲,这种畜生事也做得出,兄弟们难道还要忍?!”
“连那妖将都看不过眼,莫非我等真的要自认猪狗不如?”
“开这农田要累死饿死,来日开完这片荒地,沃田也轮不上我们耕作!税银一年更甚一年,卖血卖肉也撑不起这层层剥削,我们不如今日就豁出命去,同他们拼了!”
“这些草菅人命的强人妖贼,我杀一个,拉着他们陪葬,就是死也算光宗耀祖了!”
死气沉沉的人海中,蓦地燎起一团野火。怒火炽盛起来,烧得轰轰烈烈,将百姓多年为奴的冤屈与愤恨都从烧开的裂口中喷发出来。
场面顿时失控。
声浪阵阵高胜一阵。
激愤群情骤然爆发,彼此鼓动,红着眼呐喊道:
“杀!”
“杀!!”
“杀一个是一个,我们人多!将他们埋了!也尝尝我们的滋味!”
第155章 千峰似剑
(人之异于禽兽,在于知怯而勇,畏死而争)
小妖们断没想到事态会激化到这等地步, 还存着几分狂傲,认识不到严重,握着长鞭对扑涌来的人群大声训斥。
“退下!否则打你们二十棍棒!将你们全部吊到树下!”
“知道谋逆是何等大罪吗?方才犯事的自己出来, 免得牵连了同族!”
几人的声音犹如石沉大海,只是打出个微小的水花儿。
尤在震怒,直至被迎面而来的石块砸得头破血流,才从无边的傲慢中清醒过来。
往日那些声色俱厉的威胁全没了效用,在他们眼中软弱怯懦的大虫们,突然生出了股悍不畏死的血性。
在那气性驱使下, 无论老少,农户们皆是抛开了命。一片舞动的锄头带得空中沙土飞溅,黄尘滚滚,迷了众人的眼。
离得最近的那名小妖反应慢了一步,当即被同时袭来的三五把锄头铲中了肩膀,当即捂着伤口扑倒在地。
百姓们见锄头见血,更是激动起来。愈多人围上前,不讲章法,对着倒地的小妖一顿毒殴。
不一会儿那面目可憎的小妖便命归黄泉, 死前还惊愕得不肯闭目。
百姓们杀红了眼,有些疯魔地吼道:
“我杀的!是我杀的!”
“乡亲们, 这些小妖也无甚可怕!不过是个披着老虎皮的孬种!随我杀去!为枉死的族人报仇!”
“报仇!他们杀我妻母,我要拿他们头颅血祭!”
众人被勾起心伤, 哭嚎着爆发出更惊人的力量, 声势壮阔地喊道:
“报仇!”
“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 我等哪里弱于妖, 叫他们这帮畜生都来偿命!”
手中鞭子已然无用, 再勇猛的招数也挡不住这上百人盛怒之下的冲锋。
小妖们此时才生出强烈的惧意, 快步朝后逃去,在震耳欲聋的叫杀声中,挫去了原先的凶戾嚣张,狼狈地抱头鼠窜。
一群人边跑,边毛骨悚然地尖叫:“反了!反了!人奴反了!”
一时间阴风惨惨,满地狼藉,难分敌我。连隔壁山林的人奴与妖兵也惊动起来。
赵余日怕被卷进混乱的人潮,仓惶起身。可是稍一动作,身上鞭伤崩裂,又开始往外沁血。她疼得两眼发花,感觉伤口周围的血肉已要糜烂了,抽搐的肌肉牵动着她的四肢,摆出扭曲的姿势。
她强忍着痛意,腾出一只手搀扶起边上的老汉,还没来得及起身,腰身被什么东西一卷,整个人急退而去。
$1!——!”赵余日的喊叫被淹没在沸腾的喧嚷中。她死死扼住边上人的手臂,一阵天旋地转后,总算是停了下来。
躺平在地,定睛去看,发现身边站着的是那位“王将军”,以及最先扛着锄头动手伤人的老汉。
她的几位家人同被一根翠绿的藤蔓给拉了过来,此外还有几个先前受小妖责罚较重的农户。
老汉腰背挺直,眸光清透,身上散发着一阵馥郁的香气。俨然不是个真老者。随着远处风起,一片殷红色的花粉迅速扩散开来,笼罩在众人周身。
赵余日不由加重呼吸,惊魂普定,抬手摸向自己的伤口,血须臾间被止住了,虽然尚未结痂,可疼痛减轻不少。
再观边上几人,伤势也都转好大半。
赵余日爬起来,朝着两人行礼:“多谢这位先生。多谢王将军。”
衍盈冲她颔首,抬手轻挥,恢复了真身样貌。
目睹着前方的兵荒马乱,又闻听别处村庄的人奴在几句宣言吼叫的影响下,跟着一把掀翻了镇压,扛起锄头暴动出来。
一时间远近都是打斗声。
不明了为何人奴含垢忍辱上百年,连死也无动于衷,目下却毫无征兆地团结反抗起来。
事态已脱离掌控,如今连她与纪从宣亦无以劝阻。
“为何如此?”衍盈迷惘地低下头,惆怅道,“我在昌碣三年多来,见过更恶毒的侮辱,更阴损的手段。便是城中每月数次的比擂,已是沦丧人情,不见有人奴敢出面争抗。缘何今昔,俱是奋起举义,不顾后路?”
她目光如炬地看着赵余日,柔声询问道:“是因为你?”
赵余日匆忙摇头。
她与同族村人虽说关系还算不错,可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能叫众人为她起事谋逆?
赵余日磕巴着道:“不、不是姑娘,您带的头吗?”
衍盈:“不……”
纪从宣本是想叫衍盈帮忙出面闹事,虚张声势,恫吓那帮小妖。
毕竟这群小妖与他生有嫌隙,不能轻易听他劝告。又畏惧犀渠的苛政,不过是缺个缘由。
心中其实也怕耽误城主大事,届时开出的田地比不上其他妖兵,自己的部伍要跟着受罚。
岂料衍盈不过是个擦出个火花,早已绷到极致的人奴便顺着烧了起来。哪里顾得上是谁出的手,又为何出手。
衍盈望向纪从宣。
“人性,不只有人之本性。人之异于禽兽,在于知怯而勇,畏死而争。”纪从宣在短暂惊讶过后,眸光坚定起来,语气平静地道,“圣人是说,人与草木,生来柔脆,可圣人也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先生传教于我,知我鄙陋,却从不曾教我抛却本性。流水能穿山透地。胆怯弱小的人族,亦能冲基倒厦,奔腾万里——仅差一簇在死地中向生的引火。”
赵余日恍惚觉得自己听懂了。
赵氏的村庄因倾风的接济,这几日勉强能混得饱腹。
先前赵杞打擂暴毙,本以为灾劫难逃,也是倾风横空出世,叫众人绝路逢生。还亲眼见证了一遭妖族的落难,看着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妖兵,却不堪一击被人踩在脚下。
铺满死灰的心被拂去了厚厚一把尘,露出一些“痴心妄想”的欲望来。人也从万丈深渊里爬出,被渡了口本该是与生俱来的生气。
那贪婪的欲望一经冒头便势不可挡,隐晦地藏在寂静深处。
期盼着国运复苏,妖境登兴,今后能过上能称为是“人”的生活。
这便是那簇向生的引火。
然而今日小妖们的作为,彻底将他们初生的希望摁灭。仿佛提刀将他们屠杀了一遍。
身上的稻草已快将他们压垮,再不殊死一搏,哪里甘心就此湮没?
衍盈柔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而今你当如何?人族能杀得了这群小妖,可是如何能敌得过昌碣的军卫?”
“事既已至此。”纪从宣抽出佩剑,决绝道,“杀!”
赵余日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握在手心,不顾皮肤被石块粗糙的棱角磨破,跟在纪从宣身后,含着热泪颤声道:“杀!”
她喉咙里泄出一丝哭腔,落进自己耳朵,仿佛是她呱呱落地时的第一声啼哭。
今朝血染双手,才明了什么叫真正地活过。
倾风担心打草惊蛇,行至山脚直接下马,借着树木掩映,与貔貅一道小心潜入。
路上见到不少血,模糊的血沫洒在松软的泥土上,叫人看着触目惊心。
“不妙啊。”貔貅郁闷道,“怎这么倒霉?偏在这关节惹出这么大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