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我知道你,书院里打杂的那个奴仆嘛,滚开点,小畜生!”
“晦气!你这样的野种也能跟我们在同一家书院念书,简直有辱斯文!”
“你看什么看?我要去告诉书院的先生,叫他把你赶出去,因为你动手打了白重景——”
禄折冲的拳头直接招呼了过去。
他打人不多废话,也不留力。从小在乱世里跟狗抢食,有种生人莫及的凶戾,专挑人软弱的地方下手,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童哪里是他对手。
没一会儿,掉牙的掉牙,飙泪的飙泪,全躺到地上不能动弹。
白重景在一旁看傻了。
等禄折冲甩甩手,不带功与名地转身离去,他才醒悟过来,擦了把鼻子下的血,上前在一群死狗般的同窗身上,将他们的钱袋与自己被抢走的钱袋都摸了出来,朝禄折冲飞速追去,熟稔地喊道:“大哥——大哥!”
他将自己的钱袋挑出来,塞进禄折冲手里。
禄折冲瞟他一眼,不接他的好意,抬手甩开。
白重景不依不饶,非要将那钱袋给他,急道:“大哥,大哥,我不告发你!”
禄折冲额角青筋一跳,发飙道:“我又没做错事,要你告发?!”
白重景被他骂得没了底气,讷讷应了一声,还是不放弃,打算将钱袋放进禄折冲的腰带里,结果扯断他的腰带。
禄折冲只好拍开他的手,将钱袋接过来,厌烦道:“滚!”
白重景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开。
禄折冲因为这件事果真被书院赶了出去,连同街尾原本住的那间破屋也被几位小童的父母占走,以作赔偿。里头的物件一样不准他带离,几日劳作攒下来的工钱也给抢了。
那间屋子四面漏风,根本不值什么钱,他们纯粹只是想要禄折冲受苦,至于此举会不会叫他饿死在这荒唐的世道里,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哪日路过尸体时多嗤笑一声“活该”。
白重景是隔了两日,听到那几个小恶霸到他面前耀武扬威才知道的这事。
他去求父亲说情,又想要偷家里的银子去接济禄折冲,被他父亲发现了,抽了他两巴掌。
他气呼呼的学也不上了,四处找人打听,想找到禄折冲。
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圈,不料真让他给问出来了,这才知道禄折冲原来住在城外的一片野坟边上。
野坟外有一片竹林,禄折冲常要去那边砍些竹子回来,顺道就住在了附近一间不知哪个年代搭成的破屋里。
那片野坟不知是阴气重还是怎么,树叶都比别处要深绿得多,繁重地堆在一块儿,看着气氛压抑,森然可怖。
白重景一路眯着眼睛跑过去,不敢睁眼细看,嘴里各路神佛求了个遍,找到禄折冲时,对方正靠在墙边编斗笠。
地上摆了一摞已经编好的斗笠,还有许多刚削完的竹篾,让白重景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禄折冲见他一脸虚汗,肩膀斗个不停,表情吓得比哭还难看,顺手将斗笠挥开,腾出一角地来,好笑道:“干什么?又被人打了?”
白重景还以为他会不搭理自己,没想到他态度比之前好上许多,一时间又喜又悲,捂着红肿的脸,避开地上的杂物,小心朝他走过去,悻悻道:“被我爹打了。他可能不是我亲爹,哪有他这样的啊?”
禄折冲还是那句:“你怎么那么怂?”
白重景嚅嗫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块誓死保住的碎银子,大方递了过去,说:“都给你。你是受我牵连,赔你的小屋跟工钱!我不欠别人的!”
“你真有病吧?”禄折冲只扫了一眼,抬起手从白重景身后抽出一条竹篾,“我打他是因为他们骂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打你的时候我在旁边看得高兴着呢。”
白重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回头一想确实如此,自己都挨完揍了,禄折冲才跳出来。一时间悲喜交加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全表现在脸上,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禄折冲被他模样逗笑。没见过这么蠢的,难怪他被人欺负。
白重景有股邪火发不出,坐在地上就想捣乱,刚一动作,被禄折冲一个冷眼治了下去。
他这才认真打量了对方的脸,抬起手戳过去,惊讶道:“你也被人打了?”
禄折冲避开他的爪子,不以为意道:“他们欺负我,我得打回来。不然他们还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觉得我是狗,路过都要踹两脚。”
“这世道没人管,当将军的要纵容士兵作恶,否则没人愿意跟着他们。当士兵的要拿弱者发泄,因为怕死怕得要疯了,不定哪日就死在战场上。弱者想要活下去,就变得更自私。所以都不拿人当人,不拿妖当妖。”禄折冲往地上啐了口血水,手上动作不停,有种平心静气又不可摧折的傲然,“等我长大了,定然将这地方的尘浊之气都给廓清了。跟书上说的一样,彰善瘅恶,树之风声。才能叫大家都知道什么叫活着,不要做个畜生。”
白重景很相信他,被他这一番话深深打动了,虽然此刻两人还是个连只檐片瓦都没有,只能躲在野坟边上这破茅屋里过夜的孩子,可在那一刻,他听着禄折冲坚定毅然的语气,觉得他真有能改掉这一番天地的能力。
这世道烂透了,他年龄小可也憎恨。于是在禄折冲看不见的方向使劲点头,得不到回应也不介意,自己抱着腿呆呆地坐着,没一会儿又开始傻笑。
禄折冲被他笑得莫名其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歪过头看他,古怪道:“你有病啊?”
白重景感觉脸上的巴掌印都没那么疼了,只是被漏屋的风吹得有点冷,不安分地推了推他,问:“你住在这里不觉得害怕吗?”
禄折冲恬淡道:“不定里面那些烂了的无名尸骨,有一具就是我的父母,我有什么好怕的?”
白重景这货有种不怕挨打的勇猛,没顶着砂锅也敢问到底:“那如果他们还没死呢?”
禄折冲说:“那还不如死了。”
白重景似懂非懂,还是本能应了一声“哦”,没再追问。
虽然他觉得他爹坏得满肚子黑水,人又凶又不讲道理,合该被他爷爷抽到屁股开花,可还是活着好。
怎么会有人觉得爹娘死了更好。
打这之后,白重景终于在这小城里交到了第一个朋友。比别的孩子都要凶悍厉害,而且也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第184章 千峰似剑
(所以你们都巴不得丢下我!(回忆杀)
白重景每日风雨无阻地来给这位朋友上课。
他自己当然是不乐意听课的, 但知道禄折冲想学,对方又不肯收他送的钱,只好硬着头皮将先生讲的那番天书都记下来, 再到这间破屋里背给禄折冲听。
照他的爹话讲,这叫人情。
这样以后他再被人欺负,就可以求禄折冲帮他出面教训。他多求两遍,禄折冲总会心软。
白重景这榆木脑袋永远拐着别人想不到的弯儿,但阴差阳错地总能达到目的。
禄折冲最后还是留下了他,作为回报, 有时候也有会教他怎么打架。
虽然是些下三滥,算不得正统的武学路数,可在同龄人里最是好用。
白重景对学武算有悟性,没跟念书一样,总是气得禄折冲想要跳脚骂人。可也是个吃不了苦没耐性的家伙,学站桩、马步,坚持不了多久,就忍不住四处跑去玩闹。
夏天到处抓屋后乱蹦跶的□□。有次不小心扑出了一个骷髅头,吓得他面无人色, 惨叫连连,此后才收敛起来, 再不敢随意乱动了。
下定决心要修身养性的白重景,每日放堂后, 开始帮着禄折冲劈竹子。
他实在手笨, 劈歪了禄折冲好几株竹子都没练出师, 有点不好意思。
禄折冲脾性很淡, 懒得为这种小事跟他生气, 只是兀自每日从竹林里多扛来几株老竹, 任由他或砍或劈地造作。
白重景觉得他特高人风范,端着的那张脸比传说中的大妖还厉害,尤其是都不跟自己生气,比他爹有涵养多了。
那种一遇事就抓狂,一看人犯错就叫骂的,能顶得住什么大任?肩上怕是连两袋米也顶不起来。
白重景很快就放弃了劈竹子这么威猛的事情,抓过一旁削好的竹篾,学着禄折冲的模样转而编起斗笠。
他看着粗苯,实则不乏细致。学起手艺活儿很是灵巧。只无奈他养尊处优惯了,哪怕老挨他爹的狠揍,却是没干过苦工的。
一双手细皮嫩肉,干不了多久,就被竹子的小刺扎得满手血点。
禄折冲看不下去,一脚将他轰赶,让他滚一边儿自己念书去。
禄折冲思忖许久,苦思冥想也不明白,白重景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为什么非要同自己赖在一个全是孤魂野鬼的烂地方,有次忍不住问出来了。
“没事就回家,你老跟在我身边做什么?”
“因为你对我太好了。”白重景一板一眼地说,“你对我真的太好了!比我爹还好,所以我相信你!”
禄折冲耳朵红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手指压着竹篾,几次没穿过去,压着嗓子凶悍骂了一句:“闭嘴!”
白重景现在不怕他了,才不听他唬喝,兀自絮絮叨叨地说:“只有你不欺负人,而且我觉得你说的比书院里的先生有道理。他们读圣贤书,是为了挣钱,其实背地里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些妖。觉得我们是无知的蛮夷、孽畜。学子间私斗他们也不管,就在一旁看笑话,像看街上的阿猫阿狗,还觉得我们野性未脱……”
禄折冲打断了他,闷声说:“也有人很好的先生。”
白重景狐疑道:$1!?”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没瞧见半个鬼影,刚要装傻充愣地玩笑一句,被禄折冲在脑袋上赏了一巴掌。
白重景捂着后脑$1!”笑道:“我不管,反正你才是最好的先生!以后我教你识字,你给我讲道理!”
“你用讲什么道理?”禄折冲握紧拳头,拍了拍手臂上的肌肉,冲他翻了个白眼,“你给他们亮拳头就行了。”
白重景震惊道:“这样也可以吗?”
禄折冲说:“你又不主动惹事、不欺负人,那道理自然都是你的。但是你嘴笨,脑子也笨,吵不过他们。坏人做坏事,永远有自己的歪理,你又不是传道的圣人,何必引那群泥沼里的废物向上?打一顿,按着他们脑袋,再问他们服不服。十个有九个会说服。”
白重景顺着一捋,觉得是啊,自己可是重明鸟,连他那个便宜爹都说他三闷棍憋不出个臭屁来,那他做什么多费口舌同人讲那些辨不清的道理。
抢他银子的那群小猢狲不知道自己有错吗?
在街上横行霸道、不知是人是鬼的匪贼不知道自己有错吗?
知道仍要作恶,与作恶还不自知,都不是可以凭他三言两语开解得了的。他只能做好自己的事,认准自己的理,将自己的路给走明白了。
白重景好奇问:“那剩下一个呢?”
禄折冲想了想,大抵觉得以白重景的悟性处理不了那种铁头,说:“喊你爹吧。”
白重景两眼发亮地问:“那我喊你行不行?”
禄折冲很想把斗笠砸他脑袋上,看能不能听个水响:“老子不想收你这么大的儿子!”
白重景置若罔闻,握紧拳头,高举在空,崇拜地说:“禄折冲!你比我喜欢念书,比我聪明,往后你教我几个道理,我照你说的去做!”
他对着虚空像模像样地打出两拳,拳风飒飒,回头对禄折冲挤眉弄眼地吹嘘道:“我告诉你,我可是重明鸟的血脉,以后我会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做我大哥可划算了!”
禄折冲没嘲笑也没否认,只是把手上编好的斗笠仔细打磨了下边角,看有没有突刺,随后盖到白重景的脑袋上,说:“送给你了。”
暗沉的暮色里,少年抓着斗笠的沿角,兴奋地在小路上跑跳。
好日子没过多久,白重景的父亲出兵去了,这一去就是数月没个消息。
少元山那边也变了天,像是天上掉下来一大片火红的彤云,铺在地面散不开。浓雾还在不停往他们这座城镇扩散。
家中奴仆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本就是临时招买来的杂役,谈不上忠心,见势不对纷纷反了。抢了家中值钱的东西仓皇逃窜。
第二日,一些城中地痞流氓见家宅里无人看守,跟着强住进来。
白重景害怕,不敢再在家中居住,翻出些他爹交代过他的一些轻便钱财,揣进衣服里,跑去城外找禄折冲。
岂料禄折冲的那间破屋子也被曾记恨他的一把火给烧了。屋中还放着好些没卖出去的斗笠。
白重景很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