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禄折冲在地上找了块边角尖锐的石头,用它来刨开泥土,将种子埋进去,再拿脚踩实。
“按时浇水。”禄折冲面无表情地说,“还有那些看起来很茂密的树,摘下几根树枝,插进地里,不定也能种出来。种的树越多,成妖的就越多,说不定龙脉又能活过来了。”
至于浇多少他也不知道。毕竟他没种过地。他又没有田。
“这样就行了吗?”少年脸上哭过的鼻涕还没干,觉得很奇妙,“这样我就能有弟弟妹妹了?”
禄折冲怎么知道,可实在怕了这帮爱哭鬼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于是硬着头皮道:“指不定呢?妖物化形,看缘分的。”
少年用手抠着地上的土,碎碎念地说:“少元山都快死了,没有人能再为它们点化,妖还怎么化形啊?”
白重景一把拍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脏手拍开,恐吓道:“你再挖他们就死了!种子不能随便见光!”
少年真信了,不敢再动。
小姑娘也怀疑道:“你吃过的种子,能行吗?”
禄折冲幽幽看着她:“你在嫌弃什么?”
白重景这小狗腿第一个跳起来:“就是!你在嫌弃我大哥的口水吗?!”
小姑娘也大声地回呛:“你们两个简直不可理喻!”
禄折冲将两人分开,警告地瞥了二人一眼,示意他们不要争吵,对着人头点了一遍,问:“都在这里了?”
小姑娘抬手指去:“还有的在前面。那里吵死了,嗡嗡嗡哭个不停。几个哥哥在哄他们。”
禄折冲觉得这帮小孩根本没有生活的能力,听到总算还有几个大的,松了口气,说:“带我过去看看。”
禄折冲好歹是一个人野大的,比这群没出过少元山的小妖懂更多东西,教着他们怎么搭房子、怎么煮饭、怎么制作工具。
忙了一整晚,一群小孩儿都睡了。
禄折冲随意吃了点野果,不喜欢跟那么多人睡在一起,找了个人少的清净地,也困得躺下。
睡了没多久,感觉身前站了个人,意识昏沉地睁开眼,才发现是白重景。
禄折冲看他一脸便秘的模样,想了想,说:“你不是拉屎都要带上我吧?”
白重景耷拉着脑袋,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禄折冲:“说!”
白重景被他吓住,打了个激灵,病恹恹地道:“我想出去找我爹了。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他如果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禄折冲说:“我没有爹。”
白重景说:“我没有娘。”
禄折冲说:“我也没有娘。”
白重景静静看着他。
夜间的露水一滴滴从叶子上滚落,久到白重景以为不会有结果了,禄折冲翻了个身,说:“睡醒了陪你出去。”
白重景心头一喜,可喜悦没维持多久,又变得沉甸甸的,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惆怅。“嗯”了一声,跟着在边上躺下。
天亮之后,听说两人要离开,一群小童依依不舍地围着他们,劝道:
“这个树洞非常大!靠自己出去你们要走很远的路!”
“外面现在很危险。你们不就是从外面躲进来的吗?”
“为什么要走啊?外面的人那么坏!”
“你们留下来吧,大不了我们都认你做大哥!”
一张张小脸说得白重景都犹豫起来,禄折冲兀自一招手,沉冷地说:“走吧。”
白重景深埋着头,快速跟上。
他抓了下禄折冲的衣角,小声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禄折冲说:“一直走,总能走到头。”
出去的路不知是不是被龙脉下过禁制,走得越远,道路越是陡峭。妖力也使不出来,只能依靠步行。
白重景哪吃过这苦?很快便体力不支,累得瘫倒。走过一条向下的斜坡路时,一脚踩进被杂草遮掩的坑洞里,腿骨摔折了,脚上肿起来一大片。
他咬了咬嘴唇,到底是没哭出来,疯狂用袖子抹眼睛,将整张脸的皮肤都抹得通红一片。
禄折冲一声不吭,将他背了起来,继续在崇山峻岭中穿梭。
两人走了不知有多久,看着两旁树木有所变化,可始终没出这片绿色的天幕。
禄折冲也渐渐精疲力竭,脚步慢了下来,折了根长长的树枝,在地上支撑着行走。
白重景愧疚地道:“对不住大哥,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只是太想见我爹了。虽然他总是打我,下回见面我也要打他,他怎么能把儿子给丢了呢?”
“你的勇气,就是跟你爹撒泼啊?”禄折冲笑了笑,吃力地说,“跟你无关,我自己也想出去。”
白重景垂头丧气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他听着禄折冲短促的呼吸,极目望去,还是前路漫漫,根本看不见尽头,眼中热泪翻滚,一咬牙,故作释怀地道:“算了吧,大哥,我不想走了!外面那么危险,我爹又那么凶,干脆叫他一个人过去!谁让他平日老打我,活该没人送终!”
禄折冲身上的衣服近被汗水打湿,全身肌肉绷紧发颤,因为蓄着力,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气短,说:“这里虽然安生,可不是我想住的地方。天下人要是都死绝了,只剩我们在这个树洞里陆沉避世,又有什么意思?”
他声音说着逐渐放低,又骤然拔高:“我看有病的不止是少元山,天下人都有病!我要出去,为这天下祛疴治乱!”
白重景认真看着他的侧脸,分辨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是诚心,红了眼眶,跟着道:“那出去以后你做将军,我给你做小兵……不,做前锋!你指哪儿我打哪儿,我们把坏人都打一遍,问他们服不服气!”
禄折冲低低笑了两声,气喘吁吁地道:“我不做将军,做将军不够。”
白重景问:“那你要做什么?”
禄折冲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要做妖王!”
不管禄折冲想做什么,白重景都觉得他能力挽狂澜。
哪怕他只是一个血脉普通,没有天大的机缘,一辈子止境于大道之前的小妖。
识天高亦敢逐高,识海阔亦敢入海。
白重景激情澎湃地应道:“好!那以后你做妖王,我给你做将军!”
二人沿着山道,颠簸地往上。
天空忽然破开一道口子,耀眼的剑光投了进来。
那道剑气带着无上的威严,带着滚走的雷光,带着极为玄妙的道义,碾压而来,似乎要将天地一分为二。
禄折冲听见了龙脉凄惨的咆哮声,迟疑不到一瞬,灭顶之灾降临时的第一反应,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白重景抛了出去。
而那道未散的剑光,像是从湖面折射出来的一条银丝,倾斜着从他身上穿过。
速度太快了,禄折冲没察觉到疼,只是木然转动着瞳孔,看向一旁目眦欲裂的白重景。听见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喊:“大哥——!”
那些震天动地的哭声很快又被浩荡的山风所淹没。
禄折冲后仰倒在了地上,手指动了动,感觉身体被分作两半,全身的血液都流进了泥土,有种无比诡异的感知。
他心绪前所未有地平静,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是异想天开。
原来千里之行,像他这样的蝼蚁,连抬脚迈步的机会都没有。
算了……
算了……
……可还是有些不甘心。
凭什么?!
禄折冲感觉自己的执念将心脏里的血液点燃了起来,可那点微末的精力,甚至比不上呼吸间卷起的细风,睁着眼睛,彻底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一根根细小的木须从泥地里钻出,连上少年的伤口,借着他流出的血液以及山河剑残留的中正剑意飞速滋生、攀援,很快与分裂的肉身融为一体,将残缺的器官复原完整,各交织出半尊木身。
“禄折冲……禄折冲……我叫禄折冲……”
很细碎的童声在化为焦土的地下回荡,无人听清。
少年的身躯,一半已被山河剑斩出境外,被白重景抱在怀里。
细小的根须犹豫了会儿,只能卷起另一半身躯,拖拽着将他带回了来时的妖域。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第8章有详细的过程
1.龙脉开灵智(开到一半)两族大兴
2.两族相争,死伤过多,逼疯龙脉,血雾肆虐,数日间死伤百万,龙脉戾气不断加剧
3.白泽出世,挑选剑主斩断龙脉,天下分两界
第186章 千峰似剑
(所以倾风坚信天涯远路,总有尽时。)
仔细想来, 人世的离散太过容易,缥缈易逝,不如一场潦倒早醒的醉酒。
天涯各处皆是伤不尽的断肠人、折不尽的杨柳。在那诸多的无常聚散之中, 回首潇潇往事,多的是不堪重提的笑言。
有人当真,有人戏谑。
禄折冲口口声声念及少元山,不是要提醒白重景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也不是要与他清算这多年来的恩怨情仇,只是想要他记起, 当初他曾答应过自己的一句话——“往后你做妖王,我给你做将军!”。
白重景低垂着头,漫天的星光明月落在他两肩,全是他挑不住的重担。心绪宛如一本被翻开的陈黄书册,一页页古旧破烂的纸张上,全都是禄折冲拿血挥洒出的批注。
是无计的凄凉,与他依旧堪不破的迷惑。
白重景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每说一个字,便是将禄折冲的心血从那书册上撕扯下来,绞成纸屑, 烧个粉碎。
他还是悲凉地道:“我只是觉得,而今你做的事情, 已经完成不了你当初许下的承诺。天下不一样了。”
他微微抬起头,还没触及对方的视线, 又敛下眸光, 依旧不敢直视对面的人, 艰难地说:“……我不想再给你做将军了。”
禄折冲一阖眼, 再不看他, 拄着木棍, 转过身,萧索地走入无边的夜色。
他长影孤斜,脚步一深一浅地在夜幕长河中跋涉,哪怕只是一段平地,而今的他也走得极为吃力,仿佛底下是数不尽的坑洼。
他脊背颤抖着,忽然对着无人的荒野大笑两声,当是对这荒唐世道的回应与嘲弄。甩了甩手,压下那些无关的落魄与寂寞,尽力站直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