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第179章

作者:退戈 标签: 励志人生 东方玄幻 古代幻想 古代言情

  他那沉稳内敛的父亲听见了,不过没有回应。

  倾风也叫了一声:“师父!”

  陈冀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声,不管对面的人能否听见。拄着竹杖,一脸的高深莫测。

  山底百姓们透过茫茫光雾,看见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双方脉脉对视,远隔了三百年的血脉,在这一刻却仿似再次交融。心头颤动间,彼此先是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紧跟着流露出面对袍泽同胞的感怀动容。

  可惜这磅礴绝伦的壮丽美景未能持续多久,待两境屏障彻底消散,中间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沟壑暴暴露出来。

  一股雄浑煞气,正如岩浆似喷涌而出,飞速朝上蔓延。

  众人不觉心神一紧,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门。纵然做过十足的打算,可亲身面对这恢宏壮阔的凋敝之势,仍是会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窒息与心悸。仿佛自己不过是只被压在指尖的蝼蚁。

  狐狸也本能地开始腿软,两股战战。

  此时,狐主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守阵——!”

  山底的阵法随之亮起,人、妖两境的残缺法阵,贯连成完整的箓文。光色并不刺眼,是一种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众人坚毅的面庞。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众人齐声诵念,震耳欲聋,一时间盖过了呼啸的风雨,成功将那翻涌上来的煞气止在半道。

  地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无数道裂纹,山石随着震动滚滚而下。

  阵法的威力随时间开始减弱,而少元山那条龙脉仍旧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气再次涛涛翻滚起来,欲冲破桎梏肃杀天地。

  众人被凄迷的雨水浇得浑身发冷,近乎睁不开眼。心脏也好似停了下来,不住往下沉落。只将失望之色掩饰得完美,未在脸上表露半分。

  倾风透过急骤的雨幕,与对面山巅上的人群对视。簇簇雨花中,只能凭借身形与衣着,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倾风试着上前一步。

  忽然间,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树散发出净澈的白光,长枝似玉,飞速抽长,树叶摇动间,繁茂如一顶宝盖,遮蔽住一群瑟瑟发抖的飞禽走兽。

  刚要冒出头来的煞气,被无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倾风停住步伐,偏头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长终于带着族人离开妖域,此时就站在众人东面。

  “陈倾风。”少年村长两手抱胸,依旧是光着脚,两腿布满泥泞地站在山道上,不顾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见。好要多谢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轻快道:“没想到啊,三百多年后,我还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阳……哦,没有太阳。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错。”

  他赤着的两只脚逐渐化为深色的树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极的可怖修为,也在与煞气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后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从容,笑意无畏地看着众人。

  少年洒脱地说:“我等本是长于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脉灵气蕴养,才能存活三百多年。与它同生共死,也是应当。这三百年间苦心修炼,而今还道于龙脉。只是我身后的这些孩子,终究还不谙世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照养。”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后,睁着乌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胜过于恐惧。

  倾风迅速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说了,都认我做师父,或是入我陈氏,记在我师叔们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抚养。”

  貔貅不客气地道:“想得好美!都抢走啊?我映蔚难道养不起吗?”

  也狐主也难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说:“随我去平苼也不错。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侧走出一名大妖,化为原形,疾驰至少年身侧,屈膝趴下,引几名小童坐到背上,伏着他们往山下奔去。

  了却后顾之后,少年长松口气,说道:“无挂碍了。”

  他回过头问:“你们有什么想说?”

  曾收留过倾风几晚的那位青年率先开口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带酒。我此生还没喝过外面的酒,据说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别叙温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定为你取来。”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飞向不远处的营帐,取来一坛清酒,抬袖一挥,将其抛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头痛快饮酒,喝了个酣畅尽意,不说好坏,将酒坛倒转过来,对着地上一摔,潇洒笑道:“别无所求,去也。”

  他两手掐诀,周身妖力迅速溃散,融入脚下山体。

  霎时间,狂狼翻涌的煞气往下矮了几寸,自他脚边,草木重绿,枯树重春。

  青年化为苍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几缕根须缠绕包裹,缓缓拖向后方那棵顶立天地的神树。

  边上一位美妇人两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头的粉色小花,别在耳后,莞尔轻笑道:“想当年,我还想做人间最逍遥的剑客,只可惜后来,连人间的天也不再见过。”

  她略带怅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电光交织的厚重积云。阖上双目,身形化为无数瓣纷飞的红花。

  竟是一位修为比衍盈还要高上许多的花妖。

  霎时间花雨铺满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为散尽,同被树根拖回神树。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线、留一线,不定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那位喜欢研究草药的黑皮青年,嘴里喃喃自语几声,不待众人听清,跟着舍身赴难。

  一妇人恭敬行礼,温声开口:“请问先生,桃桃怎么样?”

  “听话着呢。”倾风用手指比了比,“长高了那么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剑法,她竿头直上,天资过人,不过总是悄悄偷懒,以为我不知道。”

  妇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请先生多费心。”

  两手掐诀,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为。

  边上的粗犷壮汉对着林别叙用力一挥手,主动道:“我儿子你不用说。我自己清楚。他没磨得你们撞墙,已是乖巧收敛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确实不怎么禁打,还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别日日都来。”

  林别叙轻笑摇头:“小子聪慧,一点即通,我何必打他?”

  壮汉握住身旁妇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吗?怎么不说了?”

  妇人拍了他一下,佯装发怒道:“早都说过了,不必再说一次。说多几句你又要念我烦人。我才不想最后还要落你几句闲话。”

  壮汉比手起誓,连连喊冤,恨不能一证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皱个眉头都不能,何时说过‘烦’字!”

  二人深深对视,相望而笑。

  更多是对着素昧蒙面的生人,没什么遗言好留的大妖。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

  少年一脸旷达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别听外面的妖如何贬低厌烦人族,妖族素来是很喜欢跟人族通婚的。血脉能觉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觉醒不了,起码也是个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余年,还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后再无他人。

  少年依旧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

  斜来的风雨毫无收敛之势,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满溢出来,朝着低矮的山崖下淌落,连成一段细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众人屏息之中,龙脉下的煞气再次蠢蠢欲动,浮涨上来。

  少年听着耳畔四伏的龙吟声,遗憾道:“有点调皮了啊,老龙兄。再不出来我们真得给你陪葬了。”

  赵鹤眠摘下头上斗笠,解开身上蓑衣,沐着雨水上前,豪放笑道:“当真是岁月如流。当年我入少元山,与你相会时,才不过是个后生小子,感觉天地都没闯过,头发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树下,萌你庇护二十余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赵鹤眠一身布衣,昂扬走向少年,行步之间,将少年曾赠予他的龙息归还于山脉,又以遗泽竭尽全身妖力,压制谷中煞气。

  少年热情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老友……不,我是见过你,不过你还是第一回 见我。有机会真想同你一起吃饭。你这混蛋每日在那树下报菜名馋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这有何难?”赵鹤眠站定在他身侧,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气虚无力地笑道,“我请客。吃得起家常便饭。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颔首笑道:“大善。”

  说罢也身体力行,抬手掐诀,舍去半数修为,投入那道沟壑。

  狐主两鬓的头发须臾间添上几缕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数道皱纹,他憔悴长吐出一口浊气,笑容里带着超然物外的豁然,朝众人点头示意道:“老夫尚需牵引山下阵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风雨不侵,见状大笑两声,打了个响指道:“今日真是要做个亏本的散财童子了。虽有违我的行商之道,不过小爷确实畅怀。”

  他转头朝着面容苍白许多的狐主挤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后记得也传颂传颂我的贤名,别再四处说我映蔚城里都是骗子了,我们只是聪明得多!”

  貔貅说着,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辉。那些主动避开他的暴雨,这回顺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层无形的气墙,凶狠扑打在他脸上。

  貔貅甩了甩头,依旧喝进一口雨水,一身华服也很快被打得湿透,气质中失了两分清贵,多了两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还没开口,狐狸已在对面大声喊道:“金毛老虎,不错嘛!我爹说你心性单纯,可锱铢必较,是个贪财到骨子里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后小爷认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谢!先前那群好汉都是谁?小爷为何从没听过?哈哈,但我人族这边也有厉害的,等着瞧吧!”

  他爬在一棵树上,生龙活虎地挥舞着手臂,唯恐众人关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听了他的夸赞并不高兴,反气闷道:“滚!让我逮着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骂道:“小子闭嘴!”

  倾风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认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过神来,高声反驳,“不——爹!我还是你儿子啊!”

  众人皆是哄笑。

  数月间一直弥漫在众人心头的忧虑与焦灼已消失不见,有的俱是英雄相会的豪迈与放荡。

  生死当真无所惧,皆在谈笑一念间。

  一大妖高呼一声:“我也来!”

  ……

  白重景凝神注视着峰顶,看着一股股雄厚妖力闪现过后,煞气一次次被逼回山脉,心脏被半悬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预想得更好,也比预想得更坏。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齐心一日,可以合力将足以灭顶的灾祸削减过半。

  然而许是山脉悟道,有逆天理,那条小龙到底还是缺一分机缘,或是旧伤太重,如此多大妖在旁护道,仍无法探得那一线生机。

  天上风雨之势更盛。

  再拖延片晌,只怕龙脉气机还是要彻底断绝。

  小火沸腾般的精神煎熬下,少元山上倏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似垂死之人临终时痛不欲生的哀鸣。

  山脚处刚成活的一排树林,以肉眼可见之势枯萎下去,随即又被卷入湍急的泥流之中。

  煞气以比之前更凶猛的姿态,紊乱上涌。

  可山上已无能出手的大妖。

  白重景双手下垂,收回视线,零散的长发上挂着细小晶莹的水珠,沉浸在无力与阴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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