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倾风一眼看破,甚觉晦气:“林别叙,你骗人的时候为什么都不会脸红呢?”
林别叙放下手,向后轻挥整理着长袖,说:“其实我很少骗人。”
倾风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气地道:“这句话想必才是你最熟练的谎话。”
“真的。骗别人远没有骗你来得有趣。”林别叙说,“他们从来看不出我在说谎。”
倾风一手撑着桌面坐下,闻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别叙斜过茶壶,倒出一杯,两指推到她面前。
倾风又问:“我有病?”谁会在梦里喝茶?
“唉。”林别叙将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遗憾道,“倾风师妹,不解风情啊。”
第40章 剑出山河
(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自己不拘行迹, 更与高雅无缘。纵是把百多种茶端到面前来也喝不出多大区别,捧着一堆金钗步摇也只觉东西沉累碍眼。
她就是从泥里抽长出来的种子,也爱在土里打滚, 对林别叙这般白璧无瑕的模样自然有些看不过眼。
某种恶劣的趣味倒是蠢蠢欲动,很想撕下对方超尘绝俗的面皮来,看看他气极败坏、狼狈难堪的窘样。看看金身里的是否是泥塑。看看一尊泥塑,是否还能淡然闲逸地坐着。
倾风思绪乱如野马,一时失神没有接话,林别叙听不到她适时的反讽, 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倾风一掀眼帘,散漫地说:“明日我就把你那个妖力碎片,挖个坑埋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林别叙端着茶杯轻抿了口,好像真能喝出什么味道似的,“埋到哪里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挖出来。”
倾风波澜不惊地道:“茅坑底下。”
林别叙笑了下,细长手指覆在白瓷茶杯的外壁,缓缓摆回桌案,连绘制的花纹都与边上的几个杯子对应齐整, 淡淡地说:“我觉得你舍不得。”
倾风一直在看他的手,听见这句话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冷笑, 抬高视线往林别叙脸上瞥了眼,小声嘀咕道:“难道真是假的?虽然你平日也鬼话连篇, 但好歹还会说两句人话。不至于让我想揍你。”
林别叙面不改色:“我方才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我不过是你梦里的幻影。”
倾风坐恣板正, 声情并茂地说:“可是我心目中的别叙师兄, 应当是个性情中人。他拓落不羁, 为了刑妖司的大小事务连日奔走, 蓬头垢面。可能还因此没有头发。”
林别叙想了想,实难接受:“不行,太丑了,我驳回。”
倾风阴阳怪气道:“别叙师兄这么爱美啊?”
林别叙竟一本正经地应了:“自然,否则倾风师妹可能要更讨厌我了。”
倾风奇道:“别叙师兄整日招惹我,还在乎我是不是讨厌你?”
林别叙拎起茶壶,面上一副感触颇深的神色:“我也鲜少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倾风手肘撑在桌案上,夸张道:“哇,别叙师兄不会是在向我叫惨吧?”
林别叙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煞有其事地问:“倾风师妹不会瞧不起我吧?”
倾风忍俊不禁,指着他道:“林别叙,你可以的。真想叫师弟师妹们也看看你现在厚颜无耻的模样。”
林别叙全然一派破罐子破摔的随意:“唉,听你叫几声师兄也是不容易。”
这片幻虚之境的时间似乎是不流动的,稀晓的天光与银白的月色长久共存,一半山是清晨的灰朦,一半山是暗夜的幽深。
可山林间又有风,吹动着细碎的白花洋洋洒洒地从顶峰的迷雾中飘来,有些挂在草尖,还有些落在湖面,与湖水中星河互相点缀。
倾风看着一片纯白的花瓣摇摆着落入杯中,只觉天地自然的造物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现下才问:“这里是剑意中出现过的高山,难道是少元山?”
林别叙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说得太过自然。倾风愣了一下,没去思考真假,而是在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岂料林别叙很快又接了一句:“骗你的。不过是觉得这地方挺好,想与你一起看看。”
倾风与他不着边际地聊了那么许久,可是听见这句半认真半调侃的话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欲言又止地安静下来。
这种沉默在风花雪月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倾风抬手挠了挠眉毛,说:“别叙师兄,就算你没有过心仪的姑娘,也该知道,有些话,不要乱讲。”
林别叙说:“倾风师妹,我在讨好你啊。”
倾风听着这句话,莫名觉得有点耳熟。还没回忆起来,又听林别叙阴阳怪气地往下接。
“你这样说,我着实伤心。看来我是不如其他师弟们会讨你喜欢。可惜你如今已经走了,我也不能叫人帮你打扫屋子,带你闲逛上京。更无缘做你师兄了。”
倾风:“……”
倾风提起一口气,调整姿势往后挪了挪,以防自己在梦里与他扭打起来,有辱斯文。
她认真道:“你如果真的想讨好我,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别叙对她倒是了解,一听便道:“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倾风恼火道:“那是当然!我说了,我最讨厌别人说话留一半。我都要回界南了,要是你再不明白告诉我,它会成为我的心病!”
林别叙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他缓缓起身,抬步走向岸边。
这片湖泊的侧面是一片万仞平削似的山崖,他站在崖边,面对着连绵如潮的云海,衣袂翻飞,平淡说:“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你能杀我的气机。”
倾风侧过耳朵:“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风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近:“如你所闻。”
倾风对着他几番审视,确认他这句不是唬骗,皱眉肃然道:“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你当初不会是纪怀故的帮凶吧?还是说,你今后会做让我想杀你的事情?”
林别叙被她一番话听得头大,说:“所谓气机,并不代表一定。如同一个人出生时,从他的时辰跟命道推算,他可能会做高官,可能会做游侠,也可能会做商贾,这些都是气机。换而言之就是,你往后有能杀我的资质。”
“资质?”倾风被他逗笑,“我若想杀你,还需要往后,还需要资质?”
林别叙无奈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这世上有一些大妖,以及大妖的遗泽,他的妖力是与万物生灵、天道气运相关,譬如先生。此等大妖,只能互相搏杀,或者以气运相杀。身为人族,你若举剑杀我,不仅杀不了我,还会受天道制裁。”林别叙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挥开衣袖,同她解释,“如同季师妹,她不过是借力斩了龙脉一剑,血煞之气便在周身弥留不去。若非是先生力保,她断无可能活到今日。”
倾风若有所思。
林别叙补充说:“柳师妹的三足金蟾也涉及到一丝气运,不过远不到能关联国运的程度。可若是谁伤了她,也会变得很倒霉,很容易丢钱。”
倾风一直默然旁听,闻言不由敬佩道:“柳随月——还挺厉害的?”
林别叙干咳一声,倾风连连点头表示歉意,说回正题:“这样说来……”
林别叙不想再从她嘴里听见什么古怪的结论,干脆自己接着往下道:“持剑大会选的是有执剑之资的人,由先生传道,修身、修心、开悟,看能否获得大道的认可。即便是先生,也算不出究竟谁最后能成为剑主,因为其中变数实在太多。”
他压低上身,前倾着看向倾风,同她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先生在陈师叔跟谢师叔身上都看见了一分气机,这样的人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可是当初两位天骄居然同时出现,先生因此以为,该是到了人族改变天地格局的时刻,所以才冒险启用窥天罗盘。”
他摇头感慨道:“可惜啊,二人最后都没能执剑,先生也因为窥伺天道,妖力大损,缺失了对预卜的感悟,如今才这般力不从心。”
倾风急问道:“我师父以前确实有能撼动山河剑的资质?”
“不错。万事难料。”林别叙指着她说,“而你,是今朝资质最高的弟子。你若走了,剩下的那群人,很难择出剑主。当然,即便你留下也不一定能。陈师叔正是因为知道执剑之难,才决意要走。”
倾风追问:“我师父缺了什么?”
林别叙摊手:“我怎么知道?也可能不是你师父的问题。”
倾风点头。
她深思片刻,将前后的对话梳理了一遍,发现一个极诡异的地方。
她能拔出社稷山河剑,为何是杀林别叙的气机?
白泽与人族的气运相连,他既是白泽的遗泽,察觉到的该是生机才对。
倾风又斜林别叙一眼,对他们这些人或大妖的想法琢磨不透,不过也无意做无谓的探询,料想对方不可能告诉她,只好奇道:“那你为何不杀我?”
林别叙说:“天道让我看出这份气机,就是想让我杀你,可是我偏不杀。当初先生也看出我是他的杀机,他同样没有杀我。我很想看看,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为这理由折服:“你是反骨成精吗?”
“可能吧。”林别叙无所谓地笑道,“剁骨刀。”
倾风:“……”她更想看看这人还能起出什么难听的诨号。
第41章 剑出山河
(是他在界南十五年来徒手筑起的墙。)
茶炉里的碳一直在烧, 通红的火光从洞口透出,时不时扬出一些灰,只是从方才起壶口就没有热气涌出。
这器具就摆在眼前, 倾风不时会瞟到一眼,实在忍不住掀开盖子查看,发现里头空空如也,自然没有半分热气。想起自己先前骂林别叙的话,悻悻把盖子合了回去。
林别叙就在一旁看得仔细,趁机嘲笑也不奇怪。倾风于是别过头, 遥望暝色中的远山,不分他一丝眼神。
林别叙抬手拂袖一挥,满山的天光陡然变亮,照出峰顶濛濛的烟云,一眼望去,山峦在分合不定的云雾中绵延起伏,恢弘壮阔。红叶白花,苍松古柏,浓艳欲滴, 似都在一瞬活了过来。
倾风掉头去看,原先的位置已经没了人, 正打算起身,右侧肩膀被人轻拍了下。她倏然转头, 对上林别叙的侧脸, 对方靠得很近, 在她耳边说道:“今夜天冷, 倾风师妹睡觉记得盖被子。”
手轻轻一推, 倾风来不及作声, 便同上次一样跌入湖中。
冷意瞬间席卷全身,倾风猛然惊醒,梦里梦外的真实感官融合到一起,激得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她仰头看去,发现这客栈的窗竟是坏的,风劲一大,便合不上了,敲得墙面“哒哒”作响。
倾风一手按着额头,扯过床上的被子,却是半点睡意也不剩。
好在夜已将尽,不过枯躺了半个时辰,便有早起的小贩出来叫卖。不多时,行人的步伐密集了起来,临街的商铺相继拉开大门,开始一日的营生。
倾风起床洗了脸,出门后发现陈冀居然还未起。站在门口等他收拾完,与他一起下了楼梯,在客栈附近寻了个小摊吃早饭。
支摊位的妇人手艺应当不错,摆出来的桌椅都坐满了。
会大早来这地方吃饭的,几乎都是要早起上工的走卒贩夫,一些人没等到位置,也不讲究,索性捧着个陶碗蹲在路边,边吃边聊。
倾风站在一旁候了会儿,等到两个空座。
桌面泛着油星,倾风抽出筷子,顺手递给陈冀,从腰间取出一块软帕,正想擦拭一下,就听同桌的两位年轻男人提起了持剑大会。
确切来说,四面八方的吃客都在聊刑妖司的事。
“听说了吗?今日是持剑大会的最后一天了,晚些我二人要不要也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