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一念时,她是灯前抚卷的失意人,自恨手脚无力头脑无能,满桌撕碎的白纸墨字是她挑灯苦学数十年的见证。喝醉了酒在街上潦倒穿行,怨怅地咒骂着世道的不公。
她病老、衰微,眼看着同窗步步高升,在错误的道路上不断回旋,最终在嫉恨中执起了手中刀刃。
一念时,她是山野间平凡朴实的幼童,被大人牵着手走过一片苍翠的田埂。夏日的暴雨瓢泼而至,她欢笑着奔跑向不远处的凉亭,心绪平静地坐在石阶上,托着下巴看水洼里的点滴。
她成长、悲戚,从懵懂天真到沉湎世俗,一心念想要逃离这座百里大山,试图用妖族的遗泽谋取金钱,又在利欲的熏陶下沦丧人性。
一念时,她是少时顽疾、受尽折辱的孤儿。同野狗争食,受幼童欺凌。在拳打脚踢中滚爬,在忍饥挨饿中徘徊。跪伏在他人脚下乞怜,受尽万般苛责不过博一温饱。
她渴求权力,渴求尊严,病态地追求强大,掌握力量之后,从凌虐无辜中享受着短暂的快感。
……
倾风看透了足有数百年的光景,经历了人性里诸般丑陋、真实的欲望。
从善到恶,从初生到死亡,往复重生,不知几多,恍以为自己在经受人世间最残酷的锤炼。
她不再是界南的遗孤,没有陈冀的庇佑。失去张狂的本钱,亦不必再为了求生苦忍疼痛的折磨。
她成了贫寒挣扎的流民,成了呼风唤雨的权贵,被尘世的辛酸苦辣呛得涕泗横流,在天地广阔中畏怯于自身的卑小。
她的心也从最开始的惶惶、不安、惊恐、怅惘,等等诸多杂陈的百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打磨,开始泛黄、陈旧,直至结出一层坚硬的盔甲。
叫她能静站着看这人世间的争执与浮沉。偶尔见谁原形毕露,还能开怀抚掌地笑上一笑。
倾风将自己置身事外,行步于纷扰的红尘。
不知过了多久,已忘记自己是谁,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句话来:
“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
她大抵太过愚钝,用了比别人长数十倍的时间,才生出一种通澈的见悟。但还是说不清、道不明。
这一刻,神智好像清透了点,让她手中隐隐约约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往上攀爬过去,想从梦中醒来。
直至又经历过一人的生死,倾风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混沌的大脑在见到对方那张苍白的脸时陡然被唤醒,那些被磅礴信息挤压出去的记忆瞬间涌了回来,让她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
“林别叙?”
幼时的林别叙失了如今的华贵,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走在素白的大雪里。
他的手脚缚着绳索,头发肩膀全是沉积的白雪。冷眼看着前方领路的人,眸光中既没有怨毒,也没有仇恨,只充盈着一种肖似可悲的怜悯。
天地一片苍茫,林别叙通红的双脚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零星的血渍从皲裂的伤口处流出,蔓延了一路。
倾风想看清前面那个拽着长绳的中年男人是谁,麻木跋涉的林别叙忽然转过头,朝虚空望了过来。
他的神情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张开嘴,发出一道深沉而低哑的声音:“不要窥伺。”
刹那间,倾风视野中仅剩下林别叙的那双眼睛,漆黑的瞳孔无限放大,直到弧形的眼球中出现她自己的脸,随即在惊骇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倾风从床上坐起,重重喘息,抬手按住额头。心脏尚在剧烈跳动,刚想说点什么,再做回忆,大脑里只剩下一片朦胧。
那些记忆如同涨退的潮水,瞬间不见了踪迹。
“我好像……”倾风嗓子干哑,茫茫然呆坐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做了个很荒唐的梦?梦到……什么了?”
她竭尽全力地思考,却抓不到半点细枝末节,平白生出一股烦躁。
院墙外人声一片嘈杂,怕比夜间的北市还要喧哗。几人扯着嗓子呐喊,不知是在聊天还是在吵架。
倾风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明白是群什么人,不由抓挠着头发长吐一口气。
昨日刑妖司押了几十人进来,后续又抓回几个药人,尚来不及处理,夜里就出了霍拾香的事情。
这群缙绅,不好轻易放回去,也不好关押进牢里,刑妖司里又没那么多空房,昨晚不知被弟子们塞进哪个犄角旮旯里对付了一晚。
他们各个养尊处优,只一夜就忍受不了了,现下嚷嚷着要离开。
今早应该还会有一批城南的百姓过来讨要说法,让刑妖司赔偿他们倒塌的院墙。
昨夜闹出那震天撼地的动静,官府多半也在等着说法,好去安抚城中百姓。
刑妖司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前门招待的弟子不知七窍冒烟了没有。
倾风幸灾乐祸了会儿,起身换衣服,洗漱完毕后决定去看看霍拾香的情况。刚推开大门,就见到躲来后院避难的季酌泉跟柳随月两人。
这二人手里捧着个碗,正站在杏花树下吃早饭。
许是一晚未睡,周身气场颓靡,那疲态跟熬了好几场大夜似的,蔫头耷脑的没半点精气神。
季酌泉见她过来,三两口吞下手里的馒头,关切道:“你没事吗?”
“我没事。”倾风活动了下肩颈,说,“只是肌肉有点酸疼。可能是太久没舒展筋骨,休息一天就无碍。霍拾香怎么样了?”
柳随月回说:“还在休息。她身上全是伤口,光是给她清理再上药就用了一晚上。张虚游给她煎了药灌进去,说能让她再睡一整天。醒来就能大好了。”
倾风颔首,放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诡异:“张虚游……居然是个大夫?”
“你可千万别落他手上啊!”柳随月打了个激灵,顾不上喝粥了,“治重伤他在行,治轻伤……他可能需要间接地在行。我昨夜怎么都叫不醒你,差点就把你交给他了,好在别叙师兄说你只是犯困,让我们不要吵你。”
她撇了撇嘴,瞪大眼睛道:“你睡着了,天打雷劈都不醒啊?!”
倾风:“……”
她迟疑地说:“没有吧?”
季酌泉幽幽冒出一句:“别叙师兄还在睡。”
“林别叙啊!”倾风立马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指责道,“身为大师兄,怎能如此怠惰!”
她聊了两句容光焕发,全然忘了昨天晚上林别叙还出手帮过她,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鬼,上蹿下跳:“我去看看。他住哪儿来着?”
季酌泉给她指了方向,倾风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柳随月手里的碗倾斜着,迟疑道:“别叙师兄……不是刚睡吗?”
季酌泉面不改色地说:“那就别睡了。”
柳随月手一抖,身形微微后仰,不认识一般地打量起季酌泉。
过了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列子》
第76章 剑出山河
(火里水里都敢去,还能被一个无赖拿住?)
林别叙所住的偏院要幽深许多, 院落前荒疏打理,杂草丛生,此前看着有点冷僻, 如今恰好远离喧嚣。
他的窗子虚掩着,倾风从廊上走过时,用手指轻轻推开一条缝。
里头的人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身上衣衫齐整,听见动静朝这边转了过来,显然是还没打算就寝。
倾风懒得绕道门口, 干脆直接从窗户翻了进去。
林别叙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她器宇轩昂地走进来,张了张嘴,少见的有一些词穷。
倾风全然无视他锋锐的眼神,见他屋里摆着新鲜的果蔬,今早到现在肚子还饿着,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当着他面吃了起来。
林别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摇头兴叹, 好似在看一个不成器的二愣子。
“别瞪了。”倾风混不吝得甚至有点得意,“你就是把眼睛瞪出来, 我也就这个样!”
打小她就这么副态度对陈冀。
连陈冀都屈服了,何况是他?
林别叙问:“你来这里, 就是为了吃东西给我看?”
倾风坦诚地道:“唉, 自是因为不想做事。被他们叫去应付那一堆泼皮, 还不如来你这边躲躲, 毕竟你可是大师兄嘛。”
她从果盘里挑了个最小最丑的苹果, 将它抛向床边, 算作贿赂。
林别叙没接,侧身避了一下,才从被褥上将它捡起。
倾风见他动作生硬,惊呼道:“大师兄受伤啦?!”
林别叙手里转着苹果,觉得她表情甚是刺眼,道:“你若是不笑得那么畅快,我倒是可以相信你是在关心我。”
倾风拍拍手,又在衣服上擦了两把,起身正经道:“来,倾风师姐给你瞧瞧。”
林别叙知她心里憋的全是鬼主意,眼下正虚弱,一见她靠近便不由心里发怵。
倾风这人本就力气大,下手还没个轻重,被林别叙推挡了下,便粗蛮地往下一按,暴力将他制住。听到林别叙小声抽气,才松开些力气,两指搭在他手腕上,像模像样地给他诊断。
她哪里真懂,不过是久病之下学个皮毛,只会一种病症。
结果这一摸脉,发现还真了不得。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连病都专门往她会的方向生。
有些见了鬼地道:“你这脉象,怎么有点熟悉呢?”
林别叙冷笑一声:“呵。”
倾风低下头,莫名其妙道:“你对着我阴阳怪气地做什么?又不是我打的你。”
林别叙难得大发一次善心,却是碰上这么个不识好歹的人,目光几要在她脸上灼出个洞来。
看得倾风都要头皮发麻,才放弃了与自己较劲,嗤笑道:“若非是你在我的妖域里肆意妄为,我怕你小命不保,替你消了大半蜃妖的妖力,此时何须受罪?”
同倾风这人讲含蓄,怕是狗都学会说话了,她耳朵还是聋的。
倾风闻言愣了下,先前还觉得奇怪,怎么这次在大妖妖力里烧了一遍,旧疾没有复发。睡过一觉后,除却些许疲累,也无别的不适。感情这把火确实是烧到林别叙身上去了。
她长长“哦”了一声,将林别叙的手小心放回去。到底脸皮没厚到那份上,生出点愧疚,又弯下腰给他把凌乱宽袖整理好。
“别叙师兄好好休息。”倾风避开他的眼神,和颜悦色地道,“这病我熟。吃点药,多睡一会儿就没事了。别叙师兄根骨奇佳,又是天命之子,定可早日痊愈。”
林别叙不满地将手往后一抽,倾风又给他扯回来。
林别叙此刻的神情分明像是在看一只无毛的铁公鸡,指责她吝啬:“你只嘴上说说,药也不给一粒?先不说这算赔罪还是道谢,一枚铜板你都不花?”
“我没了!一贫如洗!”倾风觉得他很不讲道理,明知没毛还想硬薅一把,“何况你又不缺!”
林别叙气得讥讽道:“你的良心掏出来,怕是一两都称不上。”
倾风现下那点愧疚掏出来,才是连灰飞都比不上了。推着林别叙的肩膀往床上按,说:“别叙师兄连日操劳,脑子都要累坏了,赶紧躺下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