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众人总算得了空闲能喘口气,刚躺下准备好好睡一觉,残更未尽,晓星尚沉,便被几位前辈喊了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催促着赶紧回京城去。
竟是连一刻都不让他们多留,将掌刑师叔的嘱托贯彻到底。
这严阵以待的架势,让倾风心感不妙。回京后怕不是得有顿逃不掉的板子?
她前后详细复盘了几遍,都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城南那批房子又不是她打坏的,怨不到她头上。桂音阁里打砸的东西道理也在她,用不着刑妖司赔。
她有什么好怕的?
倾风私下默默掐算了一遍刑妖司此次的损失,得出数字,又觉得师长们迁怒也算入情入理。不过三四天的功夫,被他们凿破了个小金库。
……可也确实不能怪她啊!凭什么三五人全围着她转?
——脸上端着平易和善的假笑,垂着手不停小幅往外挥,嘴里还跟念咒一样不停地嘀咕:“路上小心啊。陈师侄慢走。”
全然一派送瘟神的模样。
倒是礼貌又温和,搞得倾风还不好发火,只能暗暗腹诽。
几人被依次赶到车上。因林别叙伤势未愈,不好颠簸,特意租到辆马车。只不过袁明跟霍拾香也还需要躺着,车厢内人多坐不下,季酌泉几人还是乘后面的牛车。
马车的桌案上有个燃着篆香的小金炉,倾风进去转了圈,将它顺了出来。
清幽的香味驱散了老旧木板上的潮湿腐臭。几人半躺半坐,带着倦意跟被吵醒的恼火阖目养神。直到天边第一缕金光照下,春风带着吐露的花香,将最后那点困乏拂去,纷纷偏过头,看向路边的青翠山色。
今日天气倒是清朗和暖,仅飘荡着几朵纤薄的云,日头也因此出得要早,没多一会儿,已是一片大亮。
这澄和的天空一路伸延到了上京。
只不过与车马上的谈笑风生不同,刑妖司大早便是阴云密布。或者说,自打前两日收到张虚游的信件起,这天就再没晴过。
掌刑师叔带着一帮同僚,刚吃过早饭便上了峰顶的剑阁,旁观陈冀给一众弟子讲课,翘首以盼地等待倾风归来,要同她讲讲这生在凡俗的规则跟无奈。
哪能这样败家啊?谢绝尘用金子写字也不及她挥霍啊!
陈冀拿着木剑,给底下一群青葱学子示范陈氏的几式变招,舞了没两下,身后那帮无聊慌的老男人忍不住开始碎嘴:“陈冀,你这腰不行了罢?这剑怎么使的软绵无力的?”
陈冀回头白了他们一眼,想装作视而不见,无奈这帮人不识时务,嘴里叭叭个不平,还掀他老底:“陈冀,当初你这招怎么也练不好,先生说你是少了点凶杀之意,着人追着抽了你几天,才叫你领悟过来。你现下光这么口头教他们,如何能教得好?”
下方弟子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涨红。
陈冀忍无可忍,怒声骂道:“滚!不知自己讨人嫌?”
掌刑师叔说:“等捉到你徒弟,我们就走。”
陈冀暴跳如雷,拿剑指着他说:“烦死了!怎么就一定是我徒弟了?去的人那么多,根本没几个听话的,里头除了袁明那小子,就数倾风最抠门,你们怎么不去找别人!”
张虚游寄来的信件上未将事情经过写得太过详明,也是因他落笔时尚不知晓其中隐情,只挑了最容易挨打的几件事,一并放上来,求死个痛快。
众人看见上面一连串的追讨债务,知是倾风几人将儒丹城的一片宅院给打塌了,且刑妖司里有不少弟子被波及受了内伤,修缮看病都需银钱,请京城这边速速支援。
只要有倾风的名字在,那后头跟着什么人什么经过都不重要了。
全篇信函圈出三个词就能概括:倾风,一千六百两,赔钱。
陈冀也不大信那逆徒无辜,可眼下是为自己的面子,说得振振有词:“倾风平日连半个子儿都不舍得花!”
掌刑师叔冷淡地说:“我半个字都不相信!”
边上同门插话道:“陈师兄,不要太纵容你的弟子。你年轻时也是在磨砺中敲打起来的,怎么到了自己徒弟身上,只知一味开脱?”
“我们也不是要拿倾风如何,不过是得让她明白,这世上银钱不好挣。诸人皆是不易,她可以视金钱如粪土,却不能凡事只讲随心所欲。”
“师侄聪慧,一点就通。该说还是得说。”掌刑师叔比出手势,“不过三天,那可是一千六百两啊!”
几人数落着,不忘提醒其余弟子:“此风气切不可学。不然刑妖司要赔得连个屋壳都不剩下。”
陈冀心说这帮脑子喂驴的,之前他说倾风不好,他们争抢着骂他没心没肺,这下知道倾风的厉害了,又说他御下宽纵。
真是什么话都叫他们给讲了,怎么不修个专门的神通出来,去妖境直接把妖王给气死?
他打好一腔腹稿准备要骂,半篇留着给倾风,半篇喷死这帮缺心眼儿的,刚要开口,边上弟子大声的呼喊打断了节奏。
“来了来了!倾风回来了!”
众人一齐走到石栏边,朝着山下望去。
远远已可以看见几道渺小人影在顺着蜿蜒长阶往上走,中途数人分散开,各自往不同山峰去。
柳随月兄妹是回自己住所。林别叙要先去找白泽禀报此次事情经过。季酌泉与张虚游帮着安置霍拾香等人的去处。
倾风是主犯,第一件事该是来找陈冀告罪。看着方向,果然是径直朝着剑阁过来。
一众师叔们许久没有这么心潮澎湃了,想到能当着陈冀的面教训他的徒弟,有种祖坟在为他们冒青烟的错觉。
望眼欲穿地盯着山道,只觉得倾风这人腿短,怎么那么一段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
陈冀从一旁的竹篓里摸出把新剑,用腰间的刻刀细细打磨剑刃,冷笑着瞥那几人一眼,阴恻恻的神情看得下方弟子们全身发冷。
……不过是上个课,总不能出人命吧?
转念又一想,如果这人命是出在倾风身上,那……
眼瞅着倾风越来越近,现场氛围也越发诡异,空气里仿佛涌动着来自冰火两重天的暗流。
全神贯注间,边上用阵法禁锢着的古剑忽然震动了两下,连带着缠绕的铁链发出摩擦的噪音。
这柄剑用以封存山河剑的几缕剑意,除却白泽能施法引动外,平日从来跟死的一样,百多年没出过状况。在满座寂然中冷不丁发出声响,将好些人吓了一跳。
陈冀转过头,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边上的师叔们也诧异回身看了眼。
那古剑安安分分地待着,没了动静,仿佛方才一切不过只是错觉。
弟子们倒看得真切,可因太过震撼,只瞪大了眼没有出声,唯恐干扰到陈冀判断。
“什么玩意儿?”陈冀心里不痛快,没好气地嘀咕道,“这剑意也发了抽了?”
众人神色凝重,青白变化,提心吊胆地等了片刻,不见再有反应,缓缓移开视线。
只一刹那,古剑再次震颤,且变得更为强烈。表面盈盈发出一道白光来,覆盖了暗红色的锈痕。连带着远处山顶的铜钟都被余波鸣动。
浑厚的钟声在不该响起的时刻,带着无形的浪潮,顷刻传遍整座刑妖司。
钟声震荡,山间林木的枝叶都在烈风中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
弟子们惊诧起身,哗然一片,慌乱退到边缘位置。
只陈冀大步上前,用手中木剑对着剑台戳了两下,疑惑道:“怎么?剑意动了?”
掌刑师叔正偏头眺望白泽所在的大殿,转眼见到陈冀这大不敬的举动,顿足失声道:“你给我回来!陈冀你别动它!”
陈冀不以为意,心说这又不是什么纸糊的东西,戳两下就碎了。瞧他们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不如他那逆徒。
“师父——!”刚被他念叨,倾风清脆的喊声便从长阶下传来,带着一无所知的欣喜,叫道,“我回来啦!”
她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赶。正靠近了,古剑中一道白光终于挣脱出鞘,在空中横转两圈,确认了方向,直直冲着阶下飞去。
第79章 剑出山河
(天下间,没有她学不会的剑!)
“咚——”
那无端而起的钟声, 又响了第二道。
白泽眼皮猛地一掀,眸中金色光晕闪过,人已瞬移至殿门之外。
殿内正在议事的一众修士赶忙跟了出来, 恰看见连绵山脉上的树枝如同被一阵从天而降的风压低了顶梢,正麦浪似地层层向外递延,而风波的中心就处在对面的剑阁之上。
“什么东西?”几人茫然回望钟楼,又看向身边的同僚,“是何人在敲钟?”
林别叙低声咳嗽着走出来,中气不足地解释道:“想是, 山河剑的剑意。”
他的声音与第三道钟鸣合在了一起,没泄出来半分。但临近的人读懂了他的口型,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山河剑,何时为人出过第二道剑意?”
白泽喉结轻微滚动,两手负到身后,长袖掩住虚握的双手,声线平坦道:“现在有了。”
轩窗内,树影投映着的长桌旁。
纪钦明执笔右手忽地一抖,在纸上留下横长的一道。他看了眼飞溅出去的墨渍, 又出神地瞥向窗外。
那阵忽如其来的疾风已经止了,他思忖着没有作声, 身后的黑影先行讶异道:“又一道剑意?人境,难道真的要出剑主了?”
沉吟片刻, 又道:“不过, 也不定能活到那时候。”
掌刑师叔正与陈冀角力, 按着他手不让他乱动, 见那剑光突然飞走, 本就绷紧的面皮更是抽搐了下, 当下顾不得手痒的陈冀,纵身追了过去。
剑光果然是朝着倾风直去,但倾风见势不对,已掉头往山下飞窜。
来时不见多迅速,逃跑时残影都出来了。
掌刑师叔感觉整个脑浆都在沸腾,烧得他理智成了灰烬,一时半会儿分析不出是自己有毛病,还是倾风有毛病,只能追在后头大喊道:“陈倾风你马上站住!”
掌刑师叔平日板着张脸不怒自威,这话更是吼出了撼动百川的气势,倾风的耳膜都随之鼓动,不必回头,光凭着声音就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他要吃人的表情。
身后那剑光追来的气势又急又凶,还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飒意,倾风以为是刑妖司的在兴师问罪,哪里敢停?魂都要跑丢了。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倾风发觉自己竟甩不脱这剑,头皮发麻地吼道,“真不是我动的手!怎么只来打我?!好歹听我一个解释!”
掌刑师叔提着口气追在后面,一双腿脚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急得大叫:“是剑意!是剑意!”
“这特娘哪里是建议!”倾风气得直爆粗口,“这是索命吧!”
掌刑师叔对自己的威势全无所觉,还嘶声呐喊着,声如雷霆,杀气一道更比一道重。
后面的几位兄弟倒是能明白,可惜反应不及他快,嗓门也不及他洪亮。还有一群弟子追在身后,乌泱泱的一片,彼此都在嚷嚷,压过了他们的声音。
倾风沿着下坡的山道一路冲刺,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本就听不清楚,这下更是嗡嗡一阵,除了掌刑师叔的几句之外,如听五百只鸟在同时狂叫。
于是一个逃,数十人追,一道流光在上方飘,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
众人还是第一次遇见要山河剑的剑意跟在屁股后头追,还几乎追不上的情形。胸腔内短促的呼吸与翻腾的情绪不停冲撞,噎得他们快要背过气去。
也不知道这剑意离开剑台太远,是不是会半道消散,几人急得眼眶发热,险要憋出泪来,叫不停倾风,只能对陈冀道:“别跑了,陈师兄!陈冀你快喊你徒弟停下!”
“这小兔崽子啊!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陈冀哭笑不得,大骂了声,第一次承认自己身子骨是真的老了,屏住呼吸,带着内力朝前方吼出一声,“你给老子站住!”
历来陈冀要动手之前,都会说这么一句。倾风一听,不敢回头,脚下动作不由更快。
那剑意迅如电掣,却不如她灵敏。倾风跑动时左右来回地打转,剑意跟着调转方向,硬生生被拖慢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