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生死之事连大人都无法完全理解,如何能向她一个小孩儿解释清楚?
贺知章只能耐心开导:“生老病死本就是极自然的事,人人都要经历这一遭的,只要平生活得无悔无愧便是。”
三娘微哽着说道:“您可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呀,要跟阿翁他们一起看着阿晗长大。”
贺知章摸着她脑袋笑道:“好,我们一定好好看着阿晗长大。”
三娘这才收了眼里蓄着的泪,讨来纸笔说要把从张九龄那听来的岭南风俗写下来,顺道再让贺知章指点指点她的书法。
贺知章便在边上看她一笔一划认真写字。他平生指点过不少人,却没收过什么正经弟子,没想到临老却遇上个这般聪慧的小娃娃。
也算是一桩难得的快事。
这种一教就会且学起东西来认真又用心的小孩谁会不喜欢?
三娘把要记下来的东西都写好了,才跟绕梁一起回自家的住处去。
三娘一贯爱黏人,这天又比往常更黏糊一些。郭家祖母觉得有些纳罕,私下问绕梁今儿三娘有没有碰上什么事。
绕梁道:“许是听了张九龄守孝的事后想远了。”
三娘向来很爱瞎想,连风雨把院子里的鸟巢吹落下来她都得跟着难过半天,一时说鸟夫妻的蛋摔碎了没有孩子了,一时又说筑巢这么辛苦是不是该帮它们放回树上去。等有人帮忙把鸟巢放归原处,她又开始操心那对鸟夫妻会不会触景生情、看到旧巢便想起没孵出来的小鸟。
反正吧,一件小事都能让她琢磨半天。
郭家祖母听后摇着头感慨道:“真是个傻孩子,在家娇气些也就罢了,到了外头怎地还要人贺学士哄她。”
三娘并不知晓她祖母和绕梁的对话,她跑出去玩耍了一整天,晚上早早便睡下了。
没过几日,三娘就在李泌那儿再次见到张九龄。
原来圣人前些天召见了张九龄,起复他为中书侍郎。
另外还给他加了个很要紧的头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名头很长,不好记,可非常重要,因为实际上就是大唐宰相的称号。加了这个头衔,他便能以宰相身份参预政事了。
说来也是凑巧,韩休刚罢相没多久,张九龄就起复回朝了。
李隆基挑挑拣拣一个多月也没挑出心仪的宰执人选来,乍然一见久别多时的张九龄,顿觉眼前都亮堂了。
没办法,即使年过半百,张九龄瞧着依然冠绝群臣。
女子丰腴些是美的,可朝中那些大老爷们被优渥的生活养得大腹便便、肥头大耳,哪有什么俊逸风骨可言?
既然是每天都要坐一起商讨政事的宰执,那肯定是要挑长得顺眼且说话中听的。记得张九龄归乡守孝前他们君臣相处就很愉快!
就是你了,张爱卿!
那天李隆基邀张九龄坐下叙了许久的话,翌日便命人拟旨安排张九龄的新职位。
张九龄这位新宰相便在开元二十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新鲜出炉了。
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三娘还不太懂,她只知道自己又见到张九龄这个格外博学的前辈啦。
三娘高高兴兴地跑过去喊了人,瞧见张九龄已经穿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紫袍,便知道他如今正式回朝当官了。她好奇地追问:“您接下来也住这儿吗?”
张九龄道:“对,这儿离圣人居所不远,圣人有事相召也方便。”
三娘道:“那我读书读到有不懂的,可以来请教您吗?”
张九龄道:“若是我正好在的话,你只管问就是了。”他答完又问三娘都读了什么书。
一问之下张九龄不由有些惊讶,这每天几乎都要看完一卷书的阅读量便是许多读书人都比不上。
张九龄颇觉稀奇地询问:“你都看得懂?”
三娘道:“有些看不懂,所以有疑问我都攒下来请教阿泌哥哥,要是遇上我们都琢磨不明白的便去找贺学士他们请教。您往后能住在这儿的话,我们就近问您就成了!”
张九龄笑道:“问我是没问题,就怕贺学士知道会吃味。”
他虽然才回长安没多久,却也听说了贺知章对这小孩另眼相待的事。
据说贺知章每天早上都带着这小娃娃到处遛弯,偶尔还会约上钟绍京。
想来就像他爱惜李泌的天分、称呼李泌为“小友”一样,贺知章也是极爱重三娘这个小小的忘年交的。
要不三娘的神童之名是怎么传到御前去的?
分明就是贺知章有意援引。
当然了,肯定还得圣人有这个心思。
想到朝中的诸多杂事,张九龄心头也是思绪万千。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却还不能太过得意,以免像韩休一样只干了几个月又被罢相。
这可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有几个人没幻想过自己手握权柄、一展雄图?只是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该谨慎行事,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行差踏错。
人人都说如今的大唐是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可张九龄看出了这份繁盛底下的危机重重。
首先就是京师与地方上的联系逐渐变得薄弱,政令与地方奏报等不能有效地上传下达。
其次是圣人为了开疆拓土重用了不少武官与异族人,这些人大多戍守一方,对当地的军队有着极大的掌控力。
这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上。
朝廷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在地方上干点什么。
张九龄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一眼便看出这里头埋藏着的祸根。
许多问题一旦爆发出来,大唐危矣!
如今得居相位,张九龄想做的事非常多,他不想大唐好端端的盛世在他当宰相期间出问题。若是当真如此,他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张说他们?
只期望他们圣人依然是英明的圣人。
第30章
这年的立春和小年挨着, 温泉宫中热闹得很。
先是早上祭祀青帝,梨园那边派出许多人来演傩戏,三娘开开心心去凑热闹, 一群小萝卜头挤在一起看人穿着大花裤子用极其夸张的动作又唱又跳,仿佛在驱赶这一整年的灾疫。
接着有人抬着花里胡哨的大土牛绕场一周,据说是周时便有的习俗, 要天下人重视农耕。小孩子哪里知晓这么多,只觉曲好听、戏好看,那戴着大花的、比人还大的土牛也很有意思。
热闹完了,还能一起吃朝食。外官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吃廊下食, 也就是大唐高阶公务员工作餐, 一般只供应一百盘,有羊肉、汤饼以及热腾腾的肉粥, 以便朝臣们能够抵抗冬日严寒好好为朝廷干活。
其余人就只能到别处去吃了。
三娘她们的膳食则是额外备的, 吃得和朝臣们也差不多。
只多了一样橡子饼,侍从们说是圣人吃着这素饼觉得好, 给她们也尝尝。
橡子不是什么稀罕物, 荒年才会捡来当粮食充饥,丰年农家会捡来喂猪。据说用橡子喂出来的猪特别肥,着实是山中难得的养猪一宝。
三娘没吃过橡子做的饼,好奇地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生香。她两眼一亮,和旁边坐着的李俨分享:“这饼好吃。”
李俨嘴里有没咽下去的饼, 只能斯斯文文地点头应和。
一群小豆丁吃饱喝足,本来要回去玩由三娘主持的围炉读书会(立春特别版), 结果听闻外头有各地方镇入京进奉,又齐齐跑出去看第二场热闹。
所谓的方镇, 指的便是镇守一方的地方大员,他们要么手握兵权,要么官居刺史。
这种进奉不是常例,而是他们自发地为圣人献上自己任地上最好的东西。
地方官一年到头都没有多少机会回京,难得遇上年底面圣的好时机,可不就得卯足劲讨好皇帝吗?他们进献的各种珍奇贡物每年都花样频出,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别人都献,你不献,那你活该蹉跎一辈子。
据传圣人曾经十分宠信的前宰相宇文融就是位敛财高手,一度靠着给圣人进奉步步高升,后来还被圣人委以重任负责大唐土地改革事宜,丈量土地、流民编户,为开元年间的朝廷财政作出巨大贡献。
当然了,他这种满身铜臭的家伙当了宰相,还干了让天下权贵都挺痛恨的事(括户括田),怎么可能稳坐丞相位置?
他才干了三个月出头,一口气把得罪人的事都做完后就被贬去外地,最后在三年前死在远赴海南岛的途中。
靠着进奉能得到帝王青眼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想遏制就挺难的。
一个宇文融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宇文融冒出来。
这不,听闻御驾在温泉宫,这些地方大员便齐齐前来进献珍玩与财帛了。
这些东西都是充盈圣人私库用的,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盛世明君,私人库藏怎么可以捉襟见肘,必须拥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赐多少就赏赐多少的自由!
三娘不知晓这些人有多迫切地想要讨好皇帝,只觉那轮番进献的奇珍异宝叫她看得应接不暇。好多好多她没见过的东西啊!
一旁的李泌却微微皱起眉。
回去的时候面色还是有些郁结。
三娘与李俨他们玩了大半天才与李泌一同归去。她早便注意到李泌情绪不对了,等到只剩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追问道:“阿泌哥哥你不开心吗?”
李泌看了眼左右跟着的人,伸手把三娘抱起来与她细讲:“方才那些珍玩固然很稀罕,但你可曾想过那般多的财物是从哪儿来的?”
三娘认真思量许久,摇着头说道:“我不知道。”她连那些东西都没见过,哪里晓得它们是从哪来的?
李泌道:“那都是从地方上搜刮来的。”
他把事情掰开来分析给三娘听。
就拿最寻常的狼毫笔来举例,倘若有人想向皇帝进献十支狼毫笔,这位地方一把手手上怕是得有一百支来精挑细拣;这些任务分派到底下去,底下的官吏自己当然也想留几支自己用。
这样一层一层地安排下去,落到制笔人头上可能就得白白献上几百上千只笔了。
一支笔尚且如此,何况是刚才展示出来的那么多奇珍异宝?
要知道这可不是常税,而是额外的要求。
赋税还是会落到他们头上。
难怪百姓得了好东西都不敢声张,生怕被达官贵人瞧上。
寻常百姓向来是很能吃苦耐劳的,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他们便能忍气吞声地活着,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地里辛勤劳作。
即便将来某天这种平静的日子被打破、敌人铁蹄践踏了他们的田地,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战事快些结束、生活重归安稳罢了。
官吏们显然也很了解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总是理所当然地盘剥或驱使他们。
只要大唐一直像现在这样强盛下去,这一切确实是理所当然的。
可巍巍大唐想要的难道是这种在一次次“理所当然”中逐渐麻木的子民吗?倘若将来当真有需要面对外敌的一天,他们会愿意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园吗?
又或者说,他们的家园是不是早就被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