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墨
“其实这花纹,我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余娴偏头看了一会,“很像阿爹机关?上用的?纹饰符号,余家的?符号。我们刚成婚不久,你背着我在书房中捯饬二哥送我的?匣子,那晚我其实跟踪了你,只须一眼我就看出了那是余家的?匣盒。因为上边有很多纹饰,是只有出自?阿爹之?手才会有的?。”
萧蔚一怔,“我借你大哥二哥之?手,用当铺收敛过岳父的?不少玉匣,逐一研习过,亦看过那些纹饰,却并不一样。”
“我这几日正在看阿爹曾送给二哥研习机关?术的?书籍,里面有许多他的?旁批花纹符号,肯定有好些是你不会见过的?。”余娴便用两指在书上截出一道?繁复花纹中的?一个角落,又调转位置,再次截出这个角落,“拆开来看,这不就是我家的?符号吗?这些花纹,好像就是我家的?符号颠倒方向、胡乱排位,凑在一起拼成的?。”说着,她拿出搁置桌上的?机关?术基础,示意他翻开看批注。
萧蔚接过手翻开看了一会,起初与俗商的?花纹不尽相同,看得多了,确实找到不少他不曾见过的?纹饰来,再按照余娴的?说法,将?俗商这本书上的?花纹逐一截断,果然就能看出批注的?符号。
他凝神抬眸注视她,“我想,恰好相反。不是拿你家的?符号凑出这花纹,而是你家的?符号,都?拆自?这本书的?花纹,化繁为简。这本书,要么你阿爹看过,要么,就是教你阿爹机关?术的?人看过。”
“阿爹的?机关?术必是余家祖上相传,祖上是很精通机关?术的?,枭山的?机关?你也看见了,是极为浩荡的?工程,历代都?要有辈出人才继续完善与守护才行?。”余娴思索一阵,“既然这本书余家祖上看过,那么至少证明,我们通读此书的?方向并没有错。祖上一定有信奉这本书中的?某个恶俗,且是深信不疑,奉为圭臬,否则不可?能将?书上花纹都?拓下来作?为家族机关?术的?符号与纹饰。”
萧蔚点头,“今日也算收获颇丰,可?以?睡下了。”他苦笑,递了个眼神问余娴,“被转移了注意,现?在不想吐了吧?”
确实好多了,“真可?恶啊,这种书就该禁!”两人刚躺下,余娴又慨叹,“……但仔细一想,若非留存这样的?书,我们也不可?能找到真相。花家至少还?存有数以?万计的?类似禁书,不晓得又会解谁的?惑,揭谁的?谜。”
萧蔚抚着她的?脑袋,一怔过后悠悠浅笑,“…你点醒我了。”
余娴睁开略有些迷蒙的?眼,“何意?”
“良阿嬷的?故事中,岳母曾向岳父解释,不清剿花家,是因为彼时的?花家中已有许多不愿接受改朝换代,从而避世?之?人,孤苦老?少好不容易求得一隅,他们不愿赶尽杀绝。后来那里的?人勾结官府势力,发展为权贵的?暗线,再也无法清剿。但刺客和暗线动不了,小的?倒书贩子为何不动呢?如今你外公归降于朝廷,完全可?以?请朝廷派兵助他一同绞杀那些非法交易的?小贼,以?作?威慑。凭你外公的?魄力和手腕,不会连这点都?做不到,哪怕将?那些通书籍情报的?小卒都?收归麾下,也是极好的?。可?你外公却从未起过这样的?心思……”
“我想,对那些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寻找真相的?人来说,花家这座隐秘之?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以?你外公宁愿多耗费心力与花家制衡,也不会以?灭杀小卒、烧毁禁书来威慑花家。他想留住这些书、这些人。”
余娴迷迷糊糊地想,“倘若真是这样的?话,也不知是好处更多,还?是坏处更多。禁书所载内容,骇人听闻,倘若不禁,让歹人瞧了,恐怕会生龌龊之?心效仿。”
“有的?禁书确实是这样。”萧蔚拍着她的?背,“端看利用这本书的?人如何做了。”
夜尽天明,萧蔚早早地上朝,待余娴起后,管家将?做好的?雕像呈上,却示意她到花园中观赏,方便看得清楚玄妙之?处。余娴从善如流,当即携着良阿嬷和春溪一同去往花园。
之?前余娴和萧蔚说起敦罗王府的?琉璃罩确实好看,他便派了人在新府花园中为她安排,待落成时可?以?养一些她喜爱的?花,再也不怕秋冬寒风,另凿有溪道?,下面铺着凉石,春夏时节可?在溪水中冰镇瓜果。
那方还?在施工,她只得坐到莲池凉亭中,请管家将?木雕拿出来。
管家的?关?子一卖再卖,此时又嫌凉亭的?光线不足,也许会影响一些效果。余娴狐疑地盯着他,不是,木头做的?东西,有甚效果啊?她看了眼不远处的?琉璃罩,又看向管家,“上面镶嵌琉璃碎石了吗?”
管家摇头,最终妥协,“罢了罢了,来看吧。”他这才把一直捧在怀里的?匣子打开,递了过去。
木雕像上狐狸以?爪子撩惹莲池中的?锦鲤,而锦鲤同样张口咬惹狐狸的?爪子,彼此神态间只有慵懒松散的?惬意,不见敌意,“惹”这个字,足以?点明。之?前管家的?画稿极其潦草,但形神兼备,如今狐狸与鲤鱼的?木雕比之?更为传神,可?谓栩栩如生。
“大爷雕刻的?手艺真是不俗!”余娴不吝啬地称赞道?,“我一定会放在书桌上,以?便时时观赏。”
管家笑,“夫人再仔细看看。”
还?有何奇处吗?她将?木雕在手中转了一圈,雕像上光动而影随,模糊地掠过了什么东西。她顿住,一怔,缓缓站起身走到亭边,抬起手迎着日光,她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
第73章 余宏光
万物迎光必有影, 直射木雕,投影便是木雕的形状,但?若将木雕调整至独特角度, 却能在地上看见不同形状的阴影,这阴影勾勒出木雕整体的轮廓,时而只呈狸,时而只呈鲤!地上阴影呈鲤形时,木雕为狸的那一面正?好迎着光,地上阴影呈狸形时, 木雕为鲤的那一面又正好尽数迎着光。
若将阴影看作阴面,木雕迎光面看作阳面, 阴面为鲤时,阳面为狸, 阴面为狸时, 阳面为鲤!阴阳正好交相呼应。
余娴不禁惊叹,小小一方?木雕,不仅汇合了雕刻、影画的高超技艺, 竟还有阴阳之巧思!
“大爷?!”她想问些什么, 但?不知如何开口,只震惊地看向管家, “您实在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后者拍拍后脑, 激动地笑问:“怎么样?瞧不出奥秘的事物, 分明只须换个角度,频频试错, 便得结果!这木雕若只作摆件, 确实平平无奇,但?若有心调整角度, 重新拼凑阴影形状,就能看见不一样了!”
无心之言插柳成荫,阴阳!角度!重新拼凑!余娴顿时灵光乍现,提起?裙边疾步入室,忙不迭地从抽屉中拿出昨夜读了一半的两?本《俗商》,“春溪!快帮我?找一把小刀来!”
她高声唤,春溪方?才?跟在她身后一路跑回,听她语气焦急,不等喘口气便要跑去找小刀,良阿嬷拦住她,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递给余娴。
余娴接过匕首,将书籍第一篇章那一单页的花纹裁了下来,她看向良阿嬷,后者却蹙眉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连阿嬷都不晓得的秘密!余娴更为激动,稍平复心绪,她缓缓地又将花纹分割,裁解出余家的纹饰符号。
这些基础符号摆成它?原本的角度,拼凑出来的是一幅花纹图案,如今余娴却将其尽数调换角度,频频试错,依照对?这些单个元素的合成想象,凑着字的模样去拼。
不消多时,一个“藏”字跃然浮现。成了!当?真如此!
春溪尚在讶然之中,良阿嬷已经?悄悄拉着她出了房间,叮嘱她守在门?口,不去打扰。
房中幽静,正?好沉下心来做事。虽然要拆解的花纹图案只在每一篇章的首页,但?架不住书籍宽厚,篇章多,要将所有的花纹拆解完,再拼成字需要不少时间。况且不是每一个余家的纹饰符号余娴都认识,时常要对?应阿爹在机关书上的旁批寻找才?行。余娴就这么坐在书桌后,耐心地裁图,除开午膳夜饭,其余时间都坐在这里。
即将入夜,萧蔚值班回来时,她恰好拼成最后一字。这些字并非按照篇章顺序通读,还需要重新排序。
萧蔚推门?进来,见她神情肃穆,盯着一豆灯火发怔,又见桌上书籍被剪裁得七零八落,懵了一瞬,向她走?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余娴回过神,摇摇头,将来龙去脉同他讲明,而后指着她记录关键字的纸,催促他道:“最后的字,我?都写在这上面,正?在排序,不过不妨事,你快看!”
为何大爷连阴阳呼应都精通?萧蔚眉心微动,姑且压下此事不提,探身去看那张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直接按照心中顺序念了出来:
“衡财之道,以此为极。孪生阴阳,藏阴司替,供祭阳神。”
“萧蔚,我?阿爹是孪生子!”这件事在余娴拼凑出最后一个“孪”字时便已知晓,方?才?怔愣许久也是为此,听萧蔚念完,她终于激动地喊了出来,“他不是杀人犯,也不是暴虐狂,他是替所谓的‘阳神’背黑锅的!那什么阳神,或许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叔伯!可供祭是怎么回事?我?想不通!这和你起?初的猜测相同吗?”
萧蔚知道她此刻一堆疑问,虽然他前些时候猜到几分,但?也没想过会与“供祭”沾边,稍捋了捋,他才?说道,“早在我?第一次接触岳父时,便猜测过岳父是双生子,但?那时毫无根据,且人之伪装不得不防,于是不了了之。我?们去枭山,我?看到余家祖上的各种建设都遵从阴阳,便再生此疑惑。直到陛下查处敦罗王妃事后,我?彻底了解岳父绝非当?年?玉匣主谋之一,这个想法又浮上心头。
我?猜测余家是有意将孪生子也以阴阳之道平衡,藏阴滋阳,阴阳如影随形。如今看来,不只这么简单,阴者成了替身,阳者成了神明。我?想,你父亲幼时没少被押着拜过这所谓的神明,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拜,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却在诡香四起?的供奉堂里,一人作了另一人‘虔诚’的信徒。如此,至少十余年?之久。”
余娴却红起?眼?眶,逐字逐句问他,“仅仅是拜吗?不见得吧。何谓供祭?何谓滋养?”
萧蔚叹了口气,继续说方?才?刻意隐去的部分,“是。割肉剜心以祭‘神’,断腕放血以滋阳。所谓司替,乃是主作阳神的替身,为神作替,不得自?由,更不得有多余遐思,思绪行为皆如提线傀儡,可以说,你阿爹从出生起?,就被余家人谱写好了一生,这一生,就是作另一人的替身。不论阳神做什么,阴替必随之,若有阳奉阴违,便与神相悖,会引来神怒,届时余家运走?财散,便全都怪到你爹头上。想来,余家还有一套自?己的‘天’罚,用以处置生出二心的阴替。也许远不到有生出二心的程度,仅仅只是对?阳神的存在生出疑问,也会被罚。”
“他们把阿爹作为阴替藏起?来,那和抹杀一个人在世间存在的痕迹有何区别?阿爹这哪是作人替身,这分明就是被以物处之!若非他自?己觉醒反抗,这世上便不会有人知道还有他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存在过!”余娴一把抓住萧蔚的袖子,“从生到死!无人在意!哪怕放在今日,所有人都以为余家只得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叫‘余宏光’!我?阿爹虽活了下来,但?他是顶替叔伯之名,‘余宏光’不是我?阿爹!我?阿爹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在下姓余。”是阿爹向阿娘介绍自?己时说的话。只是姓余!原来他不是害怕暴露身份,也不是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姓!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名字!就算有,想必也是“余影”“余阴”之类的,只为与“宏光”相呼应!
余娴愤慨之心异常激烈,最后一字落下,哽咽破音,萧蔚反握住她的手,刚想要安抚,又听她接着怒道,“何其荒谬!我?爹生下来还没学会做自?己,就被教着学会了去做孪生兄弟的‘信徒’!影子!附庸!倘若余家祖上清贫,受乱世之祸才?生得如此卑劣,倒有几分惋惜可悲!偏生余家祖上一贯富庶,只是贪婪无尽,便把人这样活生生糟践!”
萧蔚颔首,“往事成风。你阿爹,却绝对?撑得起?‘独路英雄’四字。这样的教条下,培养出的无非都是如余家守山人一般一生只做一件事的死士,生如提线木偶,死时无名无姓,你阿爹被余家的阳神论□□洗脑残害多年?,却能挣脱束缚,走?出自?己的路,你可知,这是多伟大的事情?
——阿鲤,他于四角供奉堂中,以凡人之躯,悟了自?己的道!成了自?己的神!”
悟道。余娴被这两?字镇得心惊,一时陷入无边的回忆。
幼时爹娘教她识文断字,阿爹常领着她品读史书,有些地方?生涩难懂,便会耐心地逐字逐句为她解疑。有这样一句话,阿爹教了她五遍,示意她频繁朗诵,永记于心。但?阿娘因放不下往事,惶惶不可终日,对?她的管束与保护都格外严厉,久而久之,她习惯了听话,便忘了这句话。
此时,这话如陈墨旧笔书姓名,穿透心膛,让她于折戟之沙中刨出了埋葬多年?的她的尸体,她的真我?。
“我?与君周旋久,宁作我?。”①
阿爹说他更喜欢在另一本书中与此一字之差的原句。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②
彼时他不通其意,阿爹只说,让她抛却所有,寻找真我?,人终其一生,只得一个“真我?”来陪伴“我?”,何不畅快随性,敢想敢做?走?自?己的路,悟自?己的道。
她只知阿爹经?验丰厚,历经?沧桑,却不知此话背后,竟掩藏着如此深沉的内情。他与他的孪生兄弟相处太?久,周旋太?久!他看遍余家残暴虐行!看透俗世肮脏!最终宁愿与天相斗也要作“我?”!他与他自?己相处太?久,打交道太?久!看透自?己的本心!看清自?己的本性!不愿与豺狼为伍,只要作“我?”!只愿作“我?”!
突破枷锁,寻找真我?,是阿爹前半生一直追求的道!萧蔚说得不错,这是多伟大的事?阿爹以凡人之躯,悟了自?己的道!所有的坎坷苦难都该被踩在脚底,唯有真我?开路,方?得万万之解!
余娴握住萧蔚的手,“如今我?才?知道,良阿嬷那夜多么认真地看着我?,为我?爹娘一饮濯心而尽,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阿爹顶天立地,浩然正?气!”
第74章 陈桉
萧蔚无比肯定, 微微一笑,颔首并给予她安抚的眼神。事至此时,余娴再倒回去想萧蔚所?说, “怕就怕,这件事?,根本不能平反。”竟确然言中。
余宏光就是余宏光,余家只有“一个”孩子,那?位叔伯死了,不能让人晓得骇人听闻的孪生阴阳衡财之道, 又不能让人晓得他是被爹娘所?杀,也不能让人晓得他必须死的内情缘由, 更不能让人晓得他是被陛下默许拉下马,那?么?就得营造出他还活着的假象, 由阿爹来顶替他的名姓与身份。
“当?年阿爹下狱, 实是以?叔伯之名,冒死觐见,请窥玉匣, 向陛下奉上名单告发‘自己’。陛下看后震怒, 恐朝变,不得声张, 没收名单后, 只以贪污结党之罪将其打入天牢, 并欲株连九族,将余家蛇鼠一窝尽数铲除, 然而叔伯势重?, 结党在朝,难破僵局。幸而名单早有备份, 藏于麟南,阿娘便背着双刀赶赴鄞江,取高官首级,敲鸣冤鼓见圣上,请再窥玉匣。
京中急变,竟有武功盖世的虎女一人就足以?闯破官邸内院,杀数名高官取其首级,陛下心惊忌惮,阿娘虽为他解忧,然而其势不可挡不得不防,陛下想将阿娘背后陈家的势力收归麾下,阿娘秉承陈家祖上遗志坚决不肯,陛下才要取她性命,外公便携陈家臣服,救下阿娘。留得性命,但阿娘倔强不肯服从的脾性始终让陛下难堪,便废去了她最为得意的一身武艺……”
余娴将事?件逐一相连,终于全通,萧蔚也觉得并无纰漏。
“错了。”却听得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良阿嬷跨进?,猩红的眼?炯炯注视两人,“你?阿娘,远比你?想象中更有魄力,陈家遗志固然重?要,但若是束缚了她为民请命的手脚,她照样可以?不管不顾。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逼她,她是自愿被废去武艺的,并且,她是自己动手的。”
鸣冤鼓击破,陈桉被请至堂上,不跪京官,誓要见圣上,以?“知晓玉匣隐秘内情”为借口,请陛下再窥玉匣,终于将圣上请动,秘宣她至后殿。
她奉上高官的首级,并陈述杀人罪行,陛下确实因她悍然粗暴的行为震怒,责问她罔顾律法又与罪犯何异?
“何异?破釜沉舟,为民解忧,百死不悔。”
陛下哀惋,急声叱责,“朕已知晓!那?昭昭罪行又跑不了!朕自会想方设法逐一处置!你?何苦将自己搭进?去?!私闯官邸杀人屠命!你?好大的胆子!你?想造反吗?!”
陈桉却不惧圣威:“难道您知道了,会将他们赶尽杀绝吗?新朝初立,就让忠心耿耿的高官下大牢?!朝野动荡,局势难稳!就算您将来稳坐江山了有机会逐一处置,那?还要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您等得,在死牢里的余公子等不得!被残害的数万亡魂更等不得!民女知,高官不死,总有一天会把玉匣真相捅出去,届时前朝官员如何看您?吃人之事?一旦败露,草莽百姓若是起义造反,您又待如何?!高官不死,将来还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其手?!您想除掉他们,却没有正当?的名!这几条命,民女陈桉愿意背!民女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人枉法,民女死不足惜!民女绝无越权造反之心,今日断腕废武,携陈家上下臣服陛下,忠义之心可昭日月!恳请陛下、跪请陛下、只请陛下——抚亡魂、敬忠骨、赦清官、定民心!”
话落时,她举刀断腕,血洒殿墙,却不顾伤势,重?重?磕头,一磕一高声,“抚亡魂!敬忠骨!赦清官!定民心!”
陛下被她毫不犹豫断腕废武的救民之心震惊得说不出话,喉头哽咽,一时竟忘了鲜血飞溅在他脸上,如此触犯天颜亦是重?罪。比起她的一腔热血,这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又何须顾?
“来人!”陛下紧紧盯着眼?前仍不顾鲜血直流,专心磕头请命的陈桉,“明日宣旨,三司已查清原委,余宏光乃受奸戾教唆,同僚诬害,并非营私结党之主谋,念其被诬入狱,且直召罪党有功,将其赦免,官复原职。京中贪污受贿之高官无端暴毙,亲眷失踪,特任蒋阁老为此案查办专员,以?一月为期,速速查清。”
陈桉望向陛下,捂住汩汩冒血的手腕,脸上挤出一抹笑,“陛下?!”
陛下却依旧肃穆愁容,“你?杀恶癖之人的行径,确实解了朕的急,朕也害怕他们还有隐秘怪径继续吃人饮血。朕知你?并非鲁莽行事?,而是猜中朕心。只不过,要抹去此事?,却难解。唯有一法可以?一试。余爱卿以?玉匣贿赂之名入狱,你?又以?玉匣真相之名前来沉冤,那?便将高官暴毙的一切内情也藏于诡秘玉匣,化作玄事?。从?此玉匣真容不得再开,朕会让蒋阁老将此案结为悬案。你?与余爱卿,可守得玉匣之谜,直至朕将名单上的恶癖歹人一网打尽的一天?”
“民女愿意守口如瓶,再不让无辜百姓沉尸匣底!”
“哪怕从?生到死?”
“哪怕从?生到死!”
“哪怕背上朝廷与坊间有心猜忌的恶名?惹来贪婪之人争抢怪宝的异心?”
“民女愿意。”
陛下这才缓和了面色,“余家同孪双生,却只得一个?昭世,虽不解为何,却正好加以?利用。既然牢中的余爱卿得活,那?么?就让另一位余公子死得悄无声息,彻底了断余家祸根吧。其余不相干的余家人如何处置,是已被赦免的余爱卿家中之事?,他是大是大非通透之人,朕相信,他不会让朕失望的。”
而后,陈桉因失血过多晕厥,仅剩的清醒时分,向良阿嬷述清前后,让阿嬷带她回麟南,派陈家的势力追杀逃匿的余宏光。陈雄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只是女儿一次负气逃婚,还想着等她回来,拿出荆条好好吓唬一顿,揪着她和陈玉良两人的耳朵去男方和各宾客家中赔罪,却是婚宴一别,再相见时,她断腕废武,形貌落魄,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小良只是哭着唤他老家主,抽噎着说不清事?,两人赶着回来请兵追缉,连衣物都不曾换洗。
陈雄的心塌了,他不敢相信,他天资卓绝的女儿,就这么?废了,他只想当?作一切没发生过,想等陈桉醒来,继续叱责她任性妄为,逼着让她去赔罪。可陈桉醒来后,却是自己逐一上门赔罪,不消他多说一句。
陈家的办事?效率很高,逃匿的余宏光夫妇被抓住,首级一路被陈雄和陈桉秘密护送回鄞江,由陛下和崭新的余宏光亲自确认。彼时陈桉再次出现?,两相对视,无须多言,尽在不言。
“阿爹真的大义灭亲了吗?”余娴看向良阿嬷。
良阿嬷点头,“从?前只道是他们穷途末路,才肯饮下老爷送的鸩酒。如今知晓这阴阳神论,想必,是那?阳神身死,阴替当?道,他们的家族信仰崩塌,本就有跟随阳神而去的心思,才在老爷的游说下喝了酒水。”
“所?以?我阿娘不是什?么?续弦,阿爹也没有生过孩子,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我大哥二?哥都是那?位叔伯和他的夫人所?生?”余娴想起二?哥临走时,阿娘对他说的话,赶忙问道,“先夫人是怎么?死的?真的是阿娘亲自手刃吗?”
良阿嬷点头,“陈家先是活捉余氏夫妻二?人,本想放过先夫人,心想着也许她是被郎婿逼迫,后来得知他们为了逃命,竟连两个?幼子都丢置家中不顾,你?阿娘实在生气,正欲亲自手刃,谁料两人双双瘾疾发作,痛苦异常,又抖露出些?事?情,说是他们两位幼子生下来便有脑疾,一直以?他俩的人血入药,若是杀了他们,两个?孩子也只能死,拿幼子无辜说事?,一通游说。好在你?娘不喜欢受人威胁,手起刀落,不再给他们留有余地?。”
“世上哪有偏要人血才能医治的疾病?阿娘并不上当?,更不偏信害人的谗言。”
“是啊。”良阿嬷只叹惋,“只是可怜你?爹一辈子顶着他兄长的名字身份,顶着他兄长犯下的罪,多少前人找他报仇报错了地?方,他只能生受,你?娘堂堂正正被明媒正娶进?府,却要背着续弦的名。这些?年我执意不让任何人提起先夫人,把余家的仆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不希望有一个?人知晓往事?,使他们听了糟心。”
说至此处,良阿嬷深深看了余娴一眼?,“你?能查到现?在,没有辜负濯心。可世间之事?,不是做了就有结果的。”
余娴凝神,“未必没有,二?十年了,陛下出手拿住了敦罗王妃,说明他所?说的真相大白的一天已至。那?日赏花宴上,王妃隐疾发作,嗜血的模样多少人都瞧见了,梁绍清将二?十年前屠戮汉残害人命一事?大剌剌地?说出来,众人也都听去了。何况王妃与我阿娘的对话,频频提到两人之前的纠葛仇怨,这些?足以?令人心生揣测,怀疑阿娘曾经为肃清屠戮汉,做过正义之事?。只要有我们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不信真相捅不出去。”
萧蔚颔首,“近期,同僚之间确实有些?关于此事?的传言,但涉及二?十年前的秘辛,众人尚不敢揣测过多,唯恐引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