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台美人 第29章

作者:风去留声 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轻松 古代言情

  “阿爹……怀玉……救我……救救我……”

  苏婵声音细弱蚊蚁,不断重复着这两个人的名字。

  她在梦里叫了很多人的名字,有阿爹,有阿娘,有李怀玉,就是没有他。

  高行修听着她的呓语,面沉如水,他强忍着怒意,刚要凑近她给她擦拭额头,苏婵却在此刻猛地睁开了眼。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脸色陡然大变,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你走开!不要过来!”

  高行修拧起眉头,平声道,“你发烧了,不要闹。”

  她一把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不要碰我——”

  她口中疯言疯语不断,像是根本没有清醒,又像是清醒的过头了,整个人流露着一种亢奋又癫狂的状态,看他的样子如同看到了恶鬼。

  高行修一语不发地拧眉看她,苏婵抱着被子连连后退,誓要离得他远远的,脸上露出不正常的红,“你这疯子——你这恶鬼——”

  “我看你是烧糊涂了。”高行修黑着脸,强忍着耐心道,“过来喝药。”

  “我不喝——我不喝——”苏婵不断摇头,声音急切又破碎,“来人——救命——我要回去——怀玉——救救我——救命——”

  这一句话直接戳到了高行修的肺管子。他强忍住想要摔碗的冲动,刚想张嘴斥她,没想到苏婵眼睛一闭,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果然是烧糊涂了。

  苏婵是在一阵迷迷蒙蒙中醒过来的。

  鼻端是浓烈的化不开的药味,仿佛要渗进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身上一阵凉凉的感觉,高行修正坐在她身边,给她擦拭着脖颈。

  她偏过了头去。

  高行修注意到她醒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醒了?”

  苏婵没有说话,浑身不舒服地想要蜷起来,身上的衣服却宽松又滑溜地垂了下来,她怔了怔,低头一看。

  这哪里是她的衣服,她穿的明显是高行修的衣服。她里面不着寸缕,里衣外衣全都不翼而飞。而她的一只手臂正搭在男人的腿上,正被他不紧不慢地擦拭着。

  指尖一阵湿润的痒,她轻轻一缩,收了回来。

  高行修没有强留,他将手巾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凝着她。

  苏婵不看他,闭着眼悲痛欲绝,默默流着泪。

  “我要回去……”她发出细弱蚊蚋的哭腔,哀求道,“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高行修剑眉拧起,死死盯着她,缓缓道,“怎么?看到了不该看的,吓到你了。”

  苏婵闭着眼,死死闭着嘴,只是无声地、无望地流泪。

  “觉得我是一个刽子手,一个魔鬼?”他平静问她。

  “别逼我了……”她捂住脸,将肩膀慢慢蜷缩起来,“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

  “我逼你?”高行修怒极反笑,“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被感染了瘟疫,我不杀他,明天他们就会感染更多的人,就会有更多的人死!”

  看着苏婵将自己蜷缩起来,紧闭眼不说话,似在无声抗拒着他的一切。高行修顿了顿,冷笑一声,“说白了,你和那些满口假仁假义的文官一样。”

  “武将在外面浴血拼杀,文官却只知在朝堂尔虞我诈,表面义愤填膺,两袖清风,结果贪墨诬陷的是他们,为了那点蝇头利益,淹田决堤、与山匪蛇鼠一窝的也是他们!若没有他们这么做,哪还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一群虚伪、自私的蠱虫,他们手上沾着的血,哪点不比我们的少!”

  “你觉得我是恶鬼,我是怪物,可你知不知道,我若不杀人,那你们这些人的命,还护得住吗?”

  苏婵一动不动,将身体围在安全的屏障内。那凄厉的呼救和血腥的场面仿佛历历在眼前,那人就这样跪在她面前,极尽卑微与哀求,临死前那不可置信的不甘与怨恨,她一遍遍回想着他最后的眼神,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她觉得与高行修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也根本不想张嘴说话。她只是觉得累,身心俱疲。

  一连三天,她开始断食断水。

  如同一朵逐渐枯萎的花,她在营帐中逐渐形销骨立,一副再无人生念想的样子。

  高行修气极,将她拽去了伤兵营。

  她的手臂惊人的纤细,仿佛一个用力就会折断。他控制力道将她放好,语气不虞,“好好看看!”

  那些支离破碎的伤兵铺陈在她眼前,一切像是成为了极慢的慢动作,他们有的缺胳膊少了腿,有的面目疮痍,有的浑身包着纱布,里面一大片的触目惊心,并不比那一天苏婵看到的那群难民的惨状强。他们的脸上流露着残酷又麻木的表情,安静又了无生机地活动着,一排一排地排队打着饭。

  高行修看着呆住的苏婵,冷声道,“你以为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生与死而已,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罢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多少人为此丧命,你知不知道多活下一人,就有可能会多杀一个敌人,多赢一份战机。而你这样的人,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去寻死觅活,他们用命换来保护的,难道就是你这种人?”

  他死死凝着她,就如同看到她的心里去,话语字字冰冷如刀,“你若是真的想死,本将军可以帮你。很快,就一刀而已。”

  “就像当初的黄四一样。”

第28章 第 28 章

  ◎可不是让你跑的◎

  苏婵土生土长在西里, 安安稳稳活了十七年,经历过最伤心的事便是阿娘死去,最可怕的事不过是黄四在她面前差点被杀。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后的际遇会是现在这样。

  就像当初的黄四一样……

  黄四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又浮现了出来。那个寂静深夜,若不是她出手阻拦, 高行修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黄四最后还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成亲之日那只出现的断手, 如今高行修这稀松平淡的话, 一切的真相都昭然若揭。他还是把他杀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的生活……杀戮对他而言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平常。她怎么能够可笑的担心,一个黄四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苏婵怔怔看着眼前的伤兵。

  他们安静又木讷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算是她站在这里,也未曾抛向她一眼。残破又骇人的身体令她心惊,里面竟然还有十几岁模样的少年。

  西里也征过兵, 她知道这些, 都是有些家里穷得没办法了, 才会将家里的壮丁或者孩子去充兵,只为了得到那几两军饷。她没有见过战争,也想象不到其中的残酷, 可是如今看到他们身上一道道的伤痕,一条条的断肢,她仿佛能够想象到铺天盖地的箭矢,震耳欲聋的炮火,夹杂着硝烟与兵戈的战场……她又想起那日被乱箭射死的难民,这些密密麻麻的声音糅杂在一起, 凄厉的叫声如同疾风呼号, 而她一人孤零零置身在漩涡之中, 脚下踩着浓稠的死亡……

  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想象也不曾接触过的世界。她以为西里的一寸天地就足矣,她为什么要踏入这样的世界里来。到底是为什么。她想不通。

  “想活?还是想死?”高行修冷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最后一击审判的重锤。

  “回答我!”

  苏婵猛地颤了颤肩膀,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幡然醒悟,潮热渐渐迷蒙了视线。

  “……不想死……”

  她咬着牙,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想死!”

  此时此刻她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面对死亡时,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懦弱和胆怯。她的崩溃和无能在它的面前是那么不值一提。

  她心绪终于崩裂,恍惚着视线,慢慢向后栽倒下去,下一刻被纳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高行修托住她的腰身,俯视她哭的难以自控的一张脸,冷峻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依然叫人看不懂情绪,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别样的柔。

  “不想死,那以后就好好活着。”

  一个引子便能轻易令人哭泣,但哭泣往往并不只是因为一件事。一旦哭了出来,这些天所有的难受和憋屈都得以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苏婵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悲痛欲绝。

  高行修单臂抱着她,将她带回营帐。

  行军御下,周围全是血气方刚的糙老爷们,他一贯强横惯了,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着几分命令,几分冷硬。遇到不服管教的反骨,第一时间便想去镇压驯服。他其实还想说更重的话,但她实在是哭的太伤心,他从来没见过她哭的这样伤心过。他只能将怒气压下,一路缄默无语。

  不过她难得偃旗息鼓,一路乖顺地伏在他的臂弯,没有任何反抗和推拒,这让他难得得了一丝慰藉。

  掀起帐子,他行走在帐内,将她放到了床上。

  “将军……”那女人却在火上浇油,发出细弱蚊蚋的哭腔,“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高行修顿时怒火又冲到了头顶,死死睨着她,从齿缝里缓缓吐出几个字,“想都别想。”

  “可是阿爹怎么办?阿爹怎么办?”她惶然无依地哭道。

  “没有阿爹,你如今只有我。”

  苏婵顿觉人生一片漆黑。她垂下头,紧紧闭着眼,已经不再发出啜泣,而是那种绝望的、无声的流泪。

  高行修撑着两臂,一言不发盯着她看,眸中的寒意如同乌云蔽日的惊雷,他咬牙切齿的想着,他还没有找她算账呢,她倒是先倒打一耙。

  可是看着看着,胸中那滔天的火气竟然慢慢地消散下去了,一股颓然的无奈渐渐浮了上来,还带着一丝涩然的痛。

  他死死盯着她的泪,脸色越来越沉,如同着了魔一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她的哭声回荡在他耳边,又一丝丝渗进了心里,扯着他的心口,微微撕扯的疼。他攥紧拳,又慢慢松开,血液中奔流的热血逐渐趋于平缓,胸中热意如同飞灰吹散,一张俊脸上波澜诡谲变幻着颜色,像是忍无可忍,像是无可奈何,又似是终于妥协。

  脸颊一片冰凉,苏婵紧紧闭着眼,似乎只要一直闭着眼就不会面对如今的一切,这个所有都令她颠覆的一切。

  “……别哭了。”

  似乎有一双手掰开了她的手,然后并不温柔地三两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她睁开泪眼朦胧的眼,对上高行修那一双沉静的眼眸。

  他的眸深沉如昔,还是令人看不透,但似乎可以从里面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大手托起她的脸,使她微微仰起,她似乎又听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似乎是带她回西里之类的。

  他说他允她回去,回去看她的阿爹。

  她恍然间怀疑自己听错,又笃定他没有说错,目光忧伤又感激地看着他。最后的两行泪从眼角划落,无声地坠落在鬓发深处。

  他抬指将它擦去。

  。

  苏婵开始强撑着自己振作起来。

  她不敢再去问高行修是不是真的愿意带她回西里,她总觉得如果要是再问的话,他或许会反悔。但是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带她去。

  如今终于是看到了一丝盼头,她整个人都看到了希望。

  就像是枯木逢春,久旱甘霖,她再次从心至外地活了过来。如果能够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哪怕是短暂的,她也求之不得。

  她已下定决心,只要他带她走,她愿意顺从他,尽量不忤逆他。是以高行修给她喂粥时,她隐去了心底的抗拒,靠在床边,乖乖张了嘴。

  高行修坐在她身边,沉着眉眼,手里执着碗,持着汤羹,一口一口喂给她。

  她乖乖吃下,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以前都是她给她喂饭,如今两人算是颠倒了位置。

  高行修没有伺候过别人,喂食的动作并不是很熟稔,要么多了要么少了,很容易就能被呛到。他和苏婵此刻在想着同一件事。

  那时的她对他没有戒备,只有温柔和关怀,她也会对他笑,可是如今她在他身边却只剩流泪。

  他心绪游离,这一勺喂得太满,她艰难将其咽下,还是有一滴溢出了嘴边。

  奶白的粥点在莹润的唇边,如同红梅绽雪般旖旎。

  看他停住了动作不动,似是盯着在出神,她心中有些古怪,微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将其轻轻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