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所有。

  正在此时,内官黄忠全踏着小碎步从外头进来,头略微向后侧:“陛下,裴提督在外求见,他刚从慈宁宫过来的。”

  宗吉微抬了下指头:“叫他进来。”

  很快传来声开门的吱呀声,裴肆从外头躬身进来了,他穿着单薄的玄色官服,身上带着风雪气,面色一如月光般清冷。

  裴肆未敢抬头,站定后行了个大礼,“小臣请圣躬安。”

  “朕安。”宗吉拂了下袖子。

  裴肆转而又给春愿行礼:“公主殿下金安。”

  “嗯。”春愿略点了下头,疲累地歪在软枕上。

  宗吉接过黄忠全奉上的香茗,用茶盖轻轻撇着清亮的茶汤,呷了口:“你来做什么?”

  裴肆暗暗睃了眼春愿,她看上去状态很差,病恹恹的,眼神闪躲,鼻头和眼睛泛红,脸上尤残留着泪渍,床边的地上有一滩吐出的药汁,她在害怕什么?是陛下问她什么了?

  只是片刻,裴肆就恢复常态,躬身行了一礼,莞尔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宣公主过去,命小臣来请。”

  春愿听见太后二字就怵,身子不由得往后躲了些。

  宗吉自然注意到阿姐这小动作,他轻轻拍了下女人的胳膊,笑着问:“阿姐,今儿在平南庄子,裴肆可有冒犯你?”

  听见这话,裴肆立马跪下,双眸不由得微眯住。

  春愿如今也没什么精力和这权阉较劲,正如马车上衔珠说的,裴肆就是没根的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就往哪边倒,说到底,他是皇家的爪牙,骄横阴损也是皇家赋予的特权,今儿已经下了一回他的面子,罢了,宁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

  想到此,春愿笑着摇头:“提督奉大娘娘的懿旨前来接我回宫,对我很恭敬,瞧见我手背被树枝划伤了,还特意奉上瓶伤药。”

  宗吉脸色稍缓,手朝裴肆抬了抬,“你起来吧。”说着,又补了句:“去慈宁宫告诉太后,就说公主得了厉害风寒,咳嗽不止,恐惊了她老人家,等过几日好些了,再去给母后请安。”

  “是。”裴肆领命。

  他还以为她会落井下石,在陛下跟前狠骂他一通呢。

  “算了,我还是过去一趟吧。”春愿强撑着起来,年关了,何苦又因为她让宗吉和太后生了龃龉。“许久未回宫了,不论于孝道还是情理,都该过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的。”

  “可……”宗吉蹙眉。

  “陛下放心。”裴肆忙躬身道:“大娘娘那头有小臣劝说,公主不会受委屈。”

  宗吉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眸中闪过抹厌恶,轻抿了口茶,淡淡问:“母后在做什么?”

  裴肆回道:“在听两位大师讲经。”

  “哦。”宗吉若有所含地说了句:“那她是没有精神头刁难阿姐了。”他把茶盏搁在案几上,冷冷地看着裴肆,食指在自己膝头轻点着,良久才说了句:“你有空多劝劝母后,潜心礼佛是好事,但别太劳累,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裴肆颔首:“小臣明白了。”

  不知为何,春愿总觉得宗吉和裴肆话里有话,正当她出神之际,宗吉凑过来,笑道:

  “阿姐,朕原想从锦衣卫里抽几个人出来供你驱使,可终究不放心外臣,裴肆打小就侍奉朕,做事还算当力,有什么,你只管支使他去做。”

  春愿明白,宗吉是在告诉她,有什么和弟弟不好开口的,就让裴肆去办。

第118章 难得真心、难明真心 :难得真心、难明真心

  雪后的皇宫孤独而漆黑,一弯浅月泊在夜空,或许清冷的月光,是这座深宫唯一温暖的存在。

  幽长寂静的长街上,传来阵窸窣的脚步声,十几个侍卫、奴婢拥护着个衣着华贵的美人,徐徐朝永定门的方向走去。

  从慈宁宫出来后,春愿觉着犹如刑徒出了牢笼,果然,郭太后动怒了,呵斥她不知礼仪、不懂规矩,既做了公主就不该由着性子任意妄为,如今这般胡闹,让皇家颜面尽扫,叫陛下脸上无光,更叫朝野非议赵家人苛待功臣之后。

  寒风徐来,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抬起胳膊闻了闻袖子。太后吃斋念佛,她身上也沾染了些海灯香烛味道。方才太后正骂她,内侍急匆匆进来传话,说“大师从藏经阁里找到了什么孤本佛经,正在偏殿那边等着大娘娘您的凤驾。”

  太后听见这话,又训斥了她几句,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让她下去。

  逃过一劫,春愿松了口气。这时,她余光扫见了裴肆,他奉了皇命,送她回公主府。这人和两个驭戎监的内官远远跟在后头,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眉头微蹙着,总之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忽地,这条毒蛇似察觉到有人看他,猛地抬眼。

  春愿心头一紧,立马回正头,避开与他对视,默默往前走,原本宗吉留她住在宫里,她坚持回公主府。

  后边的裴肆刻意放慢脚步,与公主保持距离,那会儿在慈宁宫里,眼瞅着太后要发落她,他略施展小计,解了这困局。

  夜寒如铁,裴肆紧攥着的手发凉,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今儿他从邵俞嘴里听到了什么?她居然把他错认成了唐慎钰。还有,这女人当了公主才多久,就学会了京都贵人那套做派,他好心奉上伤药,她竟当着他的面,像扔秽物般扔了!

  裴肆眸子阴狠,这对他来说就是羞辱,日后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回来。

  忽地,裴肆冷笑了声,今晚上她本有机会利用皇帝,对周予安落井下石,可却怕连累到唐慎钰,选择只字不言。所以说,她就是个为情所困的□□,也就这么点出息了,他何必因为这么个蠢货气闷呢,根本犯不着。

  裴肆自嘲一笑,他觉得自己之前好像真的鬼迷心窍了,竟会被这种庸俗无脑的破烂货迷了眼,她配么?纵使飞上高枝,也改变不了她骨血里的低贱粗鄙。

  困意渐渐来袭,裴肆这三两天几乎没怎么睡,有些撑不住,瞌睡得掩唇打了个哈切,蓦地察觉到似有人在看他,抬眼望去,发现那个女人正回头打量他,他不慌不忙地颔首行礼。

  春愿心里毛毛的,虽穿着厚厚的氅衣,可浑身发冷。裴肆方才眼神阴狠,时而狞笑,又时而一脸的不耐烦,他究竟在想什么?盘算做什么?算了,还是遵照唐慎钰当初叮嘱的,远离这条毒蛇。

  春愿停下脚步,示意邵俞去安排暖轿,她看向裴肆:“提督,你就送到这儿吧。”

  裴肆躬身行礼:“是。”

  春愿正准备上暖轿,想起从前裴肆种种阴损行径,觉着自己白天或许真伤了他面子,不由得担忧:“那个……”

  裴肆大步上前,笑得客气而恭敬:“殿下可有什么事要交代小臣去做?”

  “那倒没有。”春愿摇摇头,叹了口气,逼迫自己说违心的话:“那个……”她指尖摩着手背的伤,“今儿庄子里闹了那么出,本宫心情难免烦闷,随手拿起件东西去砸,没想到丢掉了提督进献的药,你别往心里去。”

  裴肆身上的困倦和烦闷一扫而光,便觉得腊月的凌冽罡风也不那么冷了,忙作出一副“诚惶诚恐”之样,背越发躬了:“殿下折煞小臣了。”趁机,他看向女人,心里一咯噔,她脸颊冻得发红,眼里含着泪,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摇,就像个受了委屈的无助的孩子,让人心疼。

  “您不高兴……可是因为云夫人?”裴肆试探着问。

  春愿叹了口气,那妇人怎么会伤着她,还不是因为唐……她不愿多作解释,便点了点头。

  裴肆只觉得四周的这些太监、侍卫有些碍眼了,他要问她,你手上的伤无碍罢?用过药膏子没?可又怕太过热心惹人疑惑,终究没敢,笑道:“那会儿陛下吩咐了,殿下有任何吩咐,只管支使小臣去做。”

  他明示了一句:“驭戎监在京都,还算是把趁手的好刀。”

  “提督有心了,你贵人事忙,我这些都是寻常琐事,不值一提。”春愿笑笑,不着声色地婉拒了。

  说罢,她弯腰往暖轿里走。

  裴肆忙过去掀起轿帘:“殿下当心碰着头,臣送,”他忙改口:“臣奉陛下口谕,送您回府。”

  春愿坐下后,再次婉拒:“不用了。”她扫了眼外头,侍卫们抬了五口大箱子,苦笑:“大娘娘叫本宫回府后静心抄经,提督若是相送,倒真像是军牢押解犯人,非要将人和枷一块送到刑场。”

  裴肆忍俊不禁,她这比喻倒是俏皮贴切,他亦看了眼那几只箱子,太后碍着陛下的面儿,虽说没有明着罚她,可要抄这么多经书,其实就是变相的禁足,没三五个月,绝抄不完。

  裴肆想了想,依旧深深弓着身,冲轿里的女人低声道:“小臣奉了皇命供殿下驱使,外头的琐事帮不了您,小臣深感惶恐羞惭,那便……替您抄经书吧。”

  春愿心里冷笑:替我抄经,然后暗中在太后那里撺掇几句,说我桀骜不驯,不敬太后?

  她笑着婉拒:“提督的好意,本宫心领了,这是大娘娘的教诲,本宫定当竭力遵从。再者,提督看起来很累了,那会儿打了好几个哈切,早些歇息吧。”

  裴肆莫名鼻头发酸,点头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小臣很意外。”

  他用余光最后看了眼她,放下轿帘,往后退了数步,“那小臣恭送殿下。”

  帘子放下,轿内一片漆黑,春愿唇角的笑凝固住,脸瞬间塌下来,她实在是累得装了,头歪在轿子壁,今儿唐慎钰绑走了周予安,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

  送罢公主,裴肆回勤政殿给陛下回了话,便也出宫了。

  裴肆去了自己的那处私密外宅,梳洗换衣后便睡下了,哪料躺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晚的春事,满耳朵都是她的轻吟声。

  最后索性起来,吩咐阿余准备些宵夜,他洗了手,披上长袍,坐在书桌前抄起了经书。

  静心。

  他没见过她的字,便只能凭着想象模仿。她从前没念过书,所以字应当歪七扭八,不对,她很用心的在和邵俞学,听雾兰说过,她闲来无事的时候,一直捧着魏碑练,所以,她现在能写的一手好楷书罢?

  门吱呀声开了,寒气将蜡烛吹得微微摇晃,阿余提着食盒进来了。

  “提督,奴婢下了些馄饨,又煮了些紫米粥,各样小菜也拣了些,您快趁热吃些。”

  裴肆专心地抄经书,头也没抬,“撤下去罢,我没胃口了。”

  “哎!”阿余叹了口气。

  裴肆笔尖蘸了点墨,一抬眼,看见阿余这小子撇撇嘴,悻悻地将碗筷往食盒里装,笑道:“怎么,嫌我支使你干白活儿了?好罢,盛一碗粥来尝尝。”

  阿余笑嘻嘻地将粥端上去,侍奉提督用了几口,借着昏暗烛光,他略扫了眼,瞧见桌上倒扣着本《金刚经》,跟前摞了沓裁好的宣纸,在砚台跟前,赫然放着个小小的金环,是那女人的。

  阿余避开眼,再次轻叹了口气,捧着铜壶,给提督的茶盏里添滚水,笑道:“您是从不信神鬼因果的,怎么忽然抄起这劳什子了?”

  裴肆漱了口:“最近事多,抄会儿静静心。”

  主仆两人忽然谁都不说话。

  阿余默默拿起铁筷子,蹲在地上,通铜盆里的炭火,轻声问:“唐慎钰已经将周予安拿走,您说这小子若是吃不住刑,会不会将咱们招出来?”

  裴肆呷了口热茶,嗤笑:“放心,本督是他唯一活命的希望,他日后还要靠本督翻身。周予安这人狠毒又愚蠢,可以向旁人低头,但绝不会向唐慎钰求饶。”

  “您思虑周全。”阿余朝主子抱拳,忽然不屑一笑:“奴真没想到他能如此豁得出去,竟当着众人的面做出那样不堪的举动,臊得人都没眼看……”说着,阿余担忧地望向裴肆,“提督,这回的局主要是针对万潮和唐慎钰的,难免会把公主牵扯进来,其实她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裴肆横了眼阿余。

  阿余赶忙闭口:“奴多话了。”

  裴肆并未责备阿余,将笔掷下,顿时在宣纸上滚出条墨迹,他用帕子擦着手,淡淡道:“这乌七八糟的朝廷,也就万潮还有几分人才。斗倒万潮,一则太后这边高兴,二则于老爷子的功业大有助益,而要除了万潮,莫过于从剪除他的左膀右臂开始。”

  阿余自然知道提督说的那左膀右臂是谁,笑道:“任这对师徒再精明,也料想不到咱们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唐大人现在已经很内外交困了,。”

  正说着,阿余担忧道:“只是咱们这边把他挤兑狠了,大公子那边……”

  “老爷子许了就行。”裴肆打断阿余的话,淡漠道:“若是将来在京都混不下去,唐慎玉那小杂种是个聪明人的话,就知道滚回幽州才是他正确的选择,省得留在这里显眼。”

  “是。”阿余颔首微笑,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那春姑娘呢?她很有可能会不得善终。”阿余仰头,望向不远处那俊美萧索的男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提督恐怕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悲欢喜怒已经被那个女人微妙的影响了,他担忧道:“提督,您难得动一次真心。”

  “真心?”

  裴肆拿起那摞抄好的宣纸起身,行至阿余跟前,将纸一页页地扔进通红的炭火中,看着纸起火,然后化作团灰烬,他揉了揉被烟熏疼的眼,冷冷道:“她于我,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露水孽缘罢了,她不需要知道真相,我也不必要告知她,就这样挺好。”

  说着,裴肆看向漆黑的门窗:“我这一生受人摆布,也在摆布他人,若是待人接物存有那么一两分真心,早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阿余恭声道:“您思虑周全。”

  裴肆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扔进盆中,燃着的火光也温暖不了他的脸,“义父曾教过我,无毒不丈夫,必要时,我会亲自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