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儿,叫小老鼠。因为只要来了客人,他就得像老鼠似的躲进衣柜里。

  他经常坐在船头,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观察着他们长相,试图找哪个是自己的爹。

  母亲笑他痴,可转而,母亲就躲进花船里哭。那是段混沌不堪的岁月,母亲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怀了孕,又一头热血的生下来了。

  有时候母亲喝多了,会打他一耳光,又抱着他哭,说:小老鼠啊,你注定了是只老鼠。一个妓.女的儿子能有什么前程?将来不是做龟公,就是当地痞。你生的这么好,谁知道又会遭什么罪。

  在他六岁的时候。

  正好,秦王下江南游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高贵威严,器宇轩昂,一看就出身不凡。

  秦王包了花船,点了不少歌姬,但是只听曲,并不会碰这些女人,也不会同这些女人说话,只和一块来的友人们畅谈饮酒,喝多后就枕着江风入眠。

  他好奇这个男人,更好奇这个男人腰间系的玉佩,肯定价值不菲,若是卖了,说不准就能替母亲赎身了。

  于是趁着周围没人,他抱着块丝被偷偷上前,蹑手蹑脚地去偷那块玉。

  哪知刚得手,秦王忽然醒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明明是笑的,可细瞧去深邃而冷冽,仿佛一把利剑,能把人刺穿。

  “小孩,你在做什么?”

  他当时心砰砰狂跳,怯生生地捧起丝被:“小人看您睡着了,江心的风冷得很,您又吃了酒,怕是会着凉,就给您寻了条被子盖上。您是最最最尊贵的老爷,咱们临江这十几条花船可就指着您过活,小人过年能不能穿上新衣,全指着您的恩赏啦。”这是他早都准备好的说辞,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知秦王一笑,戳穿了他:“小孩,你是来偷东西的吧,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娘教了,不可以碰客人的东西,否则就要躲了我的手哩。”

  他转头看向平静的江面,故作思索,“您那会子在船边念诗哩,是不是喝多了,不当心把玉佩掉水里了,小人这就去替您捞去。”

  秦王揉了揉惺忪的眼,说可能吧,忽然出手如电,反手将他制住,从他裤子里掏出那枚龙纹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当老子真喝死睡着了?我在军中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你这小孩,手脚忒不干净,把你妈叫来。”

  他慌了,哇地一声大哭,搜肠刮肚地狡辩:“我打小就没爹,看了您心里喜欢得紧,就、就想着您在我妈的花船上待了这么久,是不是从前就和她认识?您是不是我爹?我,我就想给自己拿一件信物。刚才听您说,您在军中过活,听说军营里的老爷都是心胸宽阔的大丈夫,您肯定不会和一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傻孩子计较吧。”

  秦王听后噗嗤一笑,骂了句狡诈的小孩,松开他,给他扔了一块酥,问:“小孩,你叫什么?”

  他也不怕,盘腿而坐,双手捧着酥饼大口啃,“我没名字,我妈叫我小老鼠。”

  “这不好。”秦王哗啦声打开折扇,摇头笑:“这么俊的女娃娃,叫小老鼠像什么样子,不雅。”

  他听了这话,差点被糕饼噎死,拿起桌上的酒壶就喝,谁知又差点被酒给呛死,面红脖子粗地冲秦王吼:“我是男孩,不信我给你看我的小鸡.鸡。”

  秦王一愣,转而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长这么好看,竟是个男孩。便是个男娃,叫个小老鼠也不好,我给你改个名罢。”

  他当时喝了酒,头晕乎乎的,噘着嘴:“你又不是我爹,我才不要你给我改名哩。”

  他还以为得罪了贵人老爷。

  哪知秦王并未恼,反而从榻上坐起,笑道:“你就把我当你爹不就完了么。”

  秦王手指蘸了点酒,推掉桌上的碗筷,沉思了片刻,看了眼手里的玉佩,眼前一亮:“这么着,你既喜欢我的这枚玉佩,那就姓裴吧。我的第四子不久前病故,我心痛不已,我看你小孩子机灵聪明,张口就叫我爹,那你就当我的义子好了。裴肆,这个名字不错。”

  从那日起,他有了名字,而因他的缘故,秦王给他母亲编造了个良人身份,收为侍妾。

  他没有去幽州,而是被义父送去长安的相国寺当了和尚。

  义父让人暗中叫他读书习字、骑马射箭,通过书信教他成长,告诉他母亲的近况,说母亲生了个女儿,很喜欢府里安稳富裕的日子。

  再后来,他就在相国寺和郭太后“偶遇”,紧接着进了宫,这么多年来假扮太监,提心吊胆。

  如今,再也不用担心了。

  因为他变成了真太监。

  裴肆轻声啜泣着,算算,他六岁离开金陵,已经有近十九年没有见过母亲了,渐渐也忘记了母亲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思念,便给义父寄去的信中,多问两句母亲和妹妹,回信也只是淡淡提一句,她们都好,紧接着就是训斥:大业为上,儿女私情先搁置在一边,将来自有团聚之日。

  末了,又补了句:肆儿,你的功劳如此巨大,为父将来定封你为王。

  止疼药的药效散了,裴肆只觉得伤口好像又流血了,太疼了,他死死咬住被子,最后又咬住胳膊。

  义父说,儿女私情先搁置起来。

  他有过情么?

  没有,他就是个怪物,没有爱好、没有自尊、没有喜怒,他被万潮唐慎钰之流视为洪水猛兽、被皇帝视为刀剑、被太后视为玩物。

  而这辈子仅仅的,唯一一次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敢由着自己放肆纵情一次,就是和喜欢的女人在梅林小院的一度春宵,而这又恰恰是不可说的、不能说的、不敢说的。

  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思?

  裴肆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想结束这种漫长无际的痛苦和屈辱。

  窒息感瞬间传来,他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回想起小时候与母亲在江上的日子,耳边响起母亲用吴音唱着采莲曲。

  转而,他又想起在那天大雨滂沱,那个小姑娘撑着伞走过来,遮在他的头顶。

  裴肆笑了,意识渐渐模糊,身上的痛仿佛也不疼了……

  这时,门吱呀声打开,紧接着,就是阵瓶瓶罐罐落地的声音。

  一个年轻的男音忽然响起:“哎呦!提督您这是做什么?”

  裴肆觉得有人在掰他的手,瞬间,阻滞的气便通了,他不禁猛烈地咳嗽,弯下腰狂吐。

  而这时,有个人在轻轻地拍他的背。

  裴肆缓了会儿,神志渐渐恢复,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斜眼看去,来人是慈宁宫的小太监,李福的那个干儿子瓦罐儿。

  “怎、怎么是你。”裴肆声音嘶哑,眼睛尽是防备。

  瓦罐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是干爷叫奴婢过来伺候您的,昨,昨晚上药,也是奴婢……干爷说,您的事是机密,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这两日就叫奴伺候您汤药换洗。”

  裴肆感觉自己像被人打了几耳光般,李福这孙子分明是故意的。

  “嗯……”裴肆疼得闷哼了声,他感觉亵裤被血黏在腿上,又疼又难受,“本督知道你,你,你叫陶罐儿还是铜罐儿的。”

  “是瓦罐儿。”

  瓦罐儿俯身上前,将提督搀扶着躺回到床上,又从柜子拿出两个软枕头,替他垫在身后。

  屋子里清冷安静,只能听见外头风轻轻地呼啸。

  瓦罐儿紧张地心砰砰直跳,他早经历过提督的手段,自是害怕的,哆哆嗦嗦道:“奴给您带了止血和止疼的药,待会儿给您换上。”

  “有劳了。”

  裴肆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虚弱地半躺着,扫了圈四周。这是慈宁宫偏殿的一处僻静屋子,地上放着个炭盆,已经快熄灭了,桌上放着他的官服和腰牌等物,堆叠的整整齐齐的。

  他眸子下移,看着瓦罐儿清扫方才打碎的瓷瓶,又麻利地从柜子里拿出套干净的亵裤。

  裴肆蹙眉问:“你干爷呢?”

  瓦罐儿忙道:“大娘娘叫他出宫办差,后半夜才回来,这会儿正睡着哩。”

  裴肆又问:“你干爷对你好么?”

  “嗯!”瓦罐儿重重地点头,笑道:“平日里有好吃好喝的,总忘不了我,可我若是犯了错,他也会重重的责罚。奴婢从小就进宫了,没爹没妈,干爷就是我爹。”

  裴肆唇角浮起抹笑,“确实待你挺好,记得那天晚上,本督因为一件小事就重重地责罚了你,你干爷还替你求情呢。如今本督落了难,他明着叫你来伺候我,其实是让你来看笑话,解了心里的这口恶气。”

  “不不不。”瓦罐儿冲过来,噗通声跪倒在地,手举起发誓:“奴婢绝不敢看您的笑话!”其实,他知道干爷这样安排的用意。当日裴肆这杂碎打骂他,让他头顶着油缸,在冰天雪地里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他被人抬回去的时候,腿都僵了,用热水捂了好久才掰直。哼,狗杂碎,你也有今天,叫你再狂!

  裴肆自然将瓦罐儿这细微的得意看在眼里,他挣扎着坐起,强忍着疼痛,弯下腰:“原是我那日心情不好,无缘无故的打了你,我得给你赔个不是。”

  “嗳呦!您快起来。”瓦罐儿惊住了,他没看错吧,不可一世的裴提督给他道歉?

  裴肆手指向不远处方桌上的衣裳,拍了拍瓦罐儿的脑袋,苦笑道:“我的荷包里应该还有五百银票,以及一些散碎银子,你拿去,一则当我给你赔不是,二则,多谢你照顾我。”

  瓦罐儿连连摆手:“奴婢怎么敢要您的银子,不不不,不敢。”

  “拿去,这是命令!”裴肆顿时拉下脸。

  瓦罐儿素来惧怕裴肆,惊惶地咽了口唾沫,依言去拿,看着这厚厚一摞银票和白花花的银子,瓦罐儿顿时愣住了。

  “怎么,嫌少?”裴肆笑着问。

  瓦罐儿抹了把眼泪,跪下给裴肆磕了个头,哭道:“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你不是有月银么。”裴肆淡淡笑道。

  “干爷说奴婢年纪小,怕奴婢胡乱花用了,就代奴婢保管。”瓦罐儿说完就后悔了,偷偷吐了下舌头,拍了下自己的嘴。

  “给我剥个橘子来。”裴肆揉着发疼的脖子。

  “好嘞!”瓦罐儿立马抱了一盒子橘子,得得得跑到床边,坐到小杌子上,给提督剥橘子,他现在不怕提督了,觉得提督大方又和气。

  裴肆接过瓦罐儿递来的一瓣橘子,将上面的白丝仔细抽掉,没有吃,喂给瓦罐儿,叹了口气:“当日大娘娘嫌恶你和春桃在慈宁宫里开荤玩笑,叫我处置了那姑娘。多年轻的啊,花朵儿似的,就这么没了。”

  瓦罐儿鼻头发酸,嚼着酸橘子,脸皱的像泡了的纸,哽咽道:“哎,这是咱们当奴才的命,主子们不高兴了,一句话就……”

  “是啊。”裴肆长叹了口气,“我从前做事确实狠了些,如今遭到惩罚,也算报应,很多事忽然就想明白了。好孩子,你伺候我上药换洗,应当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此事事关慈宁宫的清誉,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想必替我施刑的刀子匠老刘,现在已经死了吧。”

  瓦罐儿忽然恐慌起来,身子也不由得发抖。

  裴肆冷眼看着瓦罐儿因过于恐惧,而瑟瑟发抖,他淡淡一笑:“不要告诉李福我给你银子的事,想吃什么,就叫大太监们出宫时给你捎点,家里有亲戚的话,把剩下的银子给亲人寄点去。这李福啊,派你来作甚,你才十几岁,他还是你干爷呢,怎么忍心,哎……”

  瓦罐儿忽然跪下,以头砸地,哭道:“求提督救命。”

  “你先起来。”

  裴肆莞尔,“我日后如果有事差你,你帮不帮我做?”

  瓦罐儿知道提督比干爷厉害多了,忙点头:“做!掉脑袋、断手断脚也做!”

  裴肆微笑着,强忍着痛苦,亲自扶起瓦罐儿。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

  他现在又不想死了,并且为方才没出息的自尽感到羞愧。

  毕竟,大仇未报!

第147章 病入膏肓 :

  唐慎钰送走了秦瑟,又急匆匆将莲忍火化了。

  原本他想和春愿一起回京,但阿愿今儿被裴肆推了一把,又被那夯货讽刺了几句,心里不舒服,身子也不太舒服,想在鸣芳苑多住两日。

  唐慎钰心里装的事多,便先一步回长安。

  他避开人,亥时初刻进了秦王府,径直往云海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