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股烧焦的木头味。

  春愿一路走来,看到别宫内外把守着穿甲胄的亲卫,最前头宫殿外聚了些六部重臣,个个面色凝重,小声商量着什么;继续往里走,中间是观星楼和飞仙殿,虽说已经清扫过了,但隐约能看到石地上残留有刀砍过的痕迹和血迹,在一处僻静院内,整整齐齐摆了二十几具尸首,皆用白布盖住。

  春愿别过脸,不敢看,而衔珠更是吓哭了,直小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愿让衔珠别乱看,现在是非常时期,可能说错一句话都会掉脑袋。

  再往后走,就到了蓬莱殿,那股烧焦的木炭味和腐烂尸臭味更浓了。

  春愿朝前望去,发现蓬莱殿烧毁了大半,残垣断壁在凄厉的山风中摇摇欲坠。

  此时,破碎的殿门紧闭,皇后跪在门口。郭嫣已经换上了孝服,哭得伤心。夏如利则跪在另一边,默默垂泪。

  万首辅立在殿外三丈之外,许是为了朝局考量,他并未服素戴孝,仍穿着朝服,但为表敬重哀思,襟口别了朵白花,山风吹来,将他花白的头发吹乱,胡须吹得微微颤动。

  万首辅像是回想起什么,仰头望向灰茫茫的天,眼角发红,摇头长叹了口气。

  “阁老。”春愿摒退衔珠,疾步走上前去。她略微颔首,便算见过礼了,哽咽着小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颜主簿昨晚过来,说大娘娘,她,她……”

  “嗯。”万首辅神色黯然,点了点头,他上下打量了遍公主,躬身见礼,“前不久慎钰曾写信同我说过公主府的事,殿下您身子抱恙,本不该惊扰您的,只是陛下……”

  万首辅面含忧色,望向蓬莱殿,摇头叹道:“陛下初六下午接到信儿,连夜赶到此处,杀了几个近身侍奉郭太后的宫人,他守着太后的凤体,不叫任何人靠近,整整一日一夜,哎,一句话不说,一口水不喝。老臣,实在是担心他。”

  “宗吉……”

  春愿手捂住面,小声哭。

  她明白宗吉的感受,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宗吉和郭太后相互陪伴着度过,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更胜亲生。

  这次郭太后是和他争吵后自尽的,这让宗吉如何接受。

  “殿下。”万潮前后看了圈,低声问:“怎么只你过来了,慎钰呢?”

  春愿擦了下泪:“昨晚薛绍祖来报,说秦王府的瑞世子殁了,他过去瞧一眼。”

  “哦?”万潮眸色一亮,眼睛微微眯住,冷笑了声:“这位世子爷,居然跟大娘娘前后脚死,未免也太巧了些,接下来怕不是他家里人上报朝廷,要送棺回幽州吧。”

  正在此时,春愿听见身后传来阵环佩叮咚声,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夸张哭声同时传来。

  她扭头看去,瞧见胡太后急匆匆过来了。

  胡太后穿戴相当端庄郑重,化了淡妆,穿了身墨绿色的宽袖长袍,腰间系了根麻绳,发髻上戴着凤冠,还特特别了朵白色的山茶花。

  “姐姐,你怎么先我一步走了啊。”胡太后扶住嬷嬷的胳膊,悲痛大哭,脸上却不见泪,眉眼间半点伤心都没有,只是干嚎:“你那么稳重大度的人,怎么想不通走了这步路。姐姐,你让妹妹以后一个人在宫里怎么熬啊。”

  万潮看见胡太后,嫌恶地别过脸。

  春愿知道胡瑛更多的是来看笑话,她被郭太后压了这么多年,仇敌骤然崩逝,心里说不准乐开了花,怎会真的伤心。

  “娘,您要不去偏殿歇歇。”春愿忙要过去,扶走这位显眼包。

  谁知她刚碰到胡太后的袖子,就被这妇人甩开,胡瑛还瞪了她一眼,厉声训斥:

  “大娘娘生前最不喜欢你,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快下去!这里有哀家主持就够了。”

  话音刚落,只听上头忽然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众人齐齐望去。

  皇帝从残破的门走出来了。

  宗吉头发披散着,眼睛哭得红肿,龙袍沾满了血污和黑色灰屑,整个人精神恍惚,就像一具没了灵魂的躯壳,他手里攥着把长剑,剑身依稀残留干掉的血,一步步走出来,剑尖在石地上摩擦出呲呲的声音。

  “阿吉!”胡太后一把推开春愿,干哭着跑上台阶,“快到娘跟前儿来,没事,一切有娘呢。”

  谁知就在此时,宗吉忽然挥剑,朝胡太后的发髻砍去,顿时就将胡瑛的义髻和凤冠砍掉,珍珠呼飒飒掉了一地,胡瑛的真头发也被削去半数,发丝被风吹得到处飞。

  “谁许你戴凤冠的,那是我娘的东西,你配吗?”宗吉就像疯了的兽,冲胡太后怒吼。“为什么要浓妆艳抹,她死了你很高兴吗?”

  胡太后吓得尖叫,抱着头转身就跑,这下真哭了:“阿吉,我没高兴啊,你怎么了你,我是你生母啊,你怎么敢这么对待生母!”

  宗吉一步步走下台阶,剑指向春愿,“你,朕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我娘不喜欢你,朕为什么要听你的鬼话!为什么要册封你为公主!你这个毒妇和唐慎钰沆瀣一气,朕杀了你,杀了你。”

  春愿晓得宗吉此时悲痛坏了,人已经糊涂了,她也不怕,走上前,试着安抚宗吉:“只要你能解气,怎么我都行,可在此前,咱们让太医过来瞧瞧好吗?”

  宗吉剑锋一转,对准万首辅,俊脸忽然变得狰狞,“你为什么要诋毁我娘?她被那个男人冷落了一辈子,找几个男宠怎么了!朕同意了,朕都不说什么,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宗吉剧烈喘息着,脖子一梗一梗的,显然是濒临崩溃了,“朕要杀了你们,让你们给我娘陪葬,你们去地下给她磕头认罪,然后,朕也去……”

  “皇上!”万潮蹙眉,恨铁不成钢的跺了下脚:“您冷静些!您这样子还有半点人君之样么,外头有许多事关社稷江山的大事等您处理呢,您……”

第164章 打你怎么了 :

  万潮挺身而出,挡在春愿前头。眼看那把剑要砍到万潮的脖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慎钰忽然冲过来,徒手抓住了皇帝的剑。

  宗吉此时已经失去理智了,等看清阻止他的人是唐慎钰时,顿时暴怒,“竟是你,你还敢来?!”他往回抽剑,哪知被唐慎钰死死抓住。

  唐慎钰的掌心已经被割破,血顺着指缝往下掉,他闷哼了声,使了个巧劲儿,震开皇帝的手,把剑夺了过来。

  宗吉骤然失去平衡,直往后退,踩到了块碎石头,轰然跌倒。

  唐慎钰见状,立马跪下,双手将剑捧过头顶,“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此刻,春愿和郭嫣几乎同时奔向宗吉。

  春愿半跪在宗吉跟前,她迅速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裹在宗吉身上。

  郭嫣则跪坐在宗吉身侧,什么话也没说,死死地抱住男人,不让他再乱动杀人,头埋在他胳膊上哭。

  宗吉盛怒不减,大口喘着,目光凶狠地瞪着唐慎钰,数次想要起来,却被皇后拼命按住。

  “阿弟,阿弟。”春愿帮忙按住宗吉,摩挲着阿弟的后背胳膊,实在没办法了,她只得说:“你这样子,大娘娘也不会走的安心哪。”

  听见大娘娘三字,宗吉忽然就静下来了。

  他瘫坐在地,头木然地转向蓬莱殿,望着黑乎乎的门,老半天怔怔地说:“阿姐,嫣儿,朕再也没有娘了。”说罢,宗吉泪流满面,哭的声音都嘶哑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

  春愿听见这话,心里难受的紧,此刻的宗吉,不再是那个万人之上,只是个想要母亲的小孩,丢了妈妈的流浪小猫。

  孤零零的,很可怜。

  她没有过母亲,却有过小姐,曾经小姐走的时候,她就像宗吉这样,生命里突然缺失了一块,如同掉进冰天雪地里,再也感受不到太阳的热。

  春愿不想安慰他,什么天下有不散的筵席,又什么漫漫岁月可以治愈悲痛,伤就是伤,一旦烙在身上,很难除却,更难忘却。

  对于现在的阿弟,她要做的是陪伴。

  “你想哭,就哭。不要憋着。”

  宗吉放声痛哭,他一日一夜未眠,再加上本身就有病,忽然一口气没上来,软软晕过去……

  万首辅见状,一个健步冲过去,直接矮身跪下,将宗吉往自己背上扯,急道:“二位帮把手,搀一把陛下,老臣背他。”

  说着,万首辅朝殿门口侍立着的黄忠全喝道:“你还愣着做甚,宣太医哪!”

  黄忠全拍了下大腿,哎呦了声,跑过来:“太医一直偏殿候着,奴婢来帮您。”

  几人背着搀着皇帝,往偏殿去了。

  春愿原也要去的,蓦地发现胡太后怨愤又委屈地睃了眼宗吉,妇人脸上的脂粉被泪冲掉,红一行白一行的,头发没了一半,披散在背后,滑稽又可怜。

  只见胡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忽然朝蓬莱殿吐了口,咬牙切齿地骂:“你就算死了也不叫我好过,你看你把我儿子教唆成什么样了,竟对生母动起了刀子!我现在就说你了,你个淫.妇不修德行,兴庆殿连累的我儿病发吐血,你早该死了!”

  春愿见胡太后越骂越不像样子,忍不住说了几句:“母亲积些口德吧!这里人多口杂,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另一半头发还要不要了?!大娘娘可是母后皇太后,且听闻当时陛下登基,母亲您只是太妃,还是大娘娘改了祖宗家法,让您做了这圣母皇太后。现在六部的官员可都在外头呢,您就不怕将来有人弹劾您对大行太后不敬?”

  说着,春愿招手将衔珠唤进来,让她搀扶胡太后去别院休息。

  胡太后气的指着春愿的脸骂,什么胳膊肘往外拐,又什么不懂规矩。不过胡太后到底还是怕宗吉,更怕地位不保,小声哭骂着离开了。

  看着胡太后远去的背影,春愿无奈地摇了下头,她捂住微微发痛的小腹,忙往唐慎钰那边走,朝前瞧去,慎钰此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剑,怔怔地盯着手心的血,他明显是策马疾驰过来的,头发落了风尘,眼睛红肿,眸中的悲伤痛苦是遮掩不住的。

  “你的手怎么样了?”春愿跪到他身边,将那把剑扔远,定睛一瞧,他右手掌心有两道深深的伤痕,血正源源不绝往出冒。

  “你傻子吗?怎么敢空手抓剑!”春愿嗔怪了句,忙用帕子替他包扎,极力地控制情绪,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可就算天塌下来了,她也不能哭、不能倒。春愿声音都抖了,柔声问:“疼么?”

  “不疼。”唐慎钰痛苦地紧抿住唇,然后强咧出个笑,他将大氅脱下来,披在女人身上,“你现在不能着风,要穿暖和些。”

  “我知道山上风大,穿的厚着呢。”

  春愿知道他丧亲,痛苦并不比宗吉轻,此刻也在强撑着。她往起搀他,哽咽道:“走,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待会儿你靠着我,先休息一下。”

  “我没事,真的。”唐慎钰眼睛好像进沙子了,疼的眼泪都掉了,他晓得阿愿担心他,想陪着他渡过这段艰难的时间。“你别担心我,我没那么容易倒下去。”

  唐慎钰摩挲着女人的胳膊,柔声笑道:“你去陪陪陛下,多开解开解他,他年轻,不比我们这些粗人经历的生死多,肯定伤心坏了。如今大娘娘和瑞世子接连走了,怕是我这几天要忙的昏天黑地,估计照顾不到你,你务必要自己注意着些,药按时吃,别太过劳累,也千万别冻着了,知道么?”

  “好。”春愿抬手,替他抹去泪,又替他拂去头发上的微尘,朝偏殿那边看了眼,“那我去了,待会儿我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照顾好自己啊。”

  “快去吧。”

  唐慎钰不舍地松开她的手,目送她离开,看她步履坚定地朝偏殿去了。

  他心里感慨,不经意间,当初那个跪在雪地里无助的小姑娘,竟成长了这么多。

  时间过得好快。

  唐慎钰起身,大步朝蓬莱殿行去,他总觉得不可思议,郭太后经历过几十年的大风大浪,怎会忽然自尽。

  他想看一眼尸体。

  这时,唐慎钰发现利叔招招手,立马从四面奔过来二十几个威武营卫军,将蓬莱殿团团围住,很明显了,不让任何人接近郭太后的尸身。

  唐慎钰心里狐疑更重了,他并没有横冲直撞,默默上前,撩起下摆,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响头。

  不论他们曾经在政事上的立场有多么敌对,之前又如何相互攻讦对方,都不妨碍他敬佩这位了不起的女人。

  在磕头的间隙,唐慎钰趁机往殿里看了眼,殿里烧了一半,地上还残留有水渍,郭太后的遗体平放在皇帝的大氅上,依稀能看见穿着大红的朝服,朝服烧毁的严重,尸身似乎还完整着……

  “好了,磕个头就下去吧。”夏如利过来搀扶起唐慎钰,摇头叹道:“按制,外臣是不能窥视大行太后的凤体,更何况……”夏如利哽咽了,“娘娘生前最注重仪容礼仪,现在如此难堪,哎,陛下早都下过令,让威武营的侍卫守住太后。唐子,利叔知道你有心了,回去吧,陛下如今心情不好,你也看见了,方才连首辅和公主都要斩的,更别提你了。”

  “嗯。”唐慎钰提袖拭泪,他知道利叔是极机敏细发之人,拿捏着分寸道:“记得初三那天,大娘娘还来府里探望我和公主,偏巧我们俩都身上不舒坦,昏睡过去,没能给她老人家磕个头,谢个恩。”

  话锋一转,唐慎钰苦闷叹道,“我实在不懂怎么会出这种事,利叔,您说是不是因为大娘娘那天和陛下吵了一架,一时没想开……”

  夏如利哀声道:“这谁能知道呢,我们做奴才的,可不敢窥伺非议天家哪。”

  唐慎钰知道利叔素来口风紧,他长叹了口气,将夏如利扯到一边,低声问:“到底因着查我家公主中毒的事,这才牵扯出了慈宁宫的李福总管。利叔,那几日陛下让您去查李福,您说那天大娘娘和陛下是不是因为李福的事而争吵?”

  夏如利摇头:“不清楚啊。如今大娘娘崩逝了,现在估计只有陛下才清楚,那天他们娘儿俩到底为什么吵。要不这样,你过后让公主旁敲侧击问问陛下,兴许就知道了。”

  唐慎钰拳头攥住,果然是御前历练了二十几年的老人儿了,这张嘴怕是灌了铁水,怎么都撬不开。你让我家公主去问,这不是把我俩往火坑里推么!

  他没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拳头痛苦地锤了下头,叹道:“我想多半和李福有关了,对了利叔,您不是前几日一直忙着审李福么,能不能让我看看他的卷宗?您放心,小侄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就是想知道,李福到底和公主府上的邵俞勾结了什么?做了什么?这孙子有没有说对我不利的话。”

  夏如利佯装没听见,忽然指向殿门口守着的一个卫军,喝道:“你,就你,手腕上是不是带根红绳?要不要命了,现在什么时候,能见红的么!即刻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