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还像以前那样,冲进大人的怀里,抱住他腰,头枕在他的胸膛,只有这样,她仿佛才有归属感,会感到安全,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地哭……

  “大人,我难受。”春愿自顾自地倾诉:“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郭太后看不起我,说我是秦楼楚馆里阅人无数的浪子,还说我会坏了宗吉的名声。”

  “不哭不哭。”唐慎钰轻抚着女人颤抖的肩膀:“她才不是什么好货,面上矜持守礼,实际上就是个脏污不堪的淫.妇,年轻时就开始给先帝戴绿帽子,和秦王在佛寺里……老了也不安分!”

  唐慎钰脸上满是厌恨,没再说下去。

  春愿脸在大人官服上蹭泪,都哭得咳嗽了:“最让我难受的是胡瑛,我被郭太后贬低的时候,她一声都不吭,我还以为时隔二十多年,她终于见到失散多年的女儿,肯定会哭着忏悔,没有,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来京城’, 第二句是你会坏了宗吉的名声, 第三句是嫌我没远见,没把衔珠送到宗吉床上,第四句是埋怨我,因为我的缘故,她到中秋前都见不到宗吉,我听见这种话都寒心,更何况小姐?大人,她为什么这般偏心?如果这么恨小姐,当年为何要生下这个女儿!”

  春愿哭得脱力了,腿软得要命,直往地下坠。

  唐慎钰急忙抱住她,他眼也红着,像想起了什么人,猛地摇了摇头,似要甩开什么晦气的回忆,柔声道:“我不想哄你,说胡瑛这二十多年有多么不容易,多么的凄惨,因为有些人是真的不配当父母,生下了就不管,害苦了孩子一生,真是连畜生都不如!轻霜小姐走得早,也省了失望,她那么疼你,你就当替她受这遭苦难了。”

  “嗯。”

  春愿傻傻地点头,仍啜泣着。

  她还想倾诉,给大人说郭太后要给她指婚,可是这种时候,提起周予安那个倒胃口的小子,实在不好。

  “大人……”春愿轻声唤。

  “嗯?”唐慎钰问:“怎么了?”

  “我觉得,您穿官服的样子特别好看。”春愿抿唇笑,怕他误会,又添了句:“我的意思是很精神。”

  唐慎钰晓得她话里的意思,摩挲着她的头发:“我哪天不精神了?”他心里笑,小姑娘还真容易感动,但也炙诚得让人动容。

  他就这般抱着她,等她不哭了,情绪缓过来后,紧蹙起的眉头这才松开些许,目光下移,他发现春愿手里捏着个纸团,笑道:“在练字呀,听邵俞说你最近进步很快,让我瞧瞧。”

  春愿把纸团藏在背后,心头小鹿乱撞:“就是瞎写的,在你进来前准备烧掉来着,还是别看了,不然你又该气死了。”

  唐慎钰被逗得噗嗤一笑,他胳膊长,很容易就够到了那团纸。

  “哎呦,别!”春愿反应快,急忙要抢回来,“还给我!”

  唐慎钰坏笑着把胳膊伸得老高,看她够不着,急得直跳脚。

  “我偏要看看你的狗.爬字!”他展开那团纸,皱巴巴的纸上是正在练习的魏碑,看来这丫头真的用心在学,笔锋仍幼态歪斜,可渐渐地有结构了,而在角落里,赫然有三个写得最漂亮的字--“唐慎钰”。

  他自诩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看到这,也难免会乱了方寸。

  春愿见大人忽然不说话了,眼里有种复杂之色,她还当大人恼了,忙道:“对不住啊大人,我晓得不该让邵俞教我写你的名字,我真的刚才要烧掉的……”她正手忙脚乱地解释,忽然,嘴就被男人给封住了,她尝到了他口中残余的酒味,他很霸道,想把她整个人吞了似的。

  春愿顺势搂住他的腰,一开始由着他侵略,后头,他慢了下来,她反客为主,一点点、温温吞吞地吻他……到后头,两个人同时放开对方,望着彼此,忽然笑了。

  怎么说呢?

  忘却了报仇、报恩、任务、皇权、留芳县、京都……他们就像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温柔旖旎间,又有种心跳的悸动。

  唐慎钰食指刮了下她的鼻梁,笑着问:“会写唐慎钰,那你会不会写春愿?”

  春愿下巴抵在他胸膛,搂住他的腰,摇头:“只会写一个春,春眠不觉晓的春,愿不会写,笔划太多了,一下子就忘记了。”

  “呦,现在还会念诗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唐慎钰喜得重重地亲了下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朝书桌那边走,“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好。”

  春愿点头,莞尔浅笑,今日所有的不愉快和憋闷,仿佛被风一扫而光了。她不晓得这算什么?上官对忠诚下属的奖赏?大人哄她好好做事的方式?

  可能是她多心了。

  可能在这一刻,就是很简单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春愿站在书桌前,唐慎钰在她身后。

  她拿起只笔,而他则包裹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在砚台里蘸了墨,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春愿”两个字。

  “专心些,别走神!”唐慎钰虽说嘴里轻叱,可双眼却一直盯着她,看着她笑得甜,面颊浮起抹比胭脂还好看的红晕,看她眼里光彩大盛,他也高兴,自打沈轻霜走后,就很少见她这么放松、欢喜过。

  忽地,他发现春愿眉头微蹙起来,银牙轻咬住下唇。

  “怎么了?”唐慎钰柔声问:“想什么呢?”

  “在想……”春愿脸又红了几分,失笑:“船舱里时,大人就这样教我写字。”说话间,春愿忽然将自己的夹袄脱掉,脱得只剩肚兜,她迅速转身,手忙脚乱地扯唐慎钰的披风。

  唐慎钰知道不该拒绝一个美人,但还是苦笑:“那个,阿愿哪,今晚我不敢待的时间长了,怕是做不成……”

  “想什么呢!谁要和你干那事!”春愿三下五除二地将男人的革带、官服剥去,想了想,又把他里头穿的中衣除去,看他袒着上半身,她满意地笑笑,然后转过身,紧贴着他,品着他身上的热。

  “嗯……”春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在船舱里时,咱们虽说什么都做了,但我总觉得只是肉身近,心很远,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亲近。”

  唐慎钰摇头笑,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其实,他何尝不是这种感觉呢。

  “愿愿。”唐慎钰学沈轻霜那般唤她,还像方才那般,手包住她的小手,带着她写字,柔声问:“你现在想要什么?胭脂、首饰、零嘴儿,你说,我立马去给你置办。”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对她好一些,不掺杂任何意图。

  春愿脱口而出:“我就想让大人能常常来看我。”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忙改了口:“不用的,我这里什么都有,宗吉待我特别好,时不时就给我添置些。”

  春愿轻叹了口气:“说起宗吉……他还是想给我个封赏,可郭太后不同意,其实我私下里反复掂量过,郭太后给我的谋划也蛮有道理,换做是我,我也不能不顾宗族法度,由着儿子给一个不姓赵的女人封公主,确实,嗯,不太合适。”

  唐慎钰晓得她是个有想法的人,也渐渐对宗吉有了姐弟情,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笑道:“现在已经由不得咱们讨论这个问题,我只说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嗯。”春愿晓得封公主背后是朝臣和太后的争斗,她只不过不想宗吉为难,“对了大人,今儿郭太后借着海螺珠的事,差点就把我指给周予安,你这表弟怎么回事,你得上点心哪,郭太后暗中宣他问话,你晓得么?”

  唐慎钰摇了摇头,脸色难看得很:“其实今下午我就去找他了,这小子心虚,躲了出去,说是给他爹扫墓去了,他家老太太扽住我,哭哭啼啼地说姨丈生前待我如何好,姨妈如何将我视为己出,说我现在这么大的官了,叫我提携一把他孙子,别真的叫予安做一辈子的七品小总旗,叫人看笑话,真他娘的弄得我头疼。我想过了,这小子老早就在打你的主意,长眼睛都能看出来,他想攀着你这根裙带加官进爵,糊涂东西,也就这点出息了,你放心,我这次下定决心了,一定会暗中运作,尽快把他远调到偏远的地方,过几年等京都彻底平静后,再把他弄回来。”

  春愿晓得大人说的平静是什么意思,郭太后势力倒塌。

  “好。”春愿莞尔,忽地,她心跳得很快,有些紧张起来:“裴肆今儿在御花园同我说,若是我不中意小侯爷,那么从今春进士里挑个青年才俊也好。”

  “嗯。”唐慎钰专心地带她写字,才反应过来:“嗯?”他故意撞了下她的后臀,咬牙切齿:“青年才俊?”

  “对呀。”春愿抿唇笑,故意说:“我觉得裴肆还蛮好的,虽然傲慢,但做事挺仔细的,给我把将来都谋划好了,他说呀,那个青年才俊门第不需要太高,这样我就能把夫君掌控在自己手心儿里,以后在家里作威作福了。”

  唐慎钰瞪眼了:“那臭阉狗在胡说八道!”

  “我觉得挺诚心的。”春愿耸耸肩,用余光看他,坏笑:“裴提督说的几分道理,门第高的我攀不起,规矩也多,而且裴肆还给我送了只小猫呢,说我要是能劝的陛下打消封公主的主意,他将来感谢我,只要我有事,他瞻前马后照办。”

  “你信他?”唐慎钰不禁将女人的手握紧:“我早都告诉过你,见了他绕着走,前年办大理寺少卿的一宗案子,我和他短暂接触了些日子,此人心思敏锐,手段残忍,面上给你笑,其实刀子已经暗暗磨好了,月前普云寺事后,我怕他怀疑什么,特意不敢再来找你,也叫人盯过一段时间他的动静,最近他每日家忙着扩编威武营事,看起来虽没什么异常,但咱们还是得小心提防着些。”

  春愿嗯了声:“说起来,这个人也是挺那啥的,宗吉赐他和雾兰对食,这么久了,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今日御花园里见面,甚至连正眼都没看雾兰,大人你说的没错,他就是条蛇,阴冷无情。”

  唐慎钰手不老实了,攀上那雪峰,他吻了吻她后肩头纹的梅花:“你今日做的很好,他说什么,你不冷不热应答一声就对了。这人无父母、无背景、无友人、无恋人,没有任何在意的人和事,只有一条命和往上爬的心,这才是可怕。”

  说着,唐慎钰松开女人,拾起他的官服,柔声道:“我该走了。”

  春愿抓住他的腕子,嘟囔了句:“这么快?”心里虽然不舍,她还是帮他往起穿衣裳。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邵俞在外头用力拍门,声音中尽是惊恐:“大人,大人快些,我刚才看见角门那边有不同寻常的光亮,这事不对劲儿,你快越墙离开,快!”

  春愿和唐慎钰皆一惊。

  唐慎钰甚至都来不及往起穿衣裳,直接捞起官服和披风,立马要往出冲。

  哪料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来势汹汹,而此时,邵俞故意高声行礼问安:“呦,这不是裴提督么,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突然来了?还带了威武营的卫军?我家小姐在里头潜心礼佛,您贸然闯进来,不太好吧。”

  春愿顿时头皮发麻,裴肆?!

  “大人!”春愿紧张得要命,“他怎么会来,是不是冲着你的。”

  唐慎钰脸色极难看,压低了声音:“不清楚。”他依旧冷静沉稳,眼睛却已经往四周瞧去,找趁手的兵器,可阿愿这里是佛堂,除了裁纸的剪子,什么锋利的都没有,“你别怕,我去应付……”

  “别。”春愿一把抱住男人,然后松开,她其实真的很慌了,但笑道:“我去打发他,你别出来,你是从三品的高官,名声要紧!”

  说着,春愿手忙脚乱地往起穿夹袄。

  而这时,外头越来越亮,裴肆那轻蔑而傲慢的声音响起:

  “燕姑娘,你真睡了?佛堂冷得很,当心着凉哪。”

  春愿匆匆扣好衣襟上的宝石扣子,抹了把脸,用手指通了下头发,深呼了口气,昂首挺胸朝门那边走去,她咬紧牙关,出去后立马将门关住,朝前扫了眼,嚯,来了不少人,小小庭院里立了十来个身穿铠甲、手持长刀的卫军。

  而裴肆穿着官服,站在最前头,他提着盏灯笼,那张脸在黑夜与微弱烛光下,如鬼似魅,眼里满是讥诮,有意无意地朝上房里看。

  “怎么就出来

  姑娘一人?”裴肆笑着问。

  “就我一个人。”春愿将垂在身前的头发甩在身后,斜眼瞧去,邵俞已经从角落里拿了条长棍,警惕地护在她跟前。

  裴肆显然不把邵俞放在眼里,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上房的门,目光落在这女人身上,她面颊余红未退,夹袄虽穿得齐整,但袖筒里隐约能看出雪白的小臂,显然是来不及穿中衣了,男人摇头笑:“他是个谨慎的人,我派暗卫盯了他一个多月,都没拿住他半点把柄,今晚上他却大意了,为什么呢?嗯?”

  裴肆眉梢一挑,身子稍稍前倾,望着眼前的美人:“是不是因为姑娘今儿在宫里受了委屈?他心疼了?”

  春愿笑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裴肆又往前走了两步。

  “站住!”邵俞护主,往四周环视了圈,府里的侍卫一个都没来,他心里知道不对了,还是手持长棍上前,愤怒道:“提督难不成把王府控制了?夜闯小姐佛堂,这事陛下知道么?还请提督快快退出。”

  忽然,裴肆一个窝心脚朝邵俞小腹踢过去,当即将邵俞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哇地吐了口血,生生晕死过去。

  他冷哼了声,面不改色地用袖子拂了拂下裳,笑吟吟地望着被惊吓到的春愿,甚至还躬身见了个礼:“本督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小姐您不介意吧。”

  “提督!”春愿毫不畏惧地朝前走了两步,死死地堵住门,拦住那条毒蛇,她恭敬地给裴肆见了一礼,强笑道:“头先言语间冒犯了提督,妾身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妾身衣衫不整,还请提督移步到正院花厅,妾身这就给您沏茶……”

  裴肆勾唇浅笑,懒懒地盯着春愿,挥了挥手,叫跟着的卫军往后退。

  春愿顿时松了半口气,眼里含泪,笑道:“妾身是小地方来的,不懂京都的规矩,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妾身将来定会记住您的恩惠。”

  裴肆嗤笑了声,故作为难:“可本督今晚都进来了,若是不带走点东西,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你非和我过不去?”春愿攥紧拳头。

  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用,小地方来的,从前受尽了苦难,可如今瞧着,您快活得很哪。”

  话音刚落,后头的卫军哄然大笑。

  裴肆小指挠了挠下巴,眼里尽是奚落,故作不解:“陛下今儿在慈宁宫,一直强调您是知书达理、清白本分的好姑娘,难不成姑娘竟骗了陛下?姑娘大半夜和高官在佛堂里做什么,密谋朝政大事?商量着怎么对付陛下?总不会是研讨经书吧。”

  春愿真的想杀了这个人,真的。

  但她还是稳住了,想了想,跪在门前,明明掉泪了,可还是嫣然笑道:“请提督离开吧,我这里真的什么人都没有,就当您给妾身一个面子了,您晌午还对妾身说了那么番关怀备至的话,还送了妾身一只猫。”

  “对。”裴肆走上台阶,走近那个跪下的女人,凑近了,笑着问:“那本督说的那句,别有用心男人的礼物千万不要收,小姐记住了么?本督说女子最重要的是名声品行,小姐领悟了么?”

  裴肆发现这个女人哭的样子,竟让他有种别样的兴奋,柔声道:“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了你又和大娘娘闹上了,你这样污糟淫/秽的行事作风,配封公主么?”

  春愿恨得牙痒痒,紧咬住后槽牙,瞪着这个恶毒阉人,她希望宗吉那边得到裴肆夜闯王府的消息,能赶紧派人过来。

  “别这么看我。”裴肆悲悯地摇了摇头,嘲讽道:“你这样挡在前头,他却像头缩头乌龟似的躲在里面,值得么?”

  说着,他直起身,从袖中掏出方干净的帕子,摔到春愿脸上,冷冷道:“擦一擦你脸上糊了的胭脂吧……”

  谁知就在此时,门哗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唐慎钰黑着脸,大步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