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之下,他只好稍微透露了两句,他和长乐公主相互爱慕已久,陛下也同意他尚公主。

  姑妈只晓得那位长乐公主,就是原先的懿荣公主赵姎,最近几日风头极盛,城里到处都在传她的美貌,譬如昨天,儿子慎安从学堂回来后,就带回来几张大诗人“易难”写公主的诗词,这位公主是天家开恩,最近才从上阳别宫迎回来的,是个没有母族的可怜人,算算年纪和钰儿差不多大,比起权势天恩,她更在乎公主的品行和性子,又紧着问了几句。

  他这样的厚脸皮倒有几分腼腆了,真假掺半得同姑妈说:公主是个忠义厚道的好女人,她受了许多年的委屈,一个人在世上孤苦伶仃,将来咱们要好好待她。

  姑妈忙道这个不消说,笑着打趣他,怨不得你小子上月央告我去扬州见舅老爷,忽地,姑妈又忧心忡忡了起来,这事可千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叫人家说你在婚约期内见异思迁,而且褚小姐性子偏执拧巴,若是晓得这事,不定得怎么整治你呢,咱们就装作什么事没发生,长乐送来的厚礼,就说是你恩师万首辅送的,阿弥陀佛,千万别叫外人议论公主,好歹等是非观那位大小姐离开京城,一切就都顺遂了。

  姑妈催促着他赶紧趁着天黑,将这些东西搬进库房里锁上,他心里舍不得,摸都没摸呢,便笑着央告姑妈,再看一晚上,明儿一早他就搬。

  等送走姑妈后,他一件接着一件拆,兴奋之余,甚至抽出那把名家锻造的刀,到院子里耍了通,最后,他把当用的伤药抽出来,其他的全都原封不动归置好,这才心满意足地去洗漱,躺床上后,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了,可实在想不起来,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多久就睡着了。

  ……

  唐慎钰正稀里糊涂地做着梦,忽然听见阵“砰砰砰”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他还当出了什么事,猛地坐起来,却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表哥!你开门!”

  唐慎钰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周予安。

  他掀开被子,下床穿了鞋,这会子天已经蒙蒙亮了,纱窗上残留着夜的微蓝,刚走过去打开门,周予安就一个踉跄摔进门来,满身的酒味儿,像坨死狗似的睡在地上。

  唐慎钰朝前望去,发现老管家花叔披着夹袄,手拎着灯笼,颇有些担忧道:

  “大人,方才小侯爷来砸门,瞧他喝了这么多,不会亲家老太太那边出什么事了吧?”

  “若是有事,想必有人专程过来报,你回去睡吧,别管了。”

  唐慎钰三言两语打发走老管家,俯身将周予安捞起来,架着表弟进屋,将他安置在一张四方扶手椅上后,便去找了火折子点亮蜡烛,刚端着烛台转身,就发现予安醒了,整个人呈一种宿醉的软,塌进椅子里,双腿抻着,脸喝成了猪肝色,衣裳湿透了,不晓得在哪里摔跤了,腿那块满是泥污,冠子大概丢了,头发乱糟糟散着,疲累得大喘气,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唐慎钰心里倒有点愧疚了,问:“怎么没回家?”

  “我在等你。”周予安显然憋着气,“一直坐在东仙居里等。”

  唐慎钰没言语,倒了杯水,给周予安塞手里,又在铜盆里拧了个湿手巾,过去帮表弟擦脸上的泥点子,谁知,被他愤怒地打开了。

  “对不住啊。”唐慎钰坐到旁边的圆凳上,疲累地揉了下太阳穴,长叹了口气:“最近事太多,我给忙忘了,既然没等到我,你就家去,或者白日再找我,怎么这么死心眼。”

  “你没发话,我就没敢动。”

  周予安咬牙切齿地隐忍。

  他喝了口冷水,谁知垂眸间,看见内室的方桌上摆了小山般高的礼盒,妒恨瞬间淹没了他,“你方才说你忙忘了?那你怎么有空儿和长乐公主用饭?又怎么有空送她回府?唐大人,男人敢做就得敢当,你大可不必用那种蹩脚理由搪塞我。”

  “我做什么了?又怎么搪塞你了?”

  唐慎钰早发现这小子眼睛乱瞟,他绝不敢将他和阿愿的事露给表弟半点,一脸的无辜:“这不是燕姑娘封了公主么,她感念着当初留芳县的恩情,又念着我把她护送回京都,她到底是个未嫁之身,怕府中设宴会惹人非议,于是选在了外头,又赏赐了我一些东西……”

  不等唐慎钰说完,周予安忽然直起身子,血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她为何不给我下帖子?又不赏我?单单就待你这么好?”

  “对呀,为什么呢。”

  唐慎钰翘起二郎腿,俊脸毫无波澜,淡淡道:“我还想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公主在东仙居用饭?你跟踪谁了,我还是她?”

  周予安眼神闪躲:“我、我打听到她昨儿出宫,想去她府上道贺,见她出门了,就、就……”

  “就个屁!”唐慎钰用力拍了下桌子,“你没看见御前的黄忠全一直守在她跟前儿么?你昨晚贸然出现,闹了那么一出,黄忠全肯定回去要跟陛下上报的,是我说尽好话,又送了厚礼,求爷爷告奶奶,他这才答应不在陛下跟前说你。”

  唐慎钰斜眼觑表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训斥:“你说公主为什么只待我好,她难道没有厚待过你?没给你亲手剥过松子仁儿?是你不厚道,在罗海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做出追求她的举动,私下送了她一串海螺珠手串,你知不知道,郭太后以此为由头,觉得你们俩有什么,要把她许给你,你说她恼不恼你?”

  周予安搓了把脸:“大娘娘是宣我问了几句,问我是不是中意她,那我确实蛮喜欢她的。”

  “糊涂!”唐慎钰压着声叱:“你看上了她这个人?还是看上她的身份?别叫我说出来!陛下要给她封赏,大娘娘不同意,这是把你当刀子使,你还屁颠屁颠地往上凑……”

  “你不也一样?”周予安恼了,“你敢说你不喜欢她?和她清白着?表哥,你别把旁人都当傻子,你和她早都有一腿吧,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藏着掖着,只要你说出来,兄弟二话不说退出,可你偏当了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

  唐慎钰冷眼横过去:“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周予安低下头,没敢再骂,他牙关紧咬住,老半天才幽幽问:“你会尚公主么?那褚流绪怎么办,你这不是背信弃义么!”

  “你别瞎说,我和长乐公主清清白白的。”唐慎钰抱拳,朝皇宫方向拱了拱:“唐氏门第寒微,便是我有心,陛下也看不上我,跟你说句实话,陛下其实一直暗中替公主留心驸马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几家公子,叫我查背景经历,都查了一个多月了。”

  “是谁?”周予安急了,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这我可不能给你透露。”唐慎钰双手捅进袖筒里,眼微闭住,身子前后摇晃:“我只说一句,这几位公子不论出身、样貌、性情、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日就会慢慢地安排宴会,让公主去挑,其中荣国……”

  唐慎钰故意戛然而止,甚至还清了清嗓子,转身去给自己倒水,以避免“泄露天机”。

  “是荣国公家的世子?”周予安顺着表哥的话头去猜,“不对,他家世子早都成婚了,莫不是他家的老三?”

  “哎呀,我不知道,你就别问了。”唐慎钰呷了口水,板着脸。

  周予安颓然地坐回椅子里,荣国公家的老三,倒真是能配得起公主,人家不光出身高,父兄如今都在朝为官,而且本人也面如冠玉,斯文有礼,比他强,比唐慎钰更强。

  他猛地记起今儿最重要的事,忙望向表哥:“哥,你知道我要被调去姚州么?”

  唐慎钰唇角浮起抹难以察觉的笑,嗯了声,面无表情的放下水杯。

  “那你为何不早点同我说!”周予安气急了。

  “我要说的呀。”唐慎钰剜了眼表弟:“我去你府上找你,你因着大娘娘指婚的事心虚,躲出去给你爹扫墓去了。”

  “这事是谁的主意!”周予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的:“姚州在西南极偏之地,周边尽是未经教化的蛮荒部族,为什么偏要把我调去那里!”

  唐慎钰索性全都推到宗吉头上,他将寝衣脱下些,让周予安看他后背的伤,阴阳怪气道:“就为了你不知死活追求公主这事,又在大娘娘跟前瞎说八道,陛下嫌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教好你,把我狠狠杖责了通,而且这才仅仅是你虚说喜欢公主一事,还有那件,留芳县时你和玉兰仙厮混、害得公主被伤害差点致死的事,若是被陛下晓得了……”

  周予安也顾不上什么小侯爷的尊贵体统了,直接跪到唐慎钰跟前,哽咽着求:“哥,你想想办法,千万别把我外调,我打小在京城长大,老太太和我娘还等着我尽孝侍奉,姚州那么远,光赶路都得近两个月,我要是走了,我家里人怎么办?老太太年纪很大了,没几年活头了!”

  唐慎钰这回没心软,往起扶表弟:“你瞧你说的,外调而已,又不是让你定居在姚州。”

  周予安彻底急眼了,甚至都掉泪了:“哥,你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你明明知道地方官往京城爬究竟有多难。”

  唐慎钰摩挲着周予安的肩膀,画着大饼:“你放心,我会想法子运作,尽量给你谋个好差事。”他还真皱起眉,一副寻思状,“我想过了,你在京都到底只是个小小七品总旗,若是到幽州、利州这些军制健全的州府,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各个位置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未必能让你做多大的官,姚州虽偏远些,但确实不错的,那儿的千户所正好短个官长,你又在京城历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老叫你做个总旗,姚州都指挥使与我有几分交情,能暗中照顾你,你去了就是千户。”

  周予安含泪问:“那我还能回来么。”

  “怎么回不来?”唐慎钰安慰道:“京都不是还有我么?其实哥也真是为了你着想,你看,去年刘侍郎家的姑娘为了你自尽,如今你又将长乐公主得罪下了,说句难听的,如今京城里到处都是躲在暗处看你笑话的人,你争气些,去了姚州跟着指挥使好好做事,你也晓得的,姚州多蛮夷部族,时常来挑衅,如此你就有更多的机会立功,将来我也有由头将你调回来不是?届时也好运作,让你在锦衣卫做个高官。”

  周予安心都凉了,可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别的选择了,甚至可以说,路已经走死了,他从前也曾尝试过,走裴肆或者郭太后的路子,甚至也忍着恶心,想娶了那个燕桥,可如今呢,落得个外放的下场。

  罢了罢了,去姚州好歹也是个千户,只要娘亲还在京都,时不时地在唐慎钰跟前嘀咕哭诉,总能将他调回来。

  想到此,周予安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唐慎钰见此,总算松了口气,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笑道:“去洗个热水澡,在我家里好好睡一觉,换身干净衣裳再回去,别让你娘担心。”

  “好。”周予安闷声回应。

  ……

  几日后

  天一日暖胜一日,四月底,真是繁花如织的好时节,长安犹如被浸泡在了香水里般,从海外和番邦来的商人往来不绝,兜售着各种珍奇商品,三年一度的春闱已罢,朝中又是番新气象,贵女们换上轻薄的纱衣,纷纷乘车外出踏青赏花,处处都是好颜色、好风光。

  周予安郁闷了好几日,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两日已经将衙署的差事悉数移交,今儿带了小厮出门采办,姚州贫瘠,想必什么都缺,可是得准备好了再上路。这几天,他倒也带着厚礼各处走动了番,哪料人走茶凉,爹爹的那些老同僚、好兄弟,有的人还做点面皮功夫,笑呵呵地应承他,说会帮他打问打问,有的人直接冷着脸,说年轻人去地方历练正好。

  甚至,他想过,用那件怀疑已久的辛秘去找裴肆或者郭太后,可就跟姓唐的狗崽子说的一样,万一他又一次被当刀子使了可怎么好?而且那女人正当盛宠,不好对付……

  周予安闷闷不乐地走在街市上,忽然,他看见打皇宫的方向骑马过来个年轻男子,貌不惊人,小眼睛小鼻子,圆圆的脸,穿着灰色长衫,正是在裴肆跟前侍奉的心腹--阿余,他原本想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谁料那个阿余一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周予安无奈,只能笑着作揖。

  “小侯爷。”阿余跃下马,径直朝周予安这边走来,躬身见了一礼,看见小侯爷身边随从抱着大小不一的锦盒,笑着打趣了句:“您这是在置办年货?”

  周予安最厌烦这些没了根的阉人,但念着此人是裴肆身边的,多少还是要给几分面子,也弯腰见了一礼,笑道:“我这不是马上要去姚州了,今儿出来买些吃的用的,公公呢?这是去哪儿忙?”

  “倒也不忙。”阿余手按了按胸口,笑道:“去威武营给提督送个帖子。”说着,这小太监仿佛刚反应过来,微蹙起眉:“小侯爷您方才说姚州?那也忒偏远了些。”

  周予安尴尬笑笑,嘴里嘟囔着:“是有点。”

  阿余促狭一笑:“那不就跟流放似的,小侯爷怎么不走动走动,求一下你表哥,他如今可手握重权,而且不日就要做驸马了。”

  周予安一开始还萎萎靡靡靡,忽然精神一震:“啊?你说什么?”

  “你竟不知道?”

  阿余摇头笑笑,他将周予安拉到旁边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口,眼珠子左右看了番,让跟着的下人们别过来,手按在侧脸,踮起脚尖,小声笑道:“这事当初闹得挺大,不过被陛下摁下去了,都过去十来天了,那时燕姑娘还没有册封呢,你表哥晚上和她私会,被提督抓了个正着,俩人衣裳都没穿哩,陛下生了大气,将他打了个半死。”

  周予安眼睛瞪得老大,唐慎钰不是说身上的伤,是因为他在大娘娘跟前乱说话,被陛下教训得么?

  阿余见周予安这般表情,摇头笑了笑:“公主死活看上你哥,陛下没法子,爱姐心切,只能同意这门亲事,我听御前的人嘀咕了句,陛下嫌现在的公主府太小,怕公主两口子住得不畅快,准备扩建,银子都拨下来呢。”

  说着,阿余拍了拍周予安的心口,笑道:“姚州实在是远,听说那儿的蛮族还都披发左衽着呢,这些年不晓得填进去多少武官的命,小侯爷便是为了功名,也选个富饶平安点的地儿,何苦去那种鬼地方。你去跟你哥说几句好话,置办个厚礼,去公主府求求你嫂嫂……哎呦,天不早了,咱家要走了,留步,留步。”

  说罢这话,阿余脚底生风似的离开了。

  周予安一个人痴愣愣地立在原地,几乎站不稳,手撑在冰冷的墙上,心里闷闷的,一口气上不了,下不去。

  他想起那天唐慎钰“掏心掏肺”同他说的话,不对,是哄骗他的话。

  他就像个傻子,蠢货,居然还真信了。

  奸夫淫.妇,欺人太甚!

  周予安拳头狠砸了下墙,丝毫不顾及指骨处破裂流了血,闷头往前冲。

  你们不让我好过,那么,大家都别好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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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车内传来抹慵懒冷漠的男人声音

  周予安也不打算置办去姚州的“衣食住行”了,他带着一腔子愤怒和沸腾的血,避开人,闷头杀去“威武营”,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躲在暗处等着,从晌午等到黄昏,从天明等到天擦黑。

  终于,他遥遥望见从衙署的马厩那边,出来辆蓝布围车,赶车的是阿余,里头定是裴提督无疑了。

  周予安跟踪马车走了段路,当马车准备穿近路,拐入处僻静的巷子时,他如飞箭般袭出去,张开双臂挡住。

  马车戛然而停,那阿余本就是高手,立即拔刀,虎视眈眈地盯住周予安。

  “怎么了?”车内传来抹慵懒冷漠的男人声音。

  在车边坐着的阿余一手抓住缰绳,另一手攥紧马鞭,侧过身,隔着车帘恭敬地回:“提督,是定远侯在前面。”

  车里的裴肆没言语,轻咳嗽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