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拊掌。

  她转身,将一边放着的食盒拿过来,刚打开,一股血腥臭气就迎面扑来,里头是一副心肝,以及一条短短男人的那活.儿。因着一直用冰镇着,看起来还新鲜得很,血呼啦差的。

  唐慎钰顿时警惕起来。

  他想起邵俞派人擩过来的那张纸条,乌老三。

  “这是谁的?你杀人了?”

  唐慎钰毫不畏惧血腥。

  他怕的是,从这事透出的阿愿的决心。

  现在的她,真的好像去年那个跪在大雪天里的孤女,只有义无反顾的仇恨。

  “这人叫乌雷,绰号乌老三。”春愿指尖滑过那颗软踏踏的心脏,含泪恨道,“他是红妈妈的姘头,数年前,就是他和红妈妈将小姐哄骗进欢喜楼的,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小姐从未生育过!”

  春愿抓起那颗心脏,丢在男人身上:“唐慎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慎钰脸上溅到些血水,头嗡地声炸开。

  他并未慌乱,寻思理了下思路,忙问:“你从哪里找到这人的?谁给你找的?你是不是审问过乌老三了?审问的时候有没有外人在?姑娘,这事很重要,关乎了无数人的生死!”

  “你觉得我会在乎外人吗?”

  春愿嗤笑,她揪住男人的衣襟,咬牙切齿:“我现在就要你老老实实地说,你是不是授意沈红绫撒谎的!”

  唐慎钰呼吸急促,他手背抹去粘在脸上的恶臭血液,还是避开这话头:“阿愿,你听我说,咱们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他甚至倒打一耙,诘责道:“你,你为什么要私自去找这人?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行动,兴许早都被我的政敌察觉了,对方或许故意让乌老三哄你骗你,离间咱们的关系……”

  啪!

  春愿再次打了唐慎钰一耳光,恨道:“你少给我扯别的!每次问你孩子的下落,你总是推三阻四,我等不了了!咱们当初说好了的,我给你做事,你给我找女儿,可你不给我找,那我就自己行动!”

  她不会再被这人引导诱骗,直戳重点:“你刚才说,当初是沈红绫对你说小姐可能有孩子,还给你说了个地址。那么唐大人,你可是北镇抚司出身的,沈红绫在你手里那么多天,你难道没有提前审讯?非要等到忠勇伯来了,等到我到场再审讯?你骗谁呢!你分明是怕我报仇后不听你的话,故意编造出一个孩子,好拿住我的软肋,继续为你做事,被你掌控!”

  唐慎钰唇抿住,他无言以对了。

  两个人就这样吵着吵着,忽然谁都不说话。

  春愿歇斯底里,哭成泪人儿,濒临崩溃。

  唐慎钰找尽了理由借口,可被她一刀刀杀过来,把他逼到了死角。他其实还能狡辩的,可是,说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来圆。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无关重要的棋子,那么他可以用话术哄骗。

  可是,他是阿愿哪。

  从他发现自己爱上这个女人时候,他就知道,他输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唐慎钰手用力搓了几把脸,红着眼,望着她:“那天晚上你杀了杨朝临后,你当即要跳火坑跟沈轻霜去了,回行馆后你又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姑娘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好,你终于承认了。”

  春愿心几乎跌进了冰窟窿。

  就在不远的刚才,她甚至还报了那么一丝丝的假想,如果他不承认,那么之后会怎样?他们大吵一架会不会混过去?

  现在看来,不可能了。

  “好,现在说第二件。”

  春愿强撑住,她心都要碎了,“周予安,周予安腊月廿七那天到底在哪里?”

  唐慎钰低下头,“他,他去给……”

  “不要再说什么他给小姐买古玩的这种屁话了!”

  春愿忽然爆发了,拳头拼命地捶打这男人的脸,“唐慎钰啊,过去咱们刚见面,我不了解你,如今咱们俩相处快一年了啊,我是知道你的!”

  春愿宁肯自己是个残障,智力有问题,可偏偏她不傻不痴,女人泪如雨下:“你打小就受了先定远侯夫妻的恩惠,你说什么都要拉扯你那不争气的表弟一把。我家小姐的身份不光彩,你没有让旁的卫军跟随,单单带了你表弟进留芳县。你是个谨慎仔细的人,看见我家小姐身子很差,正巧你的老朋友葛春生就在附近的清鹤县,你说什么都要找神医替我家小姐保胎保命的。唐慎钰,你在这行当干了这么多年,你走了,难道不会派人看护小姐?那天晚上你回到欢喜楼,包袱里背着古玩字画,你当我没看见?你把我支开,借口说你去撒尿,为什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你手背上就见了血?你打人了对不对?”

  春愿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周予安就在欢喜楼,对不对!”

  唐慎钰唇一张一阖:“我、我……”

  春愿记忆越来越清晰:“为什么玉兰仙会暴毙?为什么那天县衙庭审的时候,周予安看见玉兰仙诈尸,会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生性风流,看见漂亮姑娘就跟狗看见骨头似的,你离开留芳县后,他没有看护我家小姐,去嫖.妓了对不对!那个女人就是玉兰仙,对不对!”

  唐慎钰亦掉泪了,又悔又恨:“对不起。”

  春愿愣住了。

  昨晚上,她在公主府时就推测过所有事,可当亲耳听到他道歉、亲眼看到他悔恨交加的样子时,她发现,知道和接受,是两码事。

  “阿愿,阿愿你怎么了?”唐慎钰看见她痴愣愣地坐着,呆若木鸡,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就好像活死人那样。

  他心如刀绞,凑过去抱她,她没有躲开。

  “对不起。”唐慎钰不住地道歉,摩挲着她僵直的背,“这世上的事和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我,我并不是为了谁辩解,你想想看,即便没有我和周予安,那程冰姿嫉恨小姐已久,她早都筹谋着要对付小姐了,杨朝临也早都变心了,连小姐自己都明白,她难逃一死,所以她临终前没有怪任何人。你要是实在恨,我可以出手给你整治周予安!”

  他哽咽着劝:“小姐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替她做公主,替她照顾宗吉,你有了家,有了孩子,她才是真的放下心了。好姑娘,你听我的,一定要想开些,她在天上若是看见你还揪住过去,会不高兴的。”

  “你告诉我,我怎么想开。”

  春愿木然地推开他,“就当这些事没发生过?啊?”

  她心里堵得慌,喉咙腥甜,没忍住弯腰下猛咳,哇地吐了口血,哭着哭着,忽然笑了:“我的小姐,她明明可以有活命的机会,现在住在公主府的应该是她!”

  她痴愣愣地抬起胳膊,抖落着袖子:“穿绫罗绸缎的也应该是她,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几岁……”

  “阿愿!”唐慎钰急得忙跪过去,掌根抚着她的心口,“你就算恨我,也好歹顾及一下自己的身子。”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廉耻了,“你有了身孕,会不会就是小姐把遗愿托付给你了,她一辈子没抱过自己的孩子,就,就,就或许,她投胎在你肚子里了……”

  春愿又吐了口血,身子好受了许多,她推开痴缠她的男人,“唐慎钰啊,你帮我报仇,我感激你,真的。可是,有些事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混过去。

  你说不要计较。好。我不计较你利用我,太后和裴肆都说你故意引诱我,宗吉也怀疑过你的用心,说那晚上你出现在佛堂,想把咱们的关系挑明了。没关系啊。我不生气,也不计较,那有什么的,我知道来京城就是被你利用的,我心甘情愿。

  你说褚流绪算计你,没错,有人在我跟前撺掇过,说这半年来你处理前未婚妻,所有事都是你单方面告诉我的,兴许你们俩早都有问题了。可你说你不喜欢她,没和她睡过,好,我信你,哪怕你真睡了也没事。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不介意,我不计较。

  甚至,刚回京时,我为了你的身家性命,想坑一坑周予安,你维护他,说欠了他家的情。没事,我给你面子,不打压他。

  所有的这些事,我通通可以不计较,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是就一宗,沈轻霜,就她的事,我偏要计较!”

  唐慎钰知道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袖子抹去泪,定定地望着她:“那你说,你想怎么办?去陛下跟前揭发我么?还是要怎么报复我?阿愿,我不相信你这么无情。”

  “你在跟我耍无赖?”

  春愿剜了眼这男人,她把食盒第一层拿开,第二层里赫然出现一把尖锐匕首,一个巴掌般大的瓷瓶。

  唐慎钰一愣,他晓得那瓷瓶里应该是毒,颇有些吃惊地问:“你想做什么?”

  “选吧。”春愿心如死灰:“这事我过不去,咱们俩,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人把命放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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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我不想看见你

  唐慎钰扫了眼食盒里的东西,匕首锋利,吹毛立断,那瓷瓶里不晓得装了什么毒,估计不是什么好货。

  此时,天已经大亮。

  倔强的阳光冲破堆积如山的灰色雨云,照了下来,驱逐走湖面上的雾。

  唐慎钰低下头,拳头紧紧攥住。他知道沈轻霜对她很特殊,可没想到会这般重要,那女人都死了这么久了,为什么她还放不下、忘不了。

  “你非得这么决绝吗?”

  唐慎钰尝试着去抓她的手,好凉。果然,她立马甩开他的手,就像甩开肮脏的痰一样。

  唐慎钰思忖了片刻,跪在她面前,俊脸尽是痛苦:“我承认,我存了私心,想报姨妈姨丈的恩,于是安排我表弟暗中看护小姐,是我的过错。我也承认,我起初没安好心,想要牢牢掌控你,编了谎话。”

  说着,他仰起头,深深地望着她:“如果你真要计较这么多,那我也跟你算一算。小姐被困在程府,是谁救她出来的?是谁拼了命带她满县城找大夫?是谁为了给她报仇,不惜得罪风头正盛的程氏?”

  “这本就是你份内的事!”春愿毫不留情喝骂,“你那个狗屁恩师要对付郭太后,早都想好李代桃僵,让燕桥顶替赵姎,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吧!你没有带回去公主,没有法子和万首辅交代,更没法子和宗吉交代,找假公主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你在留芳县做了那么多,讨好了皇帝,完成了万首辅的嘱托,而且我感恩在心,还会对你死心塌地!好唐大人!好计谋!你一箭数雕啊!”

  唐慎钰心突突直跳,他真是有些怕这个女人了,他试着将话头往两人的感情方面引:“我要是真心狠,早都把你宰了,毕竟你知道的太多了。那我为什么选你?当时我并不了解你,选个自己知根知底的女细作易容,岂不是更好?还不是看你可怜,心疼你孤苦无依!”

  “你少拿这种话填和我!”

  春愿手附上脸,她猛地想起当初易容的时候,老葛拿出个盒子,她想看里头是什么。

  唐慎钰当时神色张皇,一把按住了,估计还和小姐有关。

  春愿实在不敢想老葛到底给她脸上覆了片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恨,实在没忍住,她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胳膊,咬了下去,狠狠咬掉块肉。

  “疼吗?”春愿扭头,把那块肉吐进湖里。

  唐慎钰咬紧牙关,左胳膊正鲜血淋漓。

  “疼就对了,小姐比你更疼!”春愿再次将食盒提起来,放在腿上,恨道:“你死,还是我死。我数十个数,你要是不选,我就选。”

  唐慎钰气的要去夺那食盒,谁知她死死扽住不撒手。

  他又要去抢匕首和毒,她索性上半身按在食盒上面,阻挠他。

  “你这是做什么!”唐慎钰闷吼,他打了自己两耳光,“好,纵使我千刀万剐,可事情非得你死我活才能解决吗?你只看到我的恶,难道我的好你看不到?咱们这一路走来的感情,你就这么一笔勾销了吗?”

  “我在跟你谈恩怨,你在和我谈感情。”春愿蔑笑数声,“好,既然你要谈感情,那咱们就来谈感情。”

  她上下打量男人,讥刻道:“拿旁人的软肋家人当作要挟,那是低等手段,拿感情来要挟,才是厉害的。我春愿出身欢喜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几年看过无数感情纠葛,偏到了你这里,被你灌了迷魂汤。没关系,我自愿的。但唐慎钰,事情走到现在这步了,你再跟我装,就没意思了。”

  唐慎钰讶然:“你怀疑我在骗你感情?”

  “难道不是吗?”春愿手指连连戳男人的肩膀,“你这样的高官世家子弟,配的是褚流绪那般的名门贵女,你会喜欢一个卑贱的青楼丫头?还不是因为我有用。”

  唐慎钰也有些恼了:“你越说越过了!”

  春愿今儿破罐子破摔了,她拍打着自己的脸:“那我问你,唐大人,我这张脸最多能维持两三年,若是时候到了,你打算怎么和众人解释,我样子和刚回长安不一样了?"

  唐慎钰争辩道:“我肯定会有办法!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干麽要娶你,阿愿你自己好好想想,咱们做了夫妻,生死利益全都绑在一块了。”

  春愿心里堵得慌,狞笑道:“真是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现在是长乐公主,娶了我,对你们党争的事有助益?等哪天我没用了,你就能偷摸把我灭口,到时候你还是驸马,而且你还怀抱着我的孩子,宗吉看在我的面儿上,怎么可能不对你好?!唐大人,你这是算无遗算哪!”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唐慎钰惊问。

  “难道你不是?”春愿愤怒不已。

  此时,雨云将残存的那片阳光遮住,四下里再次昏暗起来,暴雨将至。

  争吵了半天,两个人再次沉默无言。他们似乎找不到一种解决的办法,只能相互折磨对方。

  唐慎钰看着颇有些颓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手触向她的腰:“好,我可以去死,去地下给你家小姐赎罪,但是阿愿,咱们都是孤儿,最能晓得无父或是无母的痛苦,我就问你,孩子若是以后管你要爹爹,问你爹爹怎么死的,你怎么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