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水灵
天子不日便要去商山行宫巡猎。
此次巡猎,阵仗颇大,柳家不止三位官爷需侍奉左右,甚至家眷,也皆需跟随。
当然,相看韶声的周大人,也在随行之列。
由于天子本人对巡猎颇为重视,内廷需筹备之事,也繁浩冗杂。随行人员,随行仪仗,行宫仪制,皆比照最高规格。
因此,尽管天子急令,距出发前往商山,仍然有一段时间。
韶声想起齐朔留下的话。
他当日笃定的语气,仿佛十分了解她的父亲柳大爷,甚至也十分了解她那位快要订婚,等待相见的周大人。
韶声也不知为何,或许是让他这样胸有成竹的说法迷惑了,亦或许是别的原因——
竟对他非常信服。
当真去找父亲讨要他收藏着的珍籍善本了。
韶声不想引人注意,便特意趁着父亲从衙署下值之时,去书房门前求见。
暮色四合,柳大爷书房的院子里,有燕子在檐角做窝。
韶声跨过门槛的时候,看见燕子从外间飞回,在天上留下一串黑色的影子。
她来时只带了紫瑛,拣着人少的小路,看好了时间,悄悄地来。
她不愿在书房外等候太久,留得久了,来来往往的下人多了,便算不得悄悄了。
柳大爷对她的突然来访,感到十分意外:“何事?”
他身边的长随正为老爷解下官服,一旁的几位婢女则捧着家常的青色长衫,待他换上。
韶声见父亲忙碌,不敢打扰,便没有回他的问话。候在旁边,想等一切停当后,再出声。
柳大爷却没那么好的耐性:“进来了怎么又不说话?若是无事,便出去。我还有许多文牍事务要处理。”
韶声这才吞吞吐吐开口,微躬着身子,请求道:“父亲……我实在是叨扰了。我想……借些善本文章来看。我想……日后与周大人见面,能、能有些话题讲。”
她双手叠放在身前,紧紧交握,时不时地摩挲几下,而眼睛一直垂着,看向地面。
态度胆怯而畏缩。
韶声与父亲并不亲。柳家重礼,除了柳韶言自己有本事,主动讨得祖父及其父欢心,其余女儿与男性长辈,皆不敢举止亲密。
在如此环境中长大,韶声其实并未与父亲说过多少话。
虽柳府每月会有家宴,不拘男女,但独自一人面对柳大爷时,她的心里仍然是充满畏惧的。对父亲的威严发怵。
此时,柳大爷伸着手,由着身旁的婢女,为他抚平衣袖,整理衣襟。
听见韶声含混的请求,他并不放在心上,头也不回,随意应:“要哪些?”
“一切凭、凭父亲定夺。”韶声听父亲的意思,并不是拒绝,心骤然亮堂了起来。她哪敢指定什么东西,父亲能松口给,便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甚至尤嫌态度不够,又将齐朔教她的法子——抬出周大人的名号,在父亲面前强调着使了一遍:“我的意思是……父亲对周大人了解更多些,若是能为我选一些合适的书本文章,或、或许更有效果些……”
这番话说得更加磕绊了。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几不可闻。
毕竟,她说的是假话——她并非拿父亲的书去研读,而是用作礼物,回赠何公子。况且,她作为闺中待嫁的姑娘,对着畏惧的父亲说出要借书,去讨好素未谋面,却即将定亲的男子,心里本身就发虚。
“你且候着。”柳大爷颔首答。
他仍然漫不经心,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应下了韶声的请求。
“多谢父亲、多谢父亲!”韶声激动得连连行礼。
柳大爷整理好衣冠,又就着婢女的手,喝过一盏茶,转到书案后坐定,才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放在案上。
“拿去。”他对站在角落的韶声说。
随即,便伏案提笔,看也不看韶声了。
屋中侍立的几位婢女,极有默契地迎上去,有人打扇,有人磨墨,也有人奉茶。
“二小姐,大爷事忙,我等也走不开,不便相送。请二小姐自便。”奉茶的那位对韶声说。
“哦,哦好的。”韶声忙不迭地拿起父亲放在桌案上的书,行过礼后,便退了出去。
柳大爷给韶声的两本书,是前朝名士的文集,由其友人辑成书册,还带有辑书人的批注。
虽不是原本,但也是初校初印本,在当今已不算凡物。
韶声几乎是立刻就吩咐紫瑛,将其中一册偷偷递出去,去国子监送给何公子。
第16章
巡猎之日。
天子于行宫安置,随行官员及家眷,则落脚于商山脚下的驿馆客栈。
只有行猎之时,方可入围场。
官员家眷,依照官位大小,贵人需求,皆由司礼监与鸿胪寺商定后,由远及近地,安排于围场外的帐篷中待诏。
柳大爷便是趁此时机,引韶声与周静周大人见面的。
“柳二,周大人如何啊?”多日未见的梅允慈问韶声。
她们皆立于山腰的看台上,四周由纱幔围起,垂于地面,遮挡正午的日光。
圣人方除了大奸齐之行,荡涤宇内,清朗乾坤,心境畅然。
故而设了彩头,邀请各家年轻的郎君,比试骑射。若是在其中表现突出,甚至拔得头筹,入了天子的眼,都是了不得的殊荣。
随行女眷虽无法下场,但太后与后宫诸位娘娘仁德,专命内廷辟出此处,供女眷们观赏。
只是这看台,也分前后。
柳家沾了柳二爷及柳韶言的光,得天子与太后关怀,位置十分靠近中心,距梅家也很近。
而此时,梅允慈的祖父,已替了罪人齐之行,官拜首辅。
她是专门来找韶声的。
柳家欲将韶声嫁予周静大人作续弦,在京中闺秀之中,已经传了个遍。
所以,梅允慈特意过来看热闹。
自柳家宴会之后,韶声再没与梅允慈见过面。
那次宴会上,梅允慈受了柳家慢待,发了一大通脾气。
韶声与她的关系,全凭韶声小心巴结。可在宴会上,韶声不仅没有哄好这位梅三小姐,甚至还让人受了委屈,是她理亏,这段交情自然也该断了。
因此,虽然母亲催过韶声,要她多与梅允慈走动,但她实在是没脸。
所以,她应下母亲的催促,却只是一味拖延,再不往梅府去了。
梅允慈的来访,让韶声受宠若惊。
“梅小姐请坐!”韶声连忙起身让座,“我去给你倒茶。”
“怎好麻烦二姐姐亲自动手,月葵,别在这里躲懒,去给梅三小姐看茶。”
旁边的柳韶言突然开口,拦着韶声,让她坐回去。指了旁边的婢女,叫她去服侍梅允慈。
她与韶声坐在一处。
此乃内廷的安排。
柳家各位夫人,还都在午憩,至于家中幼儿与庶出姊妹,此次都无缘随行,故而,此处只有两位小姐。
为了迁就韶言,此处侍奉之人,皆是她在家中便惯用的婢女。韶声来时虽也带了下人,但她们毕竟只是官员家眷,于皇家围场内,一切都有限度。柳家看台上,韶言带的人占了限额,韶声便只能将其余人留在帐篷里,带着贴身侍女紫瑛一人了。
韶声被韶言这样一拦,虽没再去沏茶,但仍然起了身,将梅允慈引到自己原先的位置上坐定,才又重新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问你呢,周大人如何?”梅允慈来不及喝茶,便将来时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也好奇。梅三小姐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我正想问二姐姐,你便帮我问出来了。”韶言也接着追问,“伯父方才引你去与周大人相见,不知二姐姐觉得如何?”
“你们已经在巡猎上见过了?那能说的更多了,都讲讲吧。”梅允慈被韶言话中透露出的新消息,勾起了更多的好奇心。
“不如何。”
韶声本来就无话可说。
恰又逢柳韶言在席,她更不想说了。
韶声觉得,柳韶言是故意要告诉旁人,自己的婚事不顺,要父亲舍下老脸,在天子巡猎之时,都要拉人相看,
若是此时还有别家小姐,柳韶言定要状似不经意地,将她与周大人相看的事情,告诉给她们每一个!韶声郁闷地想。
但这种判断,直接拿出来跟柳韶言吵,一定吵不过。她从来都会装作无辜,倒打一耙,说是韶声误会她了,往往还会为此掉好几回眼泪。最后闹到长辈那里,就全是韶声的错了。
若是私下里好声好气跟柳韶言商量,那更不可能。柳韶言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又怎会把韶声的话当回事?韶声在这上面,吃过太多亏了。
她从小到大,就从来没想出来过任何,对付柳韶言的法子。
故而,她才一直追随梅允慈,想着梅家势大,多少能仗势压一压柳韶言的气焰。
说到梅允慈,她在韶声这里是客,韶声就更不能将她与柳韶言内部的龃龉,搬到客人面前理论了。
只能少搭理柳韶言。
韶声不欲多言,韶言却不满意了:“怎么就不如何了呢?不如何又是如何?”
”不如何就是不如何。“
”比如周大人相貌如何?谈吐如何?总有些能说的。“韶言似乎是打定主意,一定要问出些什么。
她甚至打趣起韶声来:”我知道,是二姐姐害羞了。毕竟周大人是你的未来夫君,要避嫌。但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们姐妹几个,二姐姐就稍微说说。“
”可别在这恶心人了。那周大人年龄几何,你不知道?非要逼迫柳二承认了,她少女怀春,随便见到什么男子,即使那人是个中年鳏夫,也会坠入爱河?好衬托你的热心?还是衬托你的不凡?“本打算作壁上观,旁观看戏,等着柳家两姐妹吵起来的梅允慈,忍不住插嘴。
”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就因为柳家为你安排相看的,是年轻郎君,而柳二不配?既然你这样热心,想为家中姊妹的婚事筹谋,那我给你出个现成的主意。“
”尝闻柳家三小姐精通音律,琴技了得,还有撷音居士的雅号。不知今日是否得见居士抚琴一曲?也算教教柳二这块愚钝的木头,让她多得些周大人的青眼,毕竟她是你的姐姐。圆音居士擅书琴,应当极通礼法,重长幼之序。“梅允慈见旁边桌案上摆着琴,借题发挥。
梅允慈把韶声想说的,以及没想到的话,全说了出来。
无论柳韶言会不会为自己奏琴,把尊长的帽子搬出来,也够堵她了。
那把琴她看着就生气。柳韶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还必须要两名婢女,专门侍奉她的琴。平时在家,韶声管不着,也不感兴趣。如今在这皇家猎场的看台之上之中,柳韶言仅仅一把琴,就要占去两位婢女的名额。她柳韶声只能带紫瑛一人,在柳家的地位,还不如这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