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水灵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德行,竟敢来教训我!我已经说过,我救了你的命,你吃我的用我的,就应当是我的家奴,凭什么不尊敬我!”
韶声的胸口不住地起伏。她的肌肤因常年心思沉郁,又甚少见光,原本是极为苍白的,苍白到透明,不太康健。
此时被火气一激,全身都泛起了红色。
从脖颈连到胸前的一大片肌肤,随着韶声的话语,红扑扑地跳动。
齐朔并不答话,笑容却不减。
他沉静的目光投在韶声身上,像是幽黑冰冷的深潭。在眼底最深的地方,藏着几丝无人能察的厌恶。这双沉沉的眼睛,不应当属于那个人人称赞的清贵公子。
不过,韶声一直没看他,对此毫无察觉。
她只是久未听他开口,认为自己的话成功刺到了齐朔,从而感到一阵快意。
乘胜追击道:“怎么?不服?你也想死?想死还不容易,我现在就去报官!”
“亦可。”
虽然,他既然捡回一条命,如今确实不想死,也不愿韶声去告官。
但他似乎也很清楚韶声不会害他。
韶声自以为的成功,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她气坏了。
恶毒刻薄的报复,脱口而出:“装什么装,自杀的方法有许多,我又没拦着,真想死,你早该死了!齐家就该死绝了,为那些枉死的百姓抵命,你这国贼余孽,怎么还有脸活着!既然落到我手里,就要听我的,做我的家奴,不听话,就送你去见官!”
齐朔美丽温柔的笑容换上了嘲讽的冷笑:“柳姑娘的考虑,当真是周全。”
”不过,柳姑娘也知,什么是百姓吗?”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的表情骤然消失,突然走近韶声,黑沉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也攥成了拳,指节攥得发了白,指尖紧紧地嵌进手掌心,有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心虚了?被我说中了?不想见官,就给我跪下!“韶声当然发现了的变化,以为占了上风,便紧接着呵斥道。
她从来都是被呵斥的对象,这是第一次呵斥别人。便是对家中的下人,她也不敢这样。传出去了,定然要被长辈责罚。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但对着齐朔,这些话竟然自然而然地,流畅地说出了口。
有朝一日,她竟然也能对着齐朔这张令人厌恶的,笑着的假面,直说自己心中的想法了!
“叫你给本小姐跪下!聋了吗?
“不要我说第三遍!”韶声仿佛是借此机会,发泄自己一直以来憋在心里,从来不敢往外说的刻薄想法。声音愈发急切起来。
齐朔松开了紧握着的手。好像方才攥紧的拳头,都是在演戏。只不过演得令他自己都信了。
他面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韶声,还是在笑自己。
独活并非他自愿,如今却要担上全家的期盼。
几声闷笑,甚至都要从他的胸膛里跑出来了。
他想起家中的那场大火。
当时尚在白日里。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熏红了半边天,与天边的晚霞交映,仿佛把云层都点燃了。
火焰落在房檐上,熄了又亮,房梁烧断了,有尘烬从中扑簌簌地剥落,扬在空中,像灰蒙蒙的大雪。
当真是烧了许久呢。
齐朔根本不听韶声的指挥。
他闲闲地靠在墙上,抱起手臂,又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
这样的笑,使之中的嘲讽意味愈发明显。
“我是不怕死的。”
“小姐若是想告发我,尽管去。只是不知道小姐怕不怕死?小姐见了官,如何阐明是你发现了我,而非我的同党?”
“我可不敢保证,在府君大人面前,不会屈打成招,把小姐你供出来。”
“你!”韶声的脸涨得通红。齐朔说出了她心中的鬼。
“小姐下次救人,要记得擦亮眼睛。若真想招揽家奴,不如去牙行看看,人签过了身契,定然会对你言听计从。”
韶声虽人不讨喜,但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哪里听过这等的刻薄话。
她也从未曾想过,京城中最温柔美丽的齐家公子,竟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是觉得他为人虚伪,却不知他的真实面貌竟然如此。
齐朔便是见到曾经相当亲密的未婚妻柳韶言,也是温柔和善,从不生气,连话也说不了现在这般多!
韶声气得伸出脚,踢在齐朔小腿上。她的力气小,并未撼动他分毫。她藏在裙下的小巧丝履,在他的袍子上留下一块明显的脏印子。
翘头丝履上缀着粉白的绒球,簌簌地摇荡在空中,十分晃人眼睛。
齐朔不说话了,只是用眼睛静静盯着韶声。
仿佛在嘲笑她,非要她承认:自己才是真正粗俗无礼之人。
他在破庙时患的高热,还未大好,受韶声这样一番折腾,美玉无暇的面上,泛起一层浅浅的潮红。日光透过门缝与窗棂,如碎金洒在他的脸上身上,能让人无端生起怜惜来。
韶声看得呆了。
“你、你!”她不由自主地变得结巴起来。
她素来不讨人喜欢,与其余闺秀宴饮时,无人愿带她与年轻公子见面。因此,她很少接触外男。
而如今,这天人之姿的年轻公子,目光有如实质,一错不错地盯着韶声,仿佛距离不过咫尺。她哪里有过这样的体验。
“你、你便暂时在这呆着,不、不许出去。以后有的是苦活累活差遣你!”
韶声落荒而逃。
第5章
回府之后,等着韶声的,却是另一桩坏事。
韶声的祖母柳老夫人,过段时日也要办一场雅集。柳老夫人年纪大了,一切皆有柳大夫人与柳二夫人操持。
为了这场雅集,柳大夫人顾氏,亲自来了女儿韶声的院子,要为她挑选合适的打扮。
她不放心韶声自作主张。
“把那件香叶红洒金百蝶褶裙拿来,配团花红绣锦葵的云锦上衫。”顾氏环抱双臂,打量着韶声,自然地支使着她的侍女。
“是,大夫人。”
“你那套金丝攒花的头面呢?就是一月前同我去瑞宝斋,你非要定的那套。倒是很配这身。”顾氏看着韶声穿上她选的衣服,不由得叹息一声,又要为她挑首饰,“金银还是俗了些。罢了,就这样吧。”顾氏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女儿确实只配得上这些俗物。她总是想让韶声往雅致上靠,不喜欢韶声自己挑的金银俗物。只是怎么都不伦不类,尤其是相较于侄女韶言。
喜爱俗物也就罢了,可韶声却甚少使用。首饰还偶尔用用,至于她的衫裙,是最让顾氏不悦的。每每家中来了什么新奇艳丽的料子,韶声总要拿去做衣裳,囤积一大堆,她却从来不上身,好似做来供着。只穿些老气过时的衣裙。那些裙子,暮气沉沉,便是她这样的妇人,都不乐意穿。
柳府不缺时兴的布料,只是韶声这样的行为,总显得令人费解,甚至有些不知礼数了。
故而,顾氏方才专为她指了两件绯色衣裳,便是要迫着她穿上。
金红虽俗,也好过韶声平日的老气穿着。
柳大夫人可不能在老夫人的雅集上,因女儿的穿着,平白将柳府看轻了去。
而关于她问起的这套头面,不问还好,一问便出了问题。
因为,她所说的这套头面,正是韶声拿去当了,给齐朔筹药费及房钱的那套。她是第一次戴。本意是去梅府为自己充场面。
虽她只当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已不完整,却也不能拿出来做交代。
“那日去梅府赴宴,与梅小姐她们一道打秋千,不慎将耳坠和几根金钗,落到梅府的池塘里了。”
韶声撒了个小谎,欺骗她的母亲。
“我不、不敢让梅府帮我找。”梅府是大家,定然不在意女儿家的几支钗环,于梅府而言,丢了便丢了,再买便是。韶声料定母亲为了面子,不会真的去梅府对质。她这谎便圆上了。
其实柳府,一般也不会在意这些小物。
但此事于顾氏而言,性质却不同。
她既不喜韶声的偏好,也不满韶声喜欢囤积衣服钗环的习惯。这套头面,是她最近才缠着自己定下的,花了大价钱,不过月余就弄丢了。净买些没用的东西,真到要用的时候用,却用不着了,顾氏不免为此感到生气。
“钗环是你自己的,为何不爱惜?反把过错推到梅府上!如此没有担当,又奢靡浪费,当真有辱我柳家清白门楣!”她责骂韶声。
“梅小姐不爱惜外物,你便跟她学的一样吗?”她又想到,韶声交友也不行。越想,她便越气。
想到最后,她觉得她必须要惩罚韶声了:
“你今日便去佛堂抄经吧,想想你今日所为,跪在佛祖面前好好反省,抄十遍,抄不完不要起来!”
顾氏给韶声下了判决。
韶声乖乖地去了。
这一抄,便抄到天黑。韶声一直按着母亲的要求,恭恭敬敬地跪在佛前,一笔一划地抄着经书。
顾氏悄悄派人去监督了几次,都未见韶声偷懒。
听到派去的侍女回报,顾氏不禁唏嘘。韶声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的这个女儿,似乎只有认真努力这点,拿的出手了。
“唉。”顾氏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册子,向佛堂去了。
她要去找韶声。
只是因走得匆忙,多拿了一本册子。她原只为韶声准备了一本册子,可拿到佛堂的,却有两本。
到了佛堂。
顾氏对韶声说:“好了,起来吧。”
她把多余的册子放在佛堂的香案上,将韶声的递给她:“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你祖母办这次雅集,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给你相看郎君。先拿着这本册子看看,到时候好认得人。”
薄薄的册子只有几页,列着几位男子的名姓,生辰,以及家世。
韶声浏览一遍,里面都是家世不显的读书人。几位官身之人,年纪都偏大,嫁过去大概是要做续弦,至于旁的一两位年轻郎君,无论是否身有功名,都出身清寒,尚在苦读。
韶声不太满意。随手拿起香案上的另一本册子。
里面也是男子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