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水灵
整个园子里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为二小姐的出嫁而忙碌。
按礼,女儿出嫁前,母亲是要在房中陪着的,只是柳大夫人如今不在,柳二夫人自知家中与韶声的龃龉,也贴心地只露了一面,免得韶声不自在。
为韶声开脸上妆的喜娘,是城中有名的老练熟手。
而她身上穿着的嫁衣,头上蒙着的盖头,都以暗纹的织锦为底,用金线绣满了百鸟的纹样,仿佛金色的鸟群穿行在流光变幻的灿灿云霞之中。
也不知是否齐朔特意安排,嫁衣做得很合身,将她平日里掩在宽松衣袍里的身段,全部掐了出来。正如同他当年在小院之中,为韶声装扮的一样。
连见过韶声身子的观云也忍不住惊叹:“我原还叹息,小姐的上身不是时下流行的美人的瘦削,穿起衣服来,总没那般利落。现在一看,竟然全是胸脯的缘故。若是小姐每套衣裳都能这样合身就好了。而且小姐皮肤白,这火红的嫁衣显得小姐更白了,真好看。将军真会选。”
她对着韶声素来随便,有什么便说什么。连从元宝那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嫁衣是元将军亲自选的,都一不留神秃噜了出来。
一旁的紫瑛暗地里戳她的腰,低声提醒:“嘘,小声点。我们小姐最不喜欢人说她胸脯,说穿衣裳不好看,而且跟别人不一样,被发现了会遭笑话。每有人说到此处,她心里都要难过的。之前小姐穿的衣裳小了,绷住胸脯,我们大夫人见着,也会斥她,让她换上别的衣裳。”
如今紫瑛与观云已经亲密地打成了一片。紫瑛是柳大夫人专为韶声养的大丫鬟,处事圆滑,善于张罗;而观云活泼天真,开朗机智,二人一拍即合。
韶声却没心思理会她们的小动作。
确切地说,她没心思理会这婚礼之中的一切。
她心里毫无本该有的期待。
去年齐朔离开澄阳的那天夜里,他突然告诉韶声,说要和她成亲。
从那时起,她便觉得恍惚,甚至是不可思议。
直到出嫁当日,吉时快到了,她都没有任何真实感,好像一切都在做梦。
在这之间,有关筹备成亲的各项事宜,她甚至会有意识地回避,也可能是下意识地逃避。
她不知道齐朔为何要同自己成亲。她明明是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
齐朔最初跟她提过几句,说是为了柳家,所以利用她,利用与她的婚礼。
但在她看来,柳家是沽名钓誉之徒,齐朔也不需要柳家的助力。
韶声想不明白齐朔的筹划。
她却不能同旧时一般,把他当作自己养的男宠,直接问他。
就算在旧时,她问了,齐朔虽然会答,但嘴里说出来的,也不一定是实话。
反正她是庸人,他骗了她,她也觉察不出来。
因此,韶声觉得自己的这场婚礼,实在是不太踏实。
故而心不在焉。
就算是穿着喜服,让她接下来当众,而非只在齐朔面前,露出与别的姑娘不太一样的胸脯和腰肢,她也浑然不觉。
更谈不上害怕。
不过,韶声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它应验了。
第54章
“柳夫人,柳夫人!”有人在外间急促地敲门。
观云一听便知,这是吹羽的声音,自告奋勇地要去应门:“吹羽?是将军来接亲了?可是吉时还差了几刻?”
“不是!城外有南人从尉陵打来了!将军已前去应敌,我奉命来保护夫人安危!只是定要误了接亲的时辰了。”
“什么?”韶声霍然起身。
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的,用丝线悬着的石头,终于在此时,挣断了绳索,沉沉地坠了下去。
吹羽恪尽职守,一直领人在韶声房外守着:“柳夫人若有需求,尽可吩咐我等。只是此时不宜出门,委屈夫人在房中静候。”
“这误了嫁娶的吉时,可如何是好啊?”紫瑛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巨变,她常在柳家呆着,没遭过什么动乱。如今听着吹羽严肃的嘱咐,难免心下不安,着急地团团转。
观云见她来回走动,也染上了焦急,上前一把抓住紫瑛的手:“紫瑛姐姐,别走来走去了,你越走,我就被晃得越慌。现在外头已经乱了,还想着什么吉时?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开始收拾房中的细软,以备等下收不住,好快点逃跑。”
她又转身对韶声说:“小姐,快把这身嫁衣脱下来,换上轻便的衣裳,我来帮小姐收拾。”
“不可!我们小姐一生就出嫁这一次,一定要穿着嫁衣等将军的……收拾可以,但小姐的嫁衣是万万不能脱的。”紫瑛反握住观云的手,不赞同她的话。
“别想了,你没听外头军士已经改口,叫小姐夫人。若将军能平安归来,我们小姐就是将军的正头夫人,还强求什么别的?”观云来不及听完,便打断紫瑛。只是后面一句,她照顾紫瑛与韶声的心情,没好说出口:若将军不回来,逃命更加要紧,别想劳什子嫁娶了。
“小姐!”紫瑛看向韶声,欲向她求助。
韶声掀开蒙住脸的盖头,平静地望向紫瑛:“听观云的。”
除了头上的金冠与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地摇摆,她整个人仿佛一座稳稳的石像,脊背挺拔,端坐于绣凳之上,岿然不动。
“让观云去收拾,你来帮我更衣。”她又平静地对紫瑛说。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宽大的喜服袖子里,韶声偷偷攥紧了手,手背被她攥得发白。
也只有她自己能听见,身子里的心脏一直在不安分地咚咚狂跳。
当然,不止韶声,澄阳城中看热闹的百姓,也没等来红衣似火,意气风发的元将军,也没等来他凤冠霞帔的新娘子。
等来的反而是——从尉陵前来,倾城而出的南朝大军。
生变不过在刹那。
喊杀声仿佛瞬间便到了城下。
人群哗然而散,城中一片混乱。因着布置婚仪,城门大开,城上守军更算不上不多,不多时,南朝兵马便如浩浩荡荡的蚁群,破开城防,长驱直入。
城中未来得及跑远的百姓,更加混乱了。
踌躇满志的南朝将领,正自得于自己的计谋,以为元应时果然由于婚礼之故,疏于城防。他们不仅调动了尉陵的所有守备,甚至还向禄京要到了两万的大军支援。定不会费多少功夫,便能一举拿下澄阳,光复整个平江府。
马蹄驱赶践踏着来不及躲避的人,但由于人多拥堵,行进得不太顺利。
便有兵士下马,直接砍杀起挡路之人,以在人群之中辟出道路来。
正当此时,却突然有许多混在人群之中的青壮年男子,逆着奔逃的人群而动,从身上抽出兵器,与甲胄整齐的南朝人对砍起来。
这些人的外表与普通百姓并无区别,在混乱之中难以搜寻,将城中局势力搅得更加混乱。
而本该被南朝军队埋伏阻截的迎亲队伍,竟也在两个时辰之内,去而复返。
他们脱下了迎亲时红色的衣裳,全身着元家军制式的黑甲,人数也比迎亲时,多上千百倍。
其间不见元应时的身影,领头人却竟是本该坐镇中都的大将吴移!
吴移指挥兵马,将尉陵的来客,铁桶一般,全严严实实地堵在了混乱的澄阳城之中,只许进不许出。
至于在城外柳园待嫁的韶声,吴移素来行事周到,自然也早早考虑到了。
他的手下以迎亲为名,牢牢地守着柳园的安全。
韶声身边,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派吹羽来看顾韶声,便是他的手笔。
澄阳此战,持续了十日。
韶声一直镇定地端坐于柳园之中,尽管她与两名侍女,都没怎么睡觉,随时关注着外间的蛛丝马迹,为逃命做准备。
好在短短十日之后,战火暂歇,柳园始终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而坏事则是,这场大战,算得上是齐朔多年征战之中,不太光彩的一战。
澄阳与尉陵两败俱伤。
尉陵的损耗比澄阳更大,但南人终归是守住了。
齐朔却什么也没捞着。
为何有此一说?
因为接亲当日,关门堵劫南人的人是吴移,而齐朔却以接亲为幌子,亲领数千精兵,星夜飞驰,欲直取尉陵。
在他大张旗鼓筹办婚礼之时,就存了引诱南边的心思。果然,南边的暗探传来消息,说尉陵上钩了,欲趁澄阳空虚,突袭而取,为此,还向南朝皇帝要了援军,确保万无一失。
这计划应当天衣无缝。
可惜齐朔算漏了一点,那便是从禄城而来的监军。
探子的消息很准确:这位监军是位年轻的文官,是南朝皇帝与他倚重的文臣们,一同精心挑选出来的。他出身清流,入仕不过几年,没什么经验,只是格外忠直。属于皇帝与文臣都喜欢的人。
只是让齐朔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年轻人,第一次遇上战事,竟没有下意识地选择弃城而走,反而能在慌乱之中顶住压力,撑到最后一刻,宁愿投入所有,也要与尉陵城共存亡。
更重要的是,他带来的援军,并未全投入澄阳,反而坚持留下,固守尉陵。
这才能举全力与齐朔的精兵僵持。
尉陵想尽全力守城,但齐朔却不想尽全力攻城。
再坚持下去,其实是可以将尉陵强吃下去的。尉陵的主力被困在澄阳,无法脱身,禄城向尉陵运粮的线路也被切断。
但撤军损失更小,且能创造出许多与南人迂回的空间。
毕竟得到尉陵之后,就该一鼓作气,顺江而下,直取禄城了。
然而,花大代价攻下尉陵,之后的兵源与粮草的补给,都会出现亏空,需要休整。不仅如此,必然还要倒贴不少对尉陵进行治理。这样又是休整又是治理地等下去,难保禄城不会趁己方虚弱,沿江反扑。
时机还未成熟。
齐朔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弃了尉陵这块鸡肋。
至于这位坐镇尉陵,与齐朔对峙的年轻监军,其实韶声也认识。
是她堂妹柳韶言曾经的追求者之一,是她旧日里唯一称得上算是朋友的,梅允慈梅三小姐的兄长,梅敬宜。
他们的祖父如今仍然是南朝的首辅。
只是梅首辅出身北方,可北方早已失于齐朔之手,如今也不得不放权给内阁之中南派的士人了。
尤其是南派士人之首,方必行方阁老。
梅家有了式微的趋势,因此小辈也不得不出来承担家族的责任。在旧京未陷落之时,方阁老还兼任礼部尚书,是柳老爷柳融的上官。
不过,柳老爷今非昔比,如今也入了阁。这都扯远了。
说回梅敬宜。
他正拜于方阁老门下,是他极为信重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