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观野
可皇帝这样看着她, 心里那种隐约的矛盾又浮了出来。他一面告诉自己强求不得,一面又觉得萧沁瓷就该是他的。
萧沁瓷安静睡着, 呼吸因为发?热略有些不平。她眉眼生得秾丽,肤白似霜,又冷了这种几近妖异的艳丽, 这才有白釉似的纯净色泽。此刻她双颊染上绯红, 恰如白瓷上晕开一笔淡淡的桃花。
沁瓷。
这姑娘的名字同她这样相得益彰。
“阿瓷”两个字在皇帝唇齿间无?声滚过, 最后化成一声喟叹。
帷幔轻动, 来人行走间掠起的风不可避免地拂动重纱, 亦令皇帝回?神。梁安停在槅门外,道:“陛下, 陆奉御到了。”
今夜也?是赶巧,当值的刚好是平时?负责皇帝脉案的陆川, 他被梁安领着进来,已经跪了下去,正要?口呼万岁,却被皇帝阻了:“不必行礼,进来吧,动作轻些。”
陆川惯常在西苑往来,一时?没弄明白皇帝这个动作轻些的含义。梁安将?一边的重纱挂起,让他一眼瞧见了正前软榻上枕着的一张桃花面,皇帝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骇得他立时?垂首,不敢多看。
不是不好奇的。皇帝已过而立,膝下却无?子,后宫更是空设,朝臣即便想奏请皇帝早立太子也?是有心无?力。今上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逆了他意的臣工早在两年前就被肃清干净了,剩下的清流直臣们一时?也?不敢去触皇帝的霉头,左右皇帝年富力强,便是实?在没有继承人,从宗室子里挑一个来过继也?不是什么难事。
今上不爱美?色,可不代?表李家的其他皇帝不爱,李氏人皇帝做得不怎么样,生儿子的能力还?是没得说,平宗的儿子多到让他连名字都记不住,今上没有亲兄弟,可堂弟多的是,再不济,等侄子们长大也?等得起。臣子们还?在观望之中,也?并不急着站队,从龙之功虽好,但也?得有命去搏。
这当中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突发?恶疾,没来得及立储就薨逝,不过陆奉御的脉案摆在那里,皇帝的身体再强壮不过,他们也?不必闲操心。
旁人不清楚,可常来西苑为皇帝请平安脉的陆川清楚的很,因西苑养着皇帝宠信的一批道士,又有当值的翰林学士,为避免闹出宫闱丑闻,皇帝身边的女官都只?在两仪殿伺候,西苑里只?有殿中省和内侍省的内侍。
陆川乍然在天子起居之处见到一个女子,不可谓不惊。但再惊讶他也?得管好眼、管好嘴,老老实?实?的上前听命。他是尚药局案首,平宗朝时?的美?人众多,他是不曾见过萧沁瓷这个寂寂无?名的玉真夫人,方才的惊鸿一瞥他也?看不仔细,更不会去深究这女子的身份。
“陆奉御,”皇帝坐在榻边,嗓音淡淡,“她今夜在外头吹了会儿风,身上有些发?热,你给她看看。”
皇帝这样一说陆川心里就有数了,今夜寒气重,梁安来请他都是用了抬舆把他请过来的,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冷,宫中女子都是娇花一般的,受了寒气立时?便病倒了。
他口中道:“许是受了寒气,待臣诊过脉便有数了。”
梁安为他搬来一张圆杌,待陆川坐下,皇帝又小心地从锦被中握住萧沁瓷的手?带出来,陆川自始至终垂眼,只?盯着锦被上玄紫绫纹的缎面看,不曾偏转半分。待那只?手?出现在他眼前,他又往上搭了锦帕,这才开始诊脉。
历来在宫中为贵人诊脉就要?比为其他人诊治要?难上许多,倒不是病有多难治,而是需要?小心的地方太多。陆川搭着这姑娘的手?,不过晃眼一瞥,就下意识地思索起她的身份。
这女子的手?虽然白皙柔嫩,但掌心和指腹都有薄茧,不是养尊处优的后妃,也?不是需要?端茶送水的宫人,那茧,更像是常年握着笔杆子磨出来的,这朝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手?上都有这样的茧子。
陆川心里约莫有了点数,这女子应当是御前的女官,只?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他大都见过,眼前这个却是个脸生的。他心里滚过杂念,丝毫不影响他手?上把脉。
片刻后,陆川收回?手?,目光虚虚往萧沁瓷脸上一望,望闻问切,总是要?的。她皮肤白,那点不自然的潮红分外明显,受寒发?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陆川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朝皇帝答了,又因着这次过来,内侍提前告诉他备上一些治风寒的药,他也?就带上了,再有,皇帝要?炼丹,丹房里也?常年备着药材。是以陆川很快就将?药配齐,宫人拿去厨下煎了。陆川以为这趟差事就了了,收拾了东西准备告退,却见皇帝身边的梁总管近前来低声道:“陛下,也?让陆奉御为您请个平安脉吧?”
陆川一震,下意识地看过皇帝脸色,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病态,还?是得切过脉才能知道。他心里又凭空冒出许多猜想:榻上那姑娘受了寒,怎么受的寒?前日他才来西苑请过平安脉,梁总管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给皇帝请脉,必是今夜发?生了有损龙体的事,为着稳妥梁安才开得口……
在太极宫里当差,不能太明白,也?不能太糊涂。
陆川停下来,等着皇帝发?话。便见皇帝细心地为那姑娘掖了被角,应了一句:“出去说。”
皇帝的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大碍,因着皇帝平日里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他连药方都不用开,从前他们还?会为着稳妥,开些温补的方子,今上不喜喝药,便连温补的方子也?不必了。
梁安客气地送陆川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问了些皇帝的身体状况,陆川犹豫了一瞬,还?是委婉道:“梁总管,听闻陛下又召了几个道人进宫,都是炼丹的方士?”
皇帝宠信方士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有不少官员试图投其所好一步登天,好在皇帝自己十分厌恶妄想跻身捷径的人,在他看来,朝廷科举取士、官员食君之禄,是让他们做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走旁门左道整天想着讨好皇帝。
梁安冷不丁听陆川一问倒还?愣了一愣,这几日事忙,他一时?没想起来陆川问的是哪些道士,仔细一想,压低了声音说:“是,陛下新?召了几位方士入宫,不过不是丹道,而是为了陛下的生母祈福。”
“哦——”陆川欲言又止。
梁安:“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您也?是陛下信重的臣子,咱能做的,就是为了陛下着想。”
“既然如此,还?是请梁总管多在陛下身边劝一劝,”陆川道,“是药三分毒,陛下年富力强,实?在不需要?用丹药补身。我观陛下脉象,心火虚旺、体燥意堵,近来还?是应当以调养休息为主,少思少虑。”
皇帝信不过道士,都是自己练丹,每张方子都要?司医看过,去了朱砂水银这等剧毒之物,最后说是丹药,和补药也?大差不差,只?是就算是补药也?不该多吃,皇帝原本就还?没到需要?温补的年纪,多补亦伤身。
梁安亦很苦恼,皇帝炼丹修玄,岂是他能置喙的事,不过还?是将?此事记下了,又纳闷道:“陛下近来不曾服食丹药。”
不过倒确实?是心浮气躁得很。
“——只?是夜间不能安眠。”梁安又补了一句。
陆川沉吟,他也?曾听说过朝中因陛下欲追封父母而引发?的风波,皇帝多次震怒拂袖而去,又在这档口召了诸多道士进宫为惠安太子妃祈福,这是在向大臣们表明自己的心思。此事一个弄不好便会激化君臣矛盾,皇帝为此辗转反侧也?是平常。
“也?许是这个原因,前朝事务繁忙,但还?是应该以圣上的身体为重,这样,我为陛下制一些清心安神的茶。”
梁安:“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梁安送完陆川,正碰上兰心和禄喜被人领进西苑,底下的宫人正要?将?二人带去寒露殿,兰心却一眼就瞧见了梁安,许是从前仗着太后心腹的身份在萧沁瓷身边指使惯了,失了应有的谨言慎行,径自叫住了梁安。
她说话客客气气的:“梁总管,不知玉真夫人如今在何处?”
梁安也?和颜悦色的说:“贵人的行踪岂是我们做奴婢的能过问的,姑姑先?去寒露殿为夫人归置东西,也?免得夫人回?来时?还?要?劳心。”
兰心姑姑在梁安这里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发?僵,梁安又似想起什么,吩咐领路的内侍:“称心,一会儿你请这位姑姑收拾一套萧娘子的衣物过来,鞋袜也?要?,挑厚实?些的。”
他话虽然客气,但到底是宫里内宦的头头,言语中并不将?兰心当回?事,分明兰心才是清虚观的大宫女,梁安却越过了她吩咐西苑的内侍,无?异于?当面打她的脸。
西苑的人自然都听梁安的:“奴婢记下了。”
梁安自他们带来的东西上扫过一眼,忽地皱眉:“怎么不见陛下亲自采的那瓶腊梅呢?”
第28章 清凉
兰心一愣, 还是?身旁的禄喜答道:“回梁总管的话,走?的急,不曾带过来。”
梁安皱眉:“那是御赐之物, 岂容轻慢,你们去个人, 务必要将那瓶梅花完好无损地带过来,就?摆在寒露殿。”
这清虚观的宫人也忒不懂事了,皇帝赏赐的东西,即便是?随手赏赐的破烂也该毕恭毕敬的供起来,哪还像他?们这般心大。遑论陛下是特地为玉真夫人摘的,这心意要是?不能被人日日看到,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受了这些罪。
梁安可是?处处为圣上考虑,又想起来, 那瓶腊梅是还摆在倒塌的偏殿呢吧,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毁了——他?赶紧让禄喜先去清虚观把东西带过来。
兰心姑姑从前在清虚观一家独大,哪曾被旁人教过做事, 面色又难看了几分,偏偏梁安仍是?一团和气的笑:“听说姑姑是?太后跟前出来的人,宫里的规矩应当再熟悉不过, 还请姑姑不要怪我?多管闲事。”
“梁总管哪里的话。”宫里的人即便是?闹了龃龉, 面上也得维持着和气, 况且梁安身份不知比她高上多少, 兰心不会蠢到把自己?下不喜表现出来。
“那我?就?不打扰诸位了, 陛下和夫人还等着呢。”梁安说,“姑姑慢走?。”
待得一行人走?远, 梁安的干儿子冯余凑近了:“干爹,那位兰心姑姑好歹是?玉真夫人身边的大姑姑, 您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万一她记恨您,在夫人和陛下跟前说上几句——”
“说了多少次,不许在外?头?叫我?干爹,”梁安呵斥了一句,轻拿轻放,把这句揭过,反问,“你觉着,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冯余:“自然是?玉真夫人。”
“那是?玉真夫人重要还是?陛下重要?”
冯余毫不犹豫:“陛下才是?太极宫的主人。”
“是?了,你记着,事有轻重缓急,人也要分个轻重。陛下就?是?太极宫的天,咱们做事,也得看天儿的晴雨好坏,”梁安朝兰心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位姑姑头?顶的天儿,阴着呢。”
冯余若有所思,又问:“那那位玉真夫人头?顶的天,您是?怎么看的?”
梁安沉吟片刻:“阴晴不定,且得等等看吧。”
冯余见他?立在门外?,似乎不准备进?去,好奇地问:“您不进?去吗?”
梁安不进?去,皇帝身边可就?没人伺候了,他?这个干爹是?太极宫里一等一的细致,可不会犯这样不谨慎的错。
“这时候,不好进?去。”梁安沉稳的说。他?不欲在此时进?去,等着厨下把萧沁瓷的汤药和称心的衣物送来。
冯余看了看梁安,又望进?殿内,从不解到恍然大悟:“是?——”
冯余看着年轻、面嫩,但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他?先后伺候过好几位平宗的宠妃,后来才入的殿中省,对?皇帝宠幸宫妃的事并不陌生。但自打今上搬来西苑后他?便从来没有闻过这等靡靡之音,此时听梁安这样说,便想岔了。
“莫要胡思乱想,”梁安低声训斥他?,“你也得改改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这样藏不住事如何能得陛下信重?”
冯余立时敛了神色:“是?,儿子知道了。”
他?们阉人留不下子嗣,宫里便私底下时兴拜干亲,今上登基后不喜内宦结党,梁安只收过这一个干儿子,也被皇帝敲打过。但他?收这个干儿子是?收的真心实意的,不求冯余为他?养老送终,只是?在这宫里,一个人难免寂寞,似梁安这样的地位,也不可能和其他?宫人交心,收个干儿子教导,也算有个传承。
“眼下看来,那位萧娘子是?要在西苑长住,你得警醒些,”梁安提点他?,“这位玉真夫人昔年是?英国公府出身,又被太后娘娘养在跟前,她的身份呢,勿要多提。另外?,似她这般出身的贵女,矜持、自傲,你在她跟前回话时用?词得斟酌仔细,这位贵人娘子心细如发,最是?敏锐不过,莫要一个不察便将她得罪了去。”
宫里的贵人心思莫测,晴雨不定,他?们日后免不得要和萧沁瓷多接触,如今就?要谨慎起来。
“最后,陛下与这位娘子相处时你我?都得避着些。”
察言观色是?他?们在宫里做事的本?能,梁安只见过萧沁瓷寥寥数次,至今仍不能摸透这位萧娘子的性情。
萧沁瓷冷静、自矜、面皮浅,也胆大、冷静、看似无欲无求,矛盾得令人难以捉摸,她与皇帝的相处,时常令梁安提心吊胆。而?依着方才陆川进?去诊治殿中的情形,伺候的内侍都退到了槅门外?,不管是?谁的意思,总归都是?不希望有人离得太近。
皇帝不见得愿意让人看见他?一再被拒绝,而?萧沁瓷……恐怕也会觉得在宫人面前难堪。
梁安将这些细细的给冯余讲了,紫极观多了一位贵人,他?们这些底下人的皮也该紧一紧了。
……
皇帝再回来就?见萧沁瓷已然醒了,半阖着眼,出神的不知在想什么。
她是?似醒非醒的模样,人瞧着还不大清醒,整个人怔怔的。
“醒了?”皇帝明?知故问。
萧沁瓷根本?没有睡着,她人不舒服,又有皇帝在身边看着,根本?放不心来安然入睡,面上看着是?平平静静的,心里一直有根弦绷着。
皇帝也知道她没有睡着,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能细心地捕捉到她偶尔不稳的呼吸,轻颤的睫毛和眉间细微的褶皱。她不肯面对?陆川,所以只好闭上眼装睡,这些皇帝都知道。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许是?难受,细细的眉锁着,透着股可怜劲。
萧沁瓷原本?声音便柔,如今又添了点哑,钩子似的钻进?皇帝耳朵,皇帝下意识地顿了顿,指尖在袖中蜷起,又慢慢放松,接了宫人递过来的凉帕给她散热,
她还在病中,水不敢用?得太冰,放凉的帕子搭在萧沁瓷额上终于让她觉得清凉了些,皇帝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手上动?作笨拙又耐心,从始至终都是?轻柔的。
帕子的凉意渐消,管不了多久又得换,萧沁瓷起先只是?有一点发热,如今却好像慢慢变严重了。压在身上的锦被觉得重,裹在被子里又觉得冷,面上却在发热。
“哪里难受?”皇帝问她,“头?晕么?”
“都难受,头?疼……”萧沁瓷迷迷蒙蒙的半睁着眼,似真非真的说。
往常生病她一个人也能熬过去,但若是?身边有了人似乎也就?变得矫情起来,萧沁瓷自己?也分不清脱口而?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只觉得身上的热度一股脑冲进?脑子,把她烧得糊涂。
她很久没有像这样依赖旁人,纵然其中做戏的成分居多,但也有一两?分是?心中无法宣泄的委屈。
萧沁瓷太久没有被这样照顾过,自她没了家以后,每一次生病都只能自己?硬抗。
她出生时就?是?难产,身体不太好,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小?姑娘一难受起来不是?不管不顾的哭闹,就?是?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她母亲抱着她,也像这样亲自照顾她,无微不至。后来到了萧家,生病时照顾她的就?变成了堂姐。
英国公夫人是?世家冢妇,她有无可挑剔的举止,但并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她的一双儿女都身体康健,并不需要她多费心思,到了萧沁瓷这里,王夫人初见她便觉得她被她母亲养得娇气,要把她的性子正过来。萧沁瓷经常被罚,又经常生病,就?被王夫人视作故意装病逃脱处罚,或是?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沁瓷是?后来才知道英国公夫人为着这事应该没少被人说不慈,苛待小?叔子留下的孤女,便是?同英国公也起过几次争执,后来萧沁瓷学乖了,不敢去麻烦别人,生病也就?忍着,忍一忍也就?好了。
许是?严母出慈女,堂姐比她母亲温柔细心得多,此后每次生病多是?堂姐先发现,在萧府,也是?堂姐最照顾她。
后来她又到了苏家,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生病、会不会难受,萧沁瓷过早的体会了人情冷暖,也学着再也不依赖别人。
进?宫之后太后倒是?十分关心她,每次生病必传司医垂询,她身边宫人来来往往、手忙脚乱,都得让她早点好起来。